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钗》阿绾

3、第 3 章 长安燕（下）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唇。阿勒思的动作停了下来，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我不碰你。”

　　可又怎么睡得着？她蜷缩着身子，默默哭了一夜。

　　阿勒思对她大概是十分好的，汉人精巧的物件一堆一堆地送过来，苏州的丝，杭州的绣，湖州的笔，徽州的墨，但凡她喜欢，只要多看了一眼，第二天立马出现在她的帐篷里。这都是极好极好的，只是，偏偏她不喜欢。

　　可姜仪的不喜欢也是淡淡的，罥烟眉微微一蹙，也不做声。只偶尔的时候，她心情好眉眼也微微一弯，冲他笑笑。那也只是极偶尔，比如她把那双熬了十天的金雕偷偷放了，哪怕双手被啄得鲜血淋漓，可她莫名地心里畅快起来，于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熬鹰的侍卫勃然大怒，被可汗压着也不敢发作。姜仪神色淡淡：“熬不成的。何苦作贱了两条生命？”她轻轻一叹，居然有些伤感：“放它们走吧。”

　　阿勒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给她上药、包扎，熬鹰的侍卫还想说话，阿勒思脸一沉，眼风一扫：“不就是两只雕吗？放就放了。”侍卫讷讷，不敢说话。

　　姜仪微微一笑，大概这就是恃宠而骄吧，明知道他对她毫无办法，肆意拿捏他对她的好。她第一次将风月手段用在别人身上，却是索然无味。

　　那双雕她认识，是陆渊养的。趁守卫不注意，她把草原八部的势力图藏在鹰羽下，送了出去。

　　终于等到陆渊破楼兰，收河西的那一天。

　　帐篷里阿勒思又犯了头痛症，最近两年他身体每日愈下。他与姜仪无子嗣，与其他侍女所生的一子二女才不过五六岁，不足以震慑各方部族，而近几年，陆渊常年带兵到王庭附近游荡，河西一带已被收复，只怕过不了多久，又有一场大仗要打。想到这，他更头疼了。

　　姜仪点上安息香，又斟了碗奶茶，为他轻轻按揉太阳穴。

　　阿勒思握着她的手，突然道：“东边传来消息，上个月陆诩丞相大喜，纳了皇室最小的公主云阳。”

　　姜仪手上停了一下，随即淡淡地弯起唇角：“那倒要恭喜他了。”

　　阿勒思目光灼灼：“你不难过吗？”

　　姜仪摇摇头，冲他笑了笑：“有什么可难过的？”她叹了一声，慢慢道：“可汗待我不薄。”

　　阿勒思神色一缓，目光柔和地看她。

　　“只是，我是长安的燕子，总有一天要飞回去的。”

　　她淡淡一笑，摘下帐篷上挂的那只沙燕风筝，随手扔进火堆上。

　　“阿姜，你做什么？！”阿勒思大喝一声，可却徒然发现自己手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姜仪向他深深一礼：“感念可汗多年照顾，无以为报。今日一别，只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阿姜……不要……”阿勒思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眼皮越来越沉，双目涣散无光。

　　安息香袅袅吐着烟圈。姜仪掐了最后的香料，深深吐了一口气。虽然事先服了解药，她还是难免有些晕。

　　她阿娘是天下名医，配个五倍分量的安神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十年，终于要结束了。姜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掀起帐篷。头上的金雕还在盘旋，一看到她，立刻尖锐地催促了几声。

　　她想回家呀，想见见阿爹阿娘。

　　帐篷外的阳光十分耀眼，姜仪遥望远方，忍不住泪流满面。

　　三天后。

　　汗血马背坐着只身前行的汉衣女。陆渊的千军万马，铁蹄飒飒，姜仪冲他点头一笑。陆渊下马，握住她的手，声近哽咽：“我带你回家。”

　　文治十三年五月，王军大败西突厥。首战告捷，在胭脂山南麓，陆渊前锋精锐尽出，击败突厥可汗阿勒思，突厥各部望风披靡，四处逃散。

　　那场战争姜仪是亲眼看到的。阿勒思带人追了她两天两夜，一直追到了胭脂山。双方从清晨打到入夜，血肉染红了大片草原，终于以阿勒思负伤撤退告终。

　　浓烈的腥气传到她鼻间，姜仪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都要把黄胆水给吐出来。

　　“阿姜。”陆渊给她倒了一杯水，关切地看着她。

　　姜仪摇摇头，微微一笑：“没事。”右手抚在平坦的小腹上，她叹息一声：“我怕是有了身孕，他的孩子。”

　　陆渊愣住：“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和我说？”他皱着眉：“军医呢？请军医来。”

　　姜仪心虚，只能低头弱弱解释：“我前些日子才知道……”

　　陆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姜仪立刻噤声。军医过来诊了脉，只说怀胎三月，脉象不稳，需要静养。

　　“孩子……怎么办？”陆渊迟疑了一刻，还是问出来。

　　姜仪低眉，用商量的语气：“要不，打掉吧？”

　　陆渊冷哼了一声：“你敢？！”

　　姜仪叹了叹，柔声道：“大陆哥哥，他这样的身世，生下来也是祸端，回到长安，谁能容他？”

　　“阿姜。”陆渊认真地看着她：“你信我，我陆家一定竭尽全力护住他。”

　　姜仪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她自然信他，陆渊向来一诺千金。

　　再后来，她嫁进陆府，成了陆家大夫人。

　　大婚那天，隔着盖头，她听到陆诩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长嫂。”

　　姜仪回礼，四平八稳：“二弟有礼。”

　　那边一愣，走近了半步，拉住她的手：“阿姜……是你吗？”

　　姜仪笑了笑：“好久不见啊。”

　　喜婆是个有眼力劲的，把姜仪推往陆渊那边，陆渊小心地护住她，喜婆急吼吼地喊：“送入洞房。”

　　尾声

　　“阿娘，我们去放风筝吗？”五岁的陆筝咚咚咚跑过来，巴巴地摇着她的袖子，眼睛如一对上好的琥珀，澄净璀璨。

　　姜仪头也没抬：“今天的十个大字写完没有？”

　　“阿爹说，明天写也可以。”小姑娘抱着她的腿撒娇。

　　“陆渊！”姜仪薄怒，在管教孩子方面，他永远是拖后腿的爹。

　　陆渊走进来，抱起陆筝赔笑：“晚上写，晚上一定写完。”

　　陆筝头埋在他怀里，嘴一扁，泫然欲泣，陆渊忙不迭哄闺女，用两包桂花糕换她练字。

　　姜仪摇摇头。慈父多败儿，西北军赫赫有名退敌千里的陆帅也免不了成了女儿奴，在陆筝面前节节败让并乐在其中。

　　乐游原上，五月游人缓缓。

　　陆筝放风筝的技术比姜仪小时候好了不少，一个人带着侍卫在前面疯跑。

　　陆渊握着姜仪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沙燕风筝乘风直上。花红柳绿，莺飞草长，不远处双燕呢喃，衔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