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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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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四月三号,礼拜六。黄历上写道,清明,易祭祀、扫墓、
这是一个平常小院。四面墙壁粘贴白瓷砖。右墙角有一个花圃,栽了一颗橘子树。院子中间稀稀疏疏有个人正在那里商量张罗着什么。地上是一大叠冥纸。一个八九岁小男孩手持一支柳树枝笑嘻嘻伸展半空左右挥舞。
“二狗子,那是往你爹坟头上栽的柳枝,不可折断。折断看我不拧你的脸。”一个庄家人打扮的妇人头也不回的厉声道。
苏仪和张曦刚巧睡眼惺忪才下木制阁楼,就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赵阿姨,这是?”张曦笑魇如花。
“过两天就是清明,俺寻思着给孩他爹上坟,烧点纸钱给我家那个死鬼。”赵阿姨陡然见到这个花钱如流水的俏姑娘,转眼变得眉开眼笑,双手简直不知该放到哪里,讪讪搓手道。
赵阿姨是个寡妇,听人说男人十年前在南京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般从云梯上跌下来,那建筑工地足足离地有十层楼高。确切消息说是邪魔入体……这事情三里屯一些老资格的人家都知道,个别外地人不知罢了,比如苏仪、张曦。她们搬来这里住的时候赵阿姨告诉她们男人醉酒醉死的,丢下她们一双苦命孤儿寡母。
“姑娘,你们这是要出去?”赵阿姨讨好道。
“是啊,礼拜天,学校没课。我们姐妹想去城镇中心逛街,赵阿姨你忙和吧。”张曦笑吟吟道。
三里屯村口有一棵老槐树。一个满脸皱纹老人颤巍巍坐在石头上。这一坐就是多少年,张曦曾经就开玩笑说老人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大卫一样,屹立风雨。老人眯缝双眼看着携手而去的苏仪背影叹息不已,口中喃喃:“可惜、可惜、”忽又恍若隔世般叹息道,“活了一大把岁数,这把老骨头也该入土为安喔。”
他定定看着苏仪的背影,好像苏仪背后还贴着一个人的身子似地,口气颇为伤感。
※※※
从这个位置望出去,透过薄薄一层宽敞明亮的玻璃,远处云开了,阳光金线般垂下,一幢幢仿古建筑教学楼在天地之间静静矗立、高低错落、绿的树、青的草、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啊。
苏仪坐在教室定定看着。思忖:“为何这些天我总是精神恍惚、照镜子的时候明显有一圈圈的黑眼圈、嘴唇发乌,难道因为月经来的关系?而且这些天自己对这个世界好像有一种不舍得情绪游走心间。更是莫名其妙的哀伤。
走廊里学生穿梭来去,飞扬的裙角、爽朗的笑声、不时传入苏仪的双耳,躲不掉逃不开。
“嗨!”一个穿白色夹克的男孩含笑从教室门前经过。
苏仪刚要抬手回礼,男孩的身影已经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这个男孩曾经是苏仪的梦中情人,只不过苏仪出身农村,一个农村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挺不容易。为了她,父亲母亲日日在家里的一亩三分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忙农活。她知道自己来这个学校是学习的,并不能像其他官僚子弟、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闲暇的时候谈谈情恋恋爱,可以虚度光阴、可以偶尔碌碌无为、欢乐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的大笑、伤心的时候能够伏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场。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只因结局早已注定——她的任务是学习。苏仪只能像一个士兵一样不断的增加已经超荷的负重,只因她知道那个远在乡下的父母此时一定依靠门框,望着远方,眼中满是期盼。张曦却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父母俱在城市国家机关工作。比较人家,苏仪不免就显得相形见绌。她只有不断的加强学习才可能毕业后在这个城市谋一个好的出路。对于那些个不用学习日后利用父母社会关系网、花钱就能够买一个好的工作单位,苏仪实在是黔驴技穷。
“喂,听说没有?三里屯那个老家伙昨天夜里不知怎么就溘然长逝了。那老人身体一向健朗,没病没灾的,怎么就……”
一个声音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阎王教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也是。”
另一个人的语调中似有感叹。
“什么!”苏仪一惊,思绪马上飞到那个落后萧索的小村庄。那个老人,曾经在苏仪的眼中一直是她心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自己前两天还见到他安然坐在枯树下的大石头上,空洞的眼神中依稀有慈祥和蔼的光华,哪里料到今天就不行了。
当她火急火燎般把这个消息告诉张曦的时候,哪知……
“老人家嘛,寿归正寝而已。”张曦摆摆手,满不在乎。
“可是……”
“可是人总是要死呀!”张曦边嚼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边乍舌道。
“……”
傍晚,天边殷红夕阳还未全褪的时候。苏仪和张曦就早早收拾书籍、七点多就已经回到了三里屯出租屋里。回来的路上,村里正在唱大戏。戏班子是那老人的孝子贤孙们特地从外地请来的。老人在世的时候膝前不见一个儿女尽孝,死的时候可就风光了,众多儿孙个个戴孝、人人悲哀、吹锣打鼓,一片升平。戏班台柱据说是行内人称“赛貂蝉”的一位浓妆艳抹的妇女。苏仪隔着窗子老远只听她抑扬顿挫般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披直缍,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正是潮州古曲《思凡》。
思凡,思凡、那些阴曹地府的鬼魂、可也是呆在阿鼻地狱中腻歪了,忍不住在清明前后出来游荡一遭。
清明祭奠,前三后四。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大学毕业了。当我手执学士学位回乡的时候,家里的人都欢喜雀跃。母亲一头白发依在那个十平方米的门框边,伸出一双满是老茧的手颤巍巍向我伸来。我握住母亲的手心潮起伏。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分配在大城市大单位上班。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每天挤公车上班,在挥汗如雨中继此余生。重要的是后来那个我生命中的他终于姗姗来迟,不过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总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尘世浮沉。外面的阳光如此悠长啊,我的生活前途一片美好啊。一个深夜里,我翻开多年未曾打开的笔记本,拍去上面尘封多年的灰尘,提笔轻轻写下海子这么一段话: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托腮轻轻的笑。
“嗳!”一声叹息。
我轻轻扭转头,赫然便是我曾经上大学时候三里屯的那位老者。那位天长日久呆坐在一株枯树下的老人。镜子反射中,我轻轻扭转头,发现自己何时变作了一个哀怨缠绵、衣履单薄,双肩微颤的灰衣女子呀。
“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你还要害人,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即便你有天大的怨,这许多条人……人命……怕也早已偿了罢?”老人平静道。
“我害人?我害人?”我纵声长笑,长笑过后早已是泪流满面。
是的,我就像是一个优伶,时哭时笑着。
……
橘黄色落地灯啪的打开,淡淡光晕从灯罩中扩散开来。梦,又是一个可怕的梦魇。苏仪醒来的时候,村里锣鼓之声已歇,蒙蔽世人眼球的孝子贤孙秀也早已散场。一梦十年之后而现实中才不过过了短短几个时辰。墙上钟表答答作响,指针正指向凌晨三点。张曦从裘被中坐起身子,纤纤细指轻轻搭在苏仪的额头,额头上满是冷汗。柔声道:“又做恶梦了?”
苏仪怔怔不语,忽然谵妄般跳起身子死死抓住被子一角,奋力要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张曦被苏仪的举动惊的呆了,瞪大眼睛不认识似地看着苏仪。只见苏仪脸色苍白,平时温情秀丽的一张脸就想被人砍了一刀似的扭曲。瞳孔睁大,双手依然死死攥着被角,身子紧贴墙壁,似抖的厉害。
“我……我又梦……梦见他了。”苏仪牙齿打颤,梦呓一般喃喃失声。
“谁?”张曦被苏仪的失控举动也吓得紧张起来,胸膛起伏。
“那个刚刚去世的老人……”苏仪强自镇定,喘息道。
空气一时之间好像也凝聚起来。卧室内万籁俱寂。只有苏仪急促的喘息声和两个女孩隐约的心跳声。
好半响之后,张曦突然“噗哧“一声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仪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根据科学解释,这很正常呀,你一紧张,搞得我也精神绷紧、神经兮兮,像个傻子喔。”
苏仪却好像忆起了一个更为可怕的东西、植根入五脏六腑。
那个、灰色、背影、
夜,漫长的夜。
人间**,料峭的寒意还没有褪去。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夹带着令人颤抖的丝丝凉气,苏仪急不可耐的收拾书籍衣服生活用品等等,火急火燎要返回学校宿舍去住,发誓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住了。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梦魇,那么,请它永远不要来。
张曦看着失魂落魄的苏仪,无奈般摊手。当初为了学习才一起来租房子寻求宁静,要走自然一起走,有难同当,有祸同挡,女儿家的情谊,也是不逊须眉的。
学校里的宿舍虽然不太安静,却也总比提心吊胆整日介若有所失过日子的强。
十来天平静无事。同学间的深情厚谊、欢声笑语渐渐让苏仪忘掉了那个可怕的梦魇,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一个夜里,隔壁宿舍一个叫陶红的大一学妹来到苏仪、张曦等人的宿舍闲聊了一会。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四五个女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讨论,无非是哪个系里的帅哥今天又和谁一起出去了,哪个帅哥比较出风头等等。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男人与男人在一起讨论的永恒话题永远是女人。女人自然也不例外。当时学校每天晚上的十一点半钟宿管总是会准时熄灯休息。陶红一看手表,“啊哟”一声,道:“马上要熄灯,我得回去休息了。姐儿们也休息吧,明天还有课。”她走到门口,回头一笑道;“明天又是那个老古板教授的课,恶心的很,要点名的。”
那天夜里,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破苍穹。接着“噗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高楼上被抛下的声音。
霎时,女生宿舍楼的灯一层层的亮了,所有听见声响的人都懵懵懂懂的冲下宿舍楼。一群莺莺燕燕们衣衫不整的站在那里指指点点,更有胆子小的女孩失声痛哭、别过头去,后悔看到这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不管曾经那是怎样的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如今剩下的只是那一具凄凄惨惨的尸身。女孩横卧地上、面部表情惊恐、瞳孔圆睁、头骨裂开,脖子歪歪斜在一边,显然是从高空坠下时重力冲力过大而生生折断。四肢瘫软,鲜红的血液从鼻子、嘴角、眼角中缓缓溢出。这是遭到了怎样的惊吓而害怕成这副模样啊?
现场身穿制服的学校保安前前后后忙碌奔走、黄色的警戒线一圈圈绕开隔离惊慌失措的人群、一部分男生宿舍的青年闻讯赶来在攒动的人头之中争相观望……
“那不是外语系的陶红吗?”人群中有人认出尸体尖声叫道。
“殉情?”
“失恋?”
“中邪?”
“不会,”也有人道,“这姑娘我认识,平时笑口常开,不像是想不开的人。”
各种各样的讨论应有尽有。人已经死了,就因为死因未明、谜题未解,难免遭到不认识人的诋毁中伤。一切说不清道不明、却少有人想到身亡的姑娘在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张曦在人群中茫然看着这一切,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时辰之前,如果时光能够倒退到几个时辰以前……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此刻,苏仪远远站在人群外的阴影中,如鬼魅一般,嘴角浮现出微笑。如果有心的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苏仪的身侧有一灰衣人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