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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夏惊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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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飞惊教妹妹怎么穿女子这复杂的里外五六层衣裳,脑袋空白,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系腰带的女孩儿抬脸看他。
“这句话你重复了三遍。”她的话没有取笑的含义,但是狄飞惊的耳根一下变得通红。
妹妹不仅会说话,还说的很流利,甚至还很伶牙俐齿。
钟地瓜叼着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在院子里打发时间,头儿跟那个神秘人在屋子里呆的也太久了吧?这神秘人难不成有三头六臂,洗个澡要把每一根骨头都拆下来洗干净?
紧闭的房门从里被人拉开,先走出来的人长身玉立,一身素青的衣裳,黑发半挽,气质儒雅端庄,比起舞刀弄剑的侠士,他看起来更像手无寸铁的书生。从他身后走出来的人吸引了钟地瓜及在场其他下属的目光,那是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穿着和金花银花一样的,属于霹雳堂弟子的练功服,头发很短,一眼看过去,很容易将她认错成小少年郎。
钟地瓜有些失望,他还以为神秘人有何特别之处,没曾想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娃,顶多算得上容貌清秀,比起他们小姐绝色之姿,差得远了。
金花银花准备了饭菜,在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钟地瓜大张着嘴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儿是如何面无表情的把桌上七八道菜和一大盆饭全吃光的。
好吧……他收回原来的想法,神秘人至少……非常能吃。
“无事便都去歇息吧,不必都候在这。”狄飞惊对着一众下属说道。
他们这次任务是清剿匪寨,水贼难缠,狄飞惊也在围剿过程中遭到暗算,受了些轻伤。正好近来无事,关昭弟念他们剿匪有功,允了半月的假给这只小队。说是养伤,其实是在山中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静静心。谁知心没静,现下反倒是越发乱了。
翌日,除了金花银花两姊妹和钟地瓜,其他人都告假回家。要知道他们行走江湖刀口舔血的人,聚少离多是常有之事,能争取多一分团圆的日子都得尽全力争取。
金花银花是对孤儿,幼时被牙婆卖到了烟花场所,是狄飞惊第一次出任务时带回来的,他看人本事很强,两姊妹在新兵营里待了一年就从一众人等脱颖而出成为狄飞惊小队的成员。钟地瓜比较神奇,他武功不强,读书也不太行,但奇怪的就是运气很好。
运气很好。听起来很像玄而又玄的事情,但在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
有几次,和钟地瓜一起出任务的队员都因为钟地瓜阴错阳错的逃过一劫,久而久之大家就信了他是个福星,不是带着他去出任务就是出任务前要拜拜他沾喜气,比庙里供奉的神仙还受欢迎。
妹妹的头发很短,连扎个马尾都会落下许多碎发,银花用几条彩绳给她梳了辫子再缠成小花苞,彩色的发绳在黑发间若隐若现,给那稍显木然的神情平添了几分灵动的韵味。
说起妹妹的称呼,金花银花还是从头儿那听来的,清早,他们就听见头儿叫她妹妹,一边说她的衣服穿错了,一边再给她讲了一遍内外裳的穿法。
头儿居然有个妹妹?她们还从没听过这事。
而且观他们二人的骨相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难道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这二人之间有股亲怪的熟稔和外人难以插足的亲密,又真真不像表面亲戚。
这个疑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个障眼法似的挡在她们眼前,等到恍然大悟才发现,原来如此!
狄飞惊也是才想到,从幼时起他就一直喊她妹妹,却不知她的名字,她从不开口说话,总是他哄着骗着才给点反应,那种油然而生要照顾她的冲动,便一直妹妹这么喊了许多年。
现下知道她是会说话的,那自然是不能一直这么喊下去。
“没有名字……?”狄飞惊哑然。
他看着乖巧坐在桌前吃饭的妹妹,腮帮子鼓起,眼睛看过来轻微的点了点头。
怎么会没有名字……?
人从呱呱落地时就被赋予名字,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是带有意义的。
但狄飞惊也见过没有意义的名字,杀手或者死士,这些向死而生的人不需要名字,只有代号。
“001。”她咽下嘴里的饭,难得开口。
001或者实验品或者魔女,在实验室里,不需要名字。那里靠实力活着,实力靠编号证明。只要她一直是001,就一直有人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狄飞惊知道妹妹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的奇怪,比如幼年时就能徒手杀死二十几只凶恶的野狗,比如她过目不忘的记性和超强的模仿能力,再比如她能令人见之色变的神秘操控力,他还记得带妹妹去小河边摸鱼,鱼都自己飞起来落到筐里的诡事,还有几次想逗妹妹把吃的藏起来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掏出来给她,小小的狄路明白妹妹和他是不一样的,但他还搞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
长大后的狄飞惊才更加明白妹妹的不同,纵观天下武学无一门能练就她这般的能力,与其说练,不如说那更像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若有人发现她的不同,那势必掀起轩然大波,江湖必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而那时,他还能保护好她吗?
这个问题,狄飞惊思考了两日。
他记名在未老先生卜未知门下学习武艺,因为颈骨断裂,他习武要付出常人几十甚至上百倍的努力,而卜未知是个云游四海的半吊子算命老头,明明可以靠武艺吃饭,却偏爱给人算命。所以,狄飞惊的武功纯粹是靠自己感悟得来的,完全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若说卜未知当真教了他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便是练一双慧眼。
狄飞惊见不到远处的风景,因为他一直低着头,所以他注定要比别人看到的少,那就要在最有限的视线里,看的越多、越细。多到视线里出现的人身上佩戴的饰品有几条纹路,细小的裂纹是由什么外力形成,配绳出自哪条街哪条巷哪户人家何人之手,他都了如指掌。
一件配饰尚且如此,那人呢?
他每天都坐在街头观人,如此三月,卜未知见到他时,大笑着说了三声好,“从此,我便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说罢,又拿上他算命的家伙,四处游历去了。
一直到如今,狄飞惊都没再见过或听过他的消息。
可他的慧眼看透世间人,看不透她。两日,没有解法,于狄飞惊而言,是绝无仅有之事。
钟地瓜从早上就在清扫竹林,那个被砸出来的深坑他一靠近就开始晕眩,刚开始还以为自己中暑了,没想到歇了会儿又过去看了眼,连鼻血都开始流个不停。
难道那洞有鬼?
青天白日钟地瓜被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连鼻血都来不及擦就赶紧跑了。金花银花看着钟地瓜顶着两条鼻血迎风奔跑的模样,嫌弃的表情不加掩饰。
“有鬼有鬼!”钟地瓜大叫。
“魔怔了?!大白天就说梦话!”金花掐了钟地瓜一把。
钟地瓜哎哟一声,哭丧着脸求饶,“两位好姐姐,是真的有鬼!就在竹林里,昨天咱们不是看到个着火的巨石掉下来,把头儿那边竹林都砸没了,我今早想说去打扫一下,谁知道我一靠近那个坑我就晕的不行,你看我这鼻血,就是被那坑给弄的。”
“哪有这么玄乎?我看你就是上火了!”银花打小就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只当钟地瓜是在胡说八道。
“是真的!我骗你们做甚?!不信你们跟我去看!”钟地瓜坚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坑就是有古怪。
“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吧。”
在屋内旁听了一会儿的狄飞惊领着吃饱喝足的妹妹走出来,三人看见自家头儿出来了,纷纷拱手行礼。
竹林里的翠竹大多数都在高温下化为土灰,有些幸免于难的也在力与力之间的撞击下,被巨大的余波摧折,东倒西歪的惨不忍睹。
地面凹陷出一个庞大的深坑,外围的焦土向外蔓延,焦味与竹叶混杂,四周静的离奇,连丝丝动物发出的声响都听不见,的确有些反常。
金花银花和钟地瓜一样,在距离深坑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就感到头晕目眩,耳鸣不止,狄飞惊见他们面露不适,便叫他们都留在原地等候。
狄飞惊能感觉到那个坑中传来强烈的气息波动,直觉应该告诉他很危险,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他垂着的头微微一侧,妹妹在他身旁。
“妹妹,里面是什么?”他问。
“陨石。”
“陨石?”狄飞惊从未听闻这种石头。
“天上的石头。”她轻描淡写的解答。
这个答案却是让狄飞惊震惊不已,早前在博物志中有则记载,廿十二年前密州一处深山起了山火,火烧几日不绝,而后官府派人前去扑火,于山中寻得一古怪石头。闻当地人言,此乃天石落地,又引发了山火。最终这块石头辗转落入当时密州百器门掌门手里,炼成了宝刀流火。这柄刀削铁如泥,刚一问世,无数刀客们闻讯前往,只为能将这百年不遇的神兵收入囊中。
据说此刀中的融入的天石不过巴掌大小,竟都能炼出如此神兵利器,一时让无数人都踏上了寻找天石的道路。
要知道,一把好的武器就是侠客的第二条命。
当他们站在深坑边缘,狄飞惊目测这里头至少有十米深,那种不明的波动非常强烈,几乎要扑面而来,又被无形的阻隔散去。
“我们下去看看?”狄飞惊询问妹妹的意思,只见妹妹手搭在他手背上,眼前一晃,他已经出现在巨大的坑底,周围一片漆黑,耳旁只有呼吸声。
狄飞惊点了只火折子,能见度依然很低。
“这里有吸光的石头,光是照不进来的。”她在旁边说道,四下无人时她的话就会多上一些,当然,也仅限于和狄飞惊说话。
“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听觉、嗅觉、味觉、知觉都可以成为你的眼睛。”她不知道他能明白多少,但他比她见过的人都聪明。
“是我着相了。”狄飞惊低笑,闭上了眼睛。
风涌进来在这里流动的声音,那未知的不断散发强大力量的天石与他的感知共鸣,他在漆黑的地方迈出了一步后,坚定而笔直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很近了,好像伸出手就能触及。
耳边有滋滋的细微声响,狄飞惊伸手时,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是熟悉的冰凉。
他们同时摸到了那颗天石!
狄飞惊睁开眼,只见眼前的天石足有人高,通体漆黑,表面凹凸不平,更奇怪的是,这颗天石上有一层强烈的磁场,还在往外散发着电光,看上去十分危险。
妹妹的指尖触在天石上,上头的电光涌动的越来越强,连风都被搅动,狄飞惊感觉到衣袂翻飞。在一声脆响后,电光消弭在黑暗里。
“可以随便摸了。”她收回了手。
狄飞惊不觉的唇角扬起,指尖使了五分内力打在天石上,浑厚的内力击在石头的表面如泥牛入海,了无痕迹。
还真是块奇石。
“妹妹,我们出去吧。”狄飞惊转过身问道。
“嗯。”她拉着他轻轻一跳又回到了地面上。
钟地瓜见到头儿没事人一样的出来,打心里认定了头儿绝对是深藏不露身怀绝世武艺的高手,他凑上前打听那洞里都是什么,怎得这么大威力。
“少打听。”金花拍了他脑袋一下。
狄飞惊但笑不语,这里头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此处位于深山之中,平日里连人影都没有,加上异星坠落后又下起了雨,那声响很有可能被认为是雷击,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天石还是得尽快处理。
金花银花把钟地瓜拉走,身旁的人看过来,狄飞惊装作苦恼的叹气,“妹妹,你说这石头要拿它怎么办?”
“锻造兵器。”她刚才还听他说起了有人拿陨石做了个武器,虽然在她眼里就是块比寻常石头再硬点的石头,没什么特别的。
“妹妹,我不会锻剑。”虽说狄飞惊学过许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在锻剑这一门上,只能算是个入门,打个普通的铁剑还行,但要是锻天石这样的神兵,却是远远不能。
“那就找最会锻剑的人教你。”她看过来,表情写满了这有什么难的。
狄飞惊怔愣片刻,复又开怀笑道:“妹妹说得对。”
晚上,二人一同用膳,狄飞惊亲自下厨摊了两张油饼,妹妹跟在旁边,眼神里带着丝新奇的探究,刚出锅的油饼很酥脆,她咬了一口,咔嚓作响。
“我好像吃过。”她举着饼打量,心脏又传来奇怪的感觉,空空的,也有一点细微的疼痛,“我不记得了。”
神情茫然的妹妹狄飞惊是头一回见到,听到她说的话以后,狄飞惊感觉有人扯了下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疼痛一下就弥漫了全身。
她过目不忘的记性却能忘记三年共处的时光,本身就是很反常,如果不是她顺其自然的遗忘,那么,就是在他不曾参与的时光里,她遭遇了不为人知的糟糕透顶的事情,外力促使她失去了记忆。
他应该想到的,连名字都被代号取代的人,又能有多好的境遇。
“不记得也没关系,重新再记一遍。”狄飞惊手里拿着另一张油饼,“这叫油饼,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
“油饼……”她喃喃自语。
“妹妹,我为你取个新名字,好吗?”狄飞惊问。
忘记零零壹,拥有新的名字和新的未来。
“嗯。”她点了下头。
九年前,他遇见她那天是惊蛰,山中鸣蝉不断,夏日漫长极了。
“惊蝉,狄惊蝉。”
她有了新的名字,狄惊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