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尺星辰》理圆

1、真正的自由

　　早上六点半，没有闹钟声，陆铭禾却习惯性地醒了。这是高考后的第一天，东港市气象台撤去了已经延续一周的高温预警。随着高考的落幕，反常的天气也终于结束了。
　　书桌上还留着昨天考试带去的透明文件夹，复习资料散落在房间各处，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陆铭禾爬起身，抓了一瓶水喝了起来。窗外的阳光很好，似乎宣告着这会是不错的一天。
　　尽管高考已经结束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又小跑着去了学校。今天学校里空荡荡的，让他有些不太习惯。南门的梧桐院景色照旧，初、高中六年，他已数不清路过这里多少次了，但今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里。从考试结束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特殊的情绪总是挥之不去。不完全是轻松，也没感到特别兴奋，反而是一种出奇的心平气和。也许是因为整个高三的全力以赴，无论任何结果，他都可以坦然接受了。几百个心无旁骛的日夜，和很多个难以捕捉的情绪，被积压在一摞又一摞的复习资料里。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终于一切都落幕了。

　　今天的校园里没有其他人，这种空旷感有些陌生。没人选择今天过来，无论是高三考生，还是放假的其他年级学生，其实连陆铭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只是惯性吧，他不想呆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而别处又无处可去。
　　他穿过梧桐前院，去篮球场打了会儿球，运球的回声在无人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的响。若是往常课后，早已有人来球场组团打起比赛，只不过今天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阳光强烈起来之前，他有些累，想着去教学楼的水房里接点水喝。走廊里灯没开，教室也都上着锁，经过三班的时候，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向里面看去。几天之前，所有人还都在教室里，学习交谈，一切照旧，高考之后，那场景已恍若隔世了。
　　接好水，他又在高三教学楼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陆铭禾决定去连廊上去吹一会风。他靠在窗台，翻出书包里那本快读完的小说，随意看了几页，翻到结尾，扫过了全书的结束句。
　　“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谈任何事情，只要一谈起，你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哼了一声，把书啪地合上，丢回了书包里。他张望着四处无人的校园，思考了一下他将来是否会像书里所说，想念起这里的一切。实验中学，东港市区，和几年以来所有的片段。
　　他此刻不是很在意找到答案，高中时代结束了，他知道自己会一直向前走。他把这些胡乱的思绪抛到脑后，又看了一眼熟悉的梧桐前院，然后快速走出了实验中学。

　　迈出校门的一刻，他感到校内外的氛围完全不同，好像市井喧闹突然间被调大了音量，光影匆匆跳动，行人车辆川流不息。陆铭禾站定，让自己稍微适应了一下。他往公寓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刚要迈步，就注意到街对面有一个身影。明明是高温的六月天，那人却穿着长袖外套，静静地在路边站着，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门的方向。
　　陆铭禾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慢吞吞穿过了马路，走到那人前面，眼也没抬：“你怎么在这？”
　　“公寓里没人，我就估计你又在学校。”，陆景松的语气很平淡。
　　“找我有事？”
　　“嗯，房产过户的事情。”，陆景松看了看他阴沉的脸，补了一句，“你妈让我带你尽快去办。”
　　陆铭禾皱着眉头，听到是陈焕嘱咐要办的事，只好跟着陆景松坐上他那辆黑色二手桑塔纳。他望着窗外 ，平复了一会儿心中的烦躁，然后问道：“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只在学校外面等。”
　　陆景松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不是等着了么。”
　　这算是个什么回答，陆铭禾心里哼了一句。不过他没再说什么，他也不在乎陆景松是否等了他很久，只是继续维持着他们之间常有的沉默。
　　无言了一会，陆景松开口问道：“考的怎么样？”
　　陆铭禾没有马上回答，昨天考完试之后，陈焕就问过他了，但现在陆景松又问起来。看来，父母之间，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看着前方安静地回答：“还好。”
　　“好，”，陆景松扯了扯嘴角，笑容在他总是很漠然的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发挥出水平就好。”
　　陆铭禾没有回话，陆景松又恢复了漠然，车里也回归沉默。

　　过户的事情没花太长时间，陆铭禾拿出手机，发现还不到正午。群里有几条未读消息，一边往外走，一边和陆景松说：“不用送我，你去忙吧。”
　　陆景松却叫住了他：“我今天请了假，上车吧。”
　　他站住回过头，陆景松自顾自往停车场走去。陆铭禾没多想，跟着上了车。他点开群消息，原来是有人在问，午饭要不要在老地方见。
　　他准备回复“好”，不经意抬头，却发现陆景松开车上了出市区的快速路。
　　他放下手机：“这是去哪？”
　　陆景松简短地说：“带你去趟海滨，海军公园。”
　　陆铭禾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你怎么不早说？我不想去。”
　　从小到大，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问他的意见，从来只有命令和告知。
　　陆景松目不斜视：“你要上大学了，爸能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陆铭禾紧闭嘴唇，他烦躁地靠向椅背，侧头看向了车窗外。他没再说什么，他的想法不会被尊重，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从来如此。
　　随着远离市区，快速路变成了国道，四周也更开阔了。海滨是盐碱地，一路只能看到零星长势不好的树木，还有一些占地巨大的厂房和大片的空地。正午阳光照射下灰白色的尘土，让眼睛被晃的发疼。
　　一个多小时的沉默之后，海军公园到了。
　　这里偏远，旅游设施也没跟上去，根本没什么人来，巨大的广场上只种着几颗可怜的小树。他们在贵的离谱的海军主题餐厅吃了些东西，然后穿过曝晒中的空旷广场，往港边停着的一艘退役战舰走去。
　　巨大的灰色舰身靠在岸边，占据了大半视野，虽然陆铭禾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但依然为之所震撼。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陆景松还没退役，他对父亲的印象和对军队的回忆交缠在一起，淡漠感和威严感，成为了他对这个人的全部记忆。
　　舰身里面的空间窄仄而昏暗，有很多小房间和复杂的走道。展览还算有趣，但陆铭禾有些烦躁，他草草读着一些介绍，始终和陆景松保持着距离，陆景松倒也没有刻意跟着他，在一旁自顾自地看着展览，有时还会多停留一会，只是从不和他交流。
　　他们上上下下了很多层，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陆铭禾才来到了顶层的甲板。
　　甲板上风很大，带着一种海水的咸腥和泥滩难闻的味道。甲板的边缘插着很多旗帜，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陆铭禾看向地平线，海风瞬间吹乱了他的头发。从昏暗的军舰中突然来到强烈的阳光下，他觉得很刺眼，几乎要流出眼泪。他慢慢地走到了甲板边缘，抓住了栏杆扶手，眯起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灰色大海。
　　不久之后，陆景松也来到了甲板，走到了他身边。
　　半晌无言，只有旗帜依然在海风中拍打。陆景松把手插到了外衣口袋里，转过脸突然对他说：“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他当然已经知道了，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先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自从懂事时起，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关于这些，陈焕也旁敲侧击地和他谈过，他也没有任何表态，只默默等着自己成年的那一天。
　　但这还是第一次从陆景松的嘴里听到‘离婚’二字。只不过对陆铭禾来说，这已经不是新闻了。他们能一直拖到自己高中毕业，才是一件值得惊奇的事。
　　他平淡地看向陆景松，发现陆景松露出了少有的严肃表情，这让他感到甚至有一些好笑。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没什么可说的。”
　　陆景松好像没想到他会如此平淡，感到有些惊讶，于是转过头短促笑了笑，像是在自嘲，片刻过后他又问到：“咱俩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陆景松又转过身来，扬着脸，眼神回避着他，脸上的笑很勉强。
　　陆铭禾感到心烦意乱，他知道陆景松想听到什么。自从他搬出来之后，陆景松几次找他，想要缓解关系，但是冰冻三尺，隔阂只增无减。
　　他不知道陆景松这么直白的问他是想要干什么，是在心虚地确认？还是不甘地反问？无论是什么，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沉默了片刻，陆铭禾敷衍地说了句“不是”，之后便转过脸，没了下文。
　　他没去注意陆景松那边是什么反应，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件旧事。那次陈焕在外环路停下车，吼着让陆景松滚，陆景松下车时把车门摔得很响，而陈焕无声的流着泪，把车越开越远，后视镜里的陆景松逐渐成为荒凉背景中的一个小点。
　　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太阳亮得晃眼，照得所有东西都白得刺眼。而陆铭禾也和当时一样，心底一片冰凉，愤怒和愧疚，最终都败给了无力，他能做的只有缩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前方，拨动让时间快进的按钮。
　　好在，时光快进的终点就快到来了。这些事情，都将随着他的高中时代结束了。
　　陆景松好像转过身去抹了把脸。陆铭禾不确定，也不在意了。结束就好了，陆铭禾看着无边无际的海平线，只是想着：我毕业了，他们也离婚了，我终于可以真正的自由了。

　　他不记得那场对话有没有再继续下去，也不记得他们究竟是怎么从甲板上离开的了。和很多次不情愿的见面一样，所有和陆景松有关的细节都被迅速地遗忘了。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草草结束了少年时光去拥抱的，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自由。他也不可能知道，对于陆景松而言，他已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