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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借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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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十五、十六,铜板砸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够,还是不够。”
绣篓、床下藏的小包乃至枕头里面,赵初杏边边角角都找了个遍,最后才小心翻到再一枚铜钱拢进兜里。
她心慌得厉害,握紧冬柿的手贴在脸上,并不烫——按照先生说的办法,冬柿的温度早已经降了不少,可是她的脸还是白的,整个人也昏昏沉沉不能睁开眼睛说点什么。
看她皱紧的眉头赵初杏深吸一口气:“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小心给妹妹将手塞回被子,赵初杏推门。
下河村到上河村有多远呢?只是隔了片一眼看不见边际的田,二十六道田梗和三十三棵树,赵初杏从下河村头跑到上河村几乎要村尾的地方。
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混着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到衣襟上、地上。
面前一排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过路的人匆匆,皆背着篓子从炊烟才熄灭不久的屋内走出,每个人都很忙,并没有谁闲下对这里一探究竟。
只有身旁一棵长得正好的绿树瞧着她还未彻底平息下来气息,便上前“砰砰”敲起门来,声音急促:“舅舅,舅舅,救命!”
急骤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开了门,男人穿着一身精干的麻衣,袖口、裤脚皆束紧,手中还拿着本来准备装进篓子里的工具。他看见赵初杏跪在门口也吓了一跳,慌忙扔下手里的小铲:“杏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快进来说。”
跨过门槛,整个室内景象随她的走动尽收眼底。空荡的厅堂最里面摆有木制方桌和与之相配的矮凳,墙上由垂至地面的帘子隔断厨房与室内。杜娘俯身收起桌上的几双筷子,与三四个碗碟一齐抱进厨房。
李夏石提高声音招呼妻子倒水,转头压着赵初杏坐下急切问:“杏子怎么了?你刚才说救命,是你娘出什么事了吗?”说到一半,话题还是逐渐跑偏,口中句句尽是数落,“我就说了,赵有为这个人不行,你娘这些年跟着他除了受气还有什么......”
赵初杏咬唇没说话,等李夏石絮絮叨叨出完了整口长气才开口:“娘没事,是冬柿。冬柿她生病了,爹和娘说让她自己熬、熬过去。”声音哽咽。
李夏石猛一拍桌,霍然起身:“瞎扯!他们怎么想的!冬柿身子向来不好,这怎么能撑得住?”
对啊,明明舅舅都知道......
赵初杏鼻尖一酸,眼眶通红,豆大的泪珠一瞬滚落下来。她飞快抹去,不让那咸涩的泪水滴到唇上。极度的惶恐之下手失去了可以使力的点,撑不住赵初杏突然跪到地上的身体,也拉不住面前能够恳求之人的衣角,只要轻轻一摆就能打开。
“舅舅,我实在没办法了,求求您帮帮我,帮帮冬柿,救救她吧。等冬柿病好了,我带她过来给您和舅母跪下道谢,钱我后面也一定凑了慢慢还您。舅舅......”
李夏石自然不会推开赵初杏,他只是握紧了侄女的胳膊拖着她起身,力道极大,几乎是将十四岁的小姑娘直接拽了起来:“不要随便提跪不跪的,就是你姓赵,难道不是叫我一声舅舅?”
赵初杏愣愣点头,看舅舅接着道:“既然是,那我这个做舅舅的难道还不管你们的死活了。”
杜娘抿唇站在帘后不进去也不说话,她只知道李夏石的心肯定又要软了。
果然,
“就是等冬柿好了,也别说什么跪不跪的了。你们娘,”李夏石叹了口气,“她立不起来,你们受点什么委屈可不得跟我这个当舅舅的讲。”
这年头看病不便宜,一副药少说也是十文到三十文,李夏石琢磨了下咬咬牙:“你等等,我去给你拿钱。”
“啪脱”突然一声脆响,吓得外面两人一个激灵。李夏石本来走向房间的脚步也停住了,转头满目担忧:“杜娘,没事吧?”
“没事。”杜娘掀帘而出,重新倒的碗水被她塞进向这边走来的李夏石手中,“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担心明天啊,自己都没银钱去给家里换个碗。这旧碗就是不行,接了水打滑我都拿不稳。”她冷哼一声,也不看坐在旁边低头的赵初杏,转头回房,闷进里面什么声响都不出。
李夏石慌忙接过陶碗,转手放到一旁。他举步下意识向杜娘追去,可想起坐在原地的外甥女,又仓皇停下尴尬笑道:“杏子别介意,你姨她可能不舒服,不是......”
话至一半,帘子刷的被掀起,杜娘也不说话,只闷着嗓子站在门旁眼睛直勾勾瞧他。
“欸?”李夏石瞬间不自在起来。他重新端起水碗,袖子胡乱擦了几下不小心溅出的水花,塞进因为方才动静有些局促的外甥女手里,“你先喝水等等,舅舅马上出来。”
赵初杏目光紧盯脚下土褐色的土地不动。地面凹凸不平,在外间不均匀的光线照射下,坑内坑外颜色深浅不一。她的耳旁是门外人提高嗓门的吆喝和屋内不知道哪个角落躲着的蝉鸣,还有隔壁两人隐隐约约说话的动静。
女声轻柔幽怨,带点尖利,却又随着男声慢慢压低。
“你也不必替我说什么好听的话,我就是那么个意思。”
“杜娘......”
“李夏石,你自己有几斤几两拎不清是不是?前几日给那边送三个鸡蛋,今天又想着拿钱,等明天你是不是准备把房子也送给他们一家子算了。”
这年头鸡蛋精贵,一般村中人即使养的鸡生了蛋,也不是为了自家留着吃,五文一枚一起十五文的价格上次也着实让她怄了许久。
“杜娘,这十五号不也是杏子她生辰嘛,我想着好歹让孩子开心点。再说平日里赵有为家里对她们姊妹俩怎么样咱也知道,我怎么也是她喊声舅舅、血缘连着亲的......”
“那你给杏子不就行了,再不然给冬柿也带个。为什么送三个?你还不是心里记挂着那个扶不上墙的妹妹!”杜娘转身,她语声渐低,情绪也随着那些在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变化。一次次、一回回,总是这样,她终于支撑不住,泪水盈满眼眶,“你之前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绝不趟赵家那一家子的浑水。他们家什么德行,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你还要往里面冲?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嫁给你。”
杜娘突然哭起来,李夏石急得冒汗,只能低声哄着:“这这这、我这不是为了救冬柿的命吗。”
杜娘一巴掌拍在男人身上:“我是不让你救她嘛?我也是被她们喊一声舅母的,我难道就能看着冬柿死吗?我是叫你不要事事都冲那么前头,你能不能也考虑考虑咱们自己家。为着多少他们姓赵的都不在意的事,你倒是要把自家给掏空了。要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他们家真死了人,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杜娘、杜娘,你小声点,”李夏石连连讨饶,“我以后都依你,都依你。”
杜娘收敛了声音,情绪亦稳定下来,心中却仍是不信他说的话的:“你发这样的保证又有什么用,真到了那时谁也拦不住你。就去年赵秋苹被卖的时候,她爹娘拿银子我看开心得很,可你和婆婆呢,还不是非得拦,非要把赵秋苹留下才好......”
赵秋苹,李春娘的第一个姑娘,赵家乃至下河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性格又温和,才十四岁的年华不知道多少人就开始预备她两年后的聘礼了。可到底是谁也没想着,没等十六,她十四岁就被一顶轿子抬进了莘县石家的小门。
石家来人说是接她去享福,吃香的喝辣的,以后还有人伺候。听起来好得很,可李夏石不信,李老太太也不信。要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好,怎么就不见其他家的小姐嫁过去,还要他们来村子里买人的?
但赵有为两口子被说动了,他们信,那就谁拦也没用。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出门去,几两白银子回来。
突如其来的难堪随着四周冰冷的空气一起扎进脊梁骨里,让赵初杏整个身子矮得更低。
直到碗中的凉水泼到了手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已经走到了门口,只差一步就可以跨出门槛。可口袋里并不沉甸的铜板却让她膝盖都抬不起,只能一步一步磨回小板凳旁硬挺挺杵着。
掀开帘子,见着僵硬站在外边的赵初杏,李夏石快步上前:“杏子怎么不坐啊?”
“没事舅舅,我不累。”
李夏石欲言又止,瞧了眼垂下的门帘牵起赵初杏至门外:“来,杏子,这些你都拿去,再有什么事还跟舅舅说,别自己憋着。你姐那事——我跟你奶知道的时候都没办法了,但是你和冬柿千万顾好自己。”
捧着一把铜板赵初杏顿口无言,她分出一多半塞回李夏石的手里:“我自己还有一些,不用舅舅这么多的。”
“你哪来的钱?”李夏石再给赵初杏也不接,只是推辞:“真的不用舅舅这么多,我自己之前做头花什么的卖,也攒起来了一点。”
她抿唇笑,嘴角也跟着翘起来一个小的弧度。
其实不是,赵初杏心想。
之前都是小打小闹,哪里想过攒什么钱。大多还是冬柿生病那天晚上,她熬夜做了许多蝴蝶、头花连带以前卖的小玩意才换来的。不过这个没必要详细说。
“那你就自己留着,”李夏石没办法, 只好再从自己手里少分出几文硬揣进她手里,“你多拿点,不然要是不够怎么办。再不然你让人问问冬柿的身体看能不能调理一下,总这样也不行。”
赵初杏连连鞠躬:“谢谢、谢谢舅舅。”
李夏石低声询问:“需要舅舅帮你去开药吗?你应该不太方便。”
赵初杏下意识往屋内看了眼,门帘轻微晃动,仿佛刚被放下的模样:“不用了,谢谢舅舅、舅母,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