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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求医 ...


  •   但其实不太可以,赵初杏看着基本上是拒绝她跨入大门的医堂急得团团转。

      六月炎风吹似火,蝉鸣亦吵得让人心烦。

      阳光从下往上爬上装满一整面墙的药柜,照得靠近门口的木桌滚烫,一脸倦容的病人捂着肚子坐在阳光下愁眉苦脸,坐堂大夫则把着他的脉。后边伙计时不时拖开需要的抽屉,用天平按剂量秤出药材:“黄连一两......”再用油纸打包好。

      咔擦、咔擦——

      药碾子滚动,压碎白寇后又分散酸枣仁。

      医馆的学徒磨药间隙抬头望见门口转来转去的赵初杏,他甩了把酸疼的胳膊,将药粉倒出又换上新的干草,扭头好奇问道:“师父,那小丫头干嘛的?”

      “不知道哪家的小姑娘,说想请大夫给她妹妹看病,”长了一把胡子的坐堂大夫抖抖写好的药方挨个报给伙计,“动作麻利点。”抬手引病人在一旁等待。

      学徒笑着踢了脚旁边磨磨唧唧的伙计,催促他拿药:“那师父你给她看看呗。”

      “滚你犊子的蛋,你给她看?这世上哪有给女子看病的说法。”

      自前朝以来,当权者偏爱儒家,其中学说在强调了男女授受不亲后,大夫迫于舆论不得为女子出诊。若需开药,皆由家中男丁口述病情代之。

      即便如今改朝换代,也未听说有律法改善这种情况。

      “人家不就个小女孩嘛,家里妹妹年纪更小,估计都没几岁吧。”学徒瞄了眼门口的小姑娘,瞧着大概十三四岁,瘦削的小脸能够看出几分可爱,眉眼间还是掩不住的稚气。一身洗褪色的麻衣,打扮工整,只有头发略有些急躁翘起来几根。

      他擦了把汗凑到大夫身旁,小声:“师父,我这看她都在门口求好久了。”

      毛笔在砚台里沾上浓浓的一笔,坐堂大夫横眉努目:“那也不行,这是能开先河的事情吗?影响多不好,被别人知道了鹤芝堂怎么办。”

      学徒捂住嘴巴表示不再说话,拿着自个东西麻溜就滚,埋首扎回药材堆里再不抬头。可没一会儿,他又被人指挥着跳到门口等的人面前,挠挠脑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反倒是在这求了许久的赵初杏抹去额上滑落的汗水,她攥紧口袋里的铜板,先一步上前:“求求您帮我妹妹看看病吧——”

      “这,你求我也没用啊,我也不是大夫啊......”学徒小声嘀咕着,满脸写着为难,口上却仍是按里头师父的意思劝道,“小姑娘,你要不还是回去吧,这你搁谁那都是不能看的,鹤芝堂也没办法的。”

      赵初杏慌乱起身,试图再说些什么,可对方几步退回堂里的身影,却让那些话语连合适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只能重新跪坐回原本的位置,看着日头西移,又看着原本还余几分清闲的鹤芝堂忽而热闹起来。

      熙来攘往,问询声不断,中间还伴随着病人疼痛的喘鸣。坐堂大夫招呼伙计拿白布,手上下针给面前的大汉止血,还要转头安抚一旁慌张送人来的工友,嘴上催促着后堂:“快点!”

      药童眼看这情况不行,放了手头的药碾急急忙忙出门。少顷,一名身穿绿衣的小公子提着药箱跑来,身后还跟着方才去喊人的药童。

      他侧头听药童说医堂的情况,时不时还问上几句具体细节,回首准备跨入门槛时,却瞄见了为了躲避来往人群将自己缩到墙角的赵初杏。于是敛步低首:“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话音方落,还不待赵初杏回复。里头大夫便瞧见了这仓促搬来的救兵身影,他手上将人诺大一个伤口包扎好,转头向这里喊道:“丹青,别墨迹了,快来开方子!”转头又招呼伙计把熬煮好的药端上来。

      “欸!”瞧着里面一团混乱,阮丹青赶忙应声匆匆入内,药童也回到原位照着方子继续抓药。

      赵初杏便只能继续咽下原本打算说出的话:“......”

      也不知到底又过了多久,赵初杏舔了舔因为干渴紧张有些发白的嘴唇,将自己缩成医堂门口小小的一团,什么都不去想。只有鼻子嘴巴里灌进的凉风告知了她时间的变换。

      没事的,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大夫给妹妹看病的,冬柿还在家里等她呢。赵初杏给自己打完气,挺直腰身决定再问问鹤芝堂的大夫。

      一双灰黑色的布鞋和半片绿色的下摆进入赵初杏低垂的视线——静止了整整一下午的画布终于变动了。耳旁响起温和的男子嗓音,“姑娘,医堂要关门了,你有什么事吗?”

      好像是下午问她有什么事的小公子,赵初杏抬首,双目期翼:“大夫,您可以救救我妹妹吗?”

      “姑娘,医堂是不为女子出诊的,你请回吧。”

      阮丹青欲走,可想起对方在鹤芝堂门口等了一下午,眉头蹙起又有几分不忍。

      他启唇欲言,可瞧见四周来往的人群、不远处未关闭的小店,原本的想法又全然熄灭了,只道:“姑娘,虽说最近县内巡逻加强不少。但你一人在外,到底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去吧。”

      赵初杏摇头拒绝,她数着这一下午不知道第多少声的拒绝,口中连一句“求求您”都再说不出口。

      良久,下唇都被牙齿咬出了一抹血色,赵初杏强颜欢笑:“大夫,都说医者父母心,真的不可以救救我妹妹吗?而且,”忽而想起什么她匆忙捧出一把铜钱,满目殷切,“大夫,我有钱的,我可以付得起药钱的。”

      “咣当”几枚铜钱甚至因她激动的情绪而撒落在地。

      阮丹青俯身帮忙捡起,可原本递出的手却在听见这话时僵住,他无法接受、逃一般地倒退几步,直到脚后跟抵到门槛才将将停住。

      迟迟无人回应,赵初杏只能缓缓收回手,跪坐在地:“大夫?”

      阮丹青是扭头阖上鹤芝堂的黑色大门的,可他的视线却无法从那道跪着的人影上离开,直到对方慢慢消失在逐渐缩小的缝隙,融入夜色中。

      黑茫茫、静悄悄,只有烛火在跳动。

      阮丹青与怎么也没翻下第二页的书沉默对视,最后他合上了书页:“医者、父母心啊......”

      终于,“哐当”,寂寂夜里兀的一声。

      有人开门,提着药箱从医堂而出,是阮丹青。

      “你果然还在,走吧,我去给你妹妹看病,”他长叹一口气,好像做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不过说好,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行。”

      赵初杏喜极而泣,连连点头。

      *

      “呼——”

      油灯的火光过于暗淡,阮丹青从箱子角落寻出一只白烛点燃,开始工作。

      大夫问诊讲究望、闻、问、切,首先望就是观察病人的神态。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苍白着一张小脸,嘴唇干裂,眉头即使在此时也是不自觉蹙起的状态。

      阮丹青掀起对方眼皮查看,又掐腮让对方张嘴,舌淡红、苔薄白。他心中略微知数,取出枕巾翻手切脉,脉浮,按在寸口便可感到,稍加使力,脉搏跳动又会减弱。阮丹青转头询问:“最近经常降雨,令妹前几日是否淋过雨受寒。”

      赵初杏连连点头,一问一答告知赵冬柿这几日的情况。

      “将窗打开,日常还是保持室内通风。”阮丹青方才进来时,便觉室内沉闷,有燥热的气息扑来,想来是家里人为了保暖,担心躺着的人再次受寒,“密不透风的环境,温度过高,反而容易加重病情。”

      听得此话,赵初杏慌忙前去开窗,转头见阮丹青坐在桌前写些什么:“大夫,还要注意什么吗?还有......冬柿一定会好的吧?”

      “葛根四钱、麻黄三钱、生姜三钱......”已经称好的药材挨个倒在油纸上,阮丹青压低声音,“姑娘别担心,你妹妹这是天气转冷,寒气入体造成的。再加上她身子底本就比普通人弱些,这才看着严重。等会你把药煎了,喂她喝下,睡一觉发汗后就好了,然后最近注意下别再着凉了就好。”

      写好煎药方法的白纸递到烛光下方便查看,赵初杏迟迟未接,阮丹青疑惑看去。

      并不十分清晰的火光下,赵初杏神色略有几分不自然,她点出前几个字小声念出:“剩下的我不认识了。”

      “已经很厉害了。”阮丹青于是细细说上几遍,直至她点头记住为止:“药材二十七文,出诊费就不算了。”

      这才发觉手上的钱可能完全不够请大夫,赵初杏翻出所有的家当——四十文钱:“麻烦大夫了。”

      阮丹青自知多出的铜板是在付出诊费,既没有推辞也没有说什么这些远远不够的话。他一应收检好带来的东西,走前嘱咐道:“令妹应该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虚,不说拿东西养着,平常也记得让她少劳作、少受热受寒。”不然要受苦的地方比现在多了去了。

      此处辞别,等他走到自家药堂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阮丹青方才放下药箱,便发现自己原本坐下看书的地方已有了个人,是父亲,也是这鹤芝堂的老东家。

      他自觉坐到附近。

      “你去给那个求了一下午的姑娘看病去了?”阮父面色并不好看,一夜未睡的困倦加上忧心的怒火让他的话语含着刀子,“她倒是胆子大,大晚上还敢继续在外面跪着。也幸好最近才收监了个人贩子,歹人都不敢在这时猖狂。不然我怕她等到的不是你这个心软的蠢货,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阮丹青颔首,自觉忽略后头一段话:“伤寒,她妹妹体虚,还淋了雨。”言尽又报了开的药方。

      阮父冷哼一声:“药方开得不错,看来没白学。就是怎么就不知道三思而后行,做出个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从小夫子教你读的书、学的人事道理,难道是为了让你今天明知故犯的吗!”

      烛火随着桌子震动的幅度摇晃,阮丹青抬头:“我没做错。我在大堂想了许久,到晚上方想明白。”

      他的视线围着四周的药材一柜又一柜地转:“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爹,疾病向来不会偏向男女老少中的任何一位,为何医者却要挑剔性别呢?”

      阮父注视着这个烛光下指医书侃侃而谈的儿子,感概:“你的大医精诚背得很好。”

      窗外响起几个梆子,有人在喊小心走火。

      沉默在这间明暗各半的屋子里蔓延,阮父恍惚想起自己幼时跟随父亲、看他行医的时候,好像也提过相似的问题。可他到底没有自己儿子的勇气,在被严词训斥后,那样的疑问也早被扔在很早之前了。

      可看着面前儿子坚定的脸色,有什么火花在心底重现。

      “疾病向来不会偏向男女老少中的任何一位,为何医者却要挑剔性别呢?”

      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咀嚼,良久阮父终于松开口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我知道你向来是个痴与医术的人,以后——也好好继续吧。如果真的有人知道了问起来这事,你就说是爹去的。”他吹灭燃过许久的蜡烛,脚步慢吞吞走向后堂,“人老了,心就变软了许多。”

      阮丹青在父亲的身后,双手合抱作揖:“谢谢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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