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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宴席中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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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琮是什么样的人?这两次便已见微知著。
一开始他和别人的谈话给她听见,直说她姿态做作,和贵女没有什么关系;方才继续暗讽自己家世一般,卖弄学识;现在又反讽如果是她,该如何当好当将军。
崔妙登没料到沈琮会说那样的话,此刻再听他的其他传闻后,只觉得他那么说,不只是污了他的形象,还连同污了自己那曾经莫名在心底泛起的好感。
在她的想象中,沈琮是从战场厮杀的年头回来的,身为军营英将,漠北寒冷之地,迁营扎寨,随敌而动,就水而吃,是何等的受苦受累。
事实上,他能住最好的帐篷,铺上贵重的毛毯,带着名厨名具,在长途跋涉间,在三军之内,仍保持贵族的享受。
怪她不该把他想得完美吧。
崔妙登心中摩想他的家世背景,揣测了个大概,自认为沈琮和眼前这个傲慢、眼高于顶、说话不尊重人的形象差不了多远。
平日她说话会把量分寸,而今被人当面看低,要是忘却那些去低头示好,她真还是个没骨气的人。想到自己不求于他,那一点义愤之念就在心头升起,崔妙登直接了断:
“我朝不出女将军,论机会,怎么都轮不上我。再说,我是有什么吃什么,不像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可以作威作福,做成——大将军。”
隔着一个席座,沈琮只轻声“哼”了一声。
在内厅就坐者,个个尊贵,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被个女子置喙。这一向,他过得很恣意舒爽,旁人见了他的身份,多少给他面子,虽然不免觉得是奉承而内心孤寂,但那正是他想要的。
沈琮扫眼一望,仅仅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崔妙登,似乎觉得她都不配自己再正经看她,斟酒道:“小小京官之女,闺中燕雀,耽于逸乐,又懂得什么大志不大志?果然是阶层的原因。”
崔妙登心下纷乱,无意间目光触及沈琮的目光,却见他眼神轻乎,当下克制眉目,努力平静地说:
“说来说去,是上下之分。难不成普天之人,非王侯将相,怎么不配入眼呢?底层士兵的功绩落在你一人身上,苦是他们自己吃,若他们有你一样的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要轻松许多。
将军你是从小兵当起,但你从来不和他们在同一起跑线上,更不认为曾经属于那个群体。再说,小官之女怎么了,低人一等么。你的高傲不逊,很大程度是老天爷给你的基础好。如今你站在高位,是多重时势加成,是顺其自然,有什么好自得的。”
沈琮侧头,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崔妙登一眼,料想没人当着他的面拂他的意,正在胶着时,陆上慈终于吭了声气。
“啊,圣人要赐红包了,不知道今年份额会是多少?”
方才飞落的红包只是前戏,份额小,为的是图个节日气氛。现在才是正头戏。
陆上慈语气颇为艳羡与期待,顺着陆上慈的目所去,崔妙登把脸别走。
就见一身赭红装扮的太子,从席位立身站起,走到圣人阶下,先行叩拜,再站起来大幅度地整理宽袍大袖,手舞足蹈地跳了一段短舞。
略怔了一会儿,崔妙登知晓这便是拜舞礼,是赐红包前该有的步骤。她早就听过这种既定的舞蹈,在宫廷间使用。
想到自己有那么多未曾见到的礼仪,不由得心中有些退怯。转头又豁然开朗,那还有那么多东西值得去看去学习,多么好。
她真是既自傲,也自卑呢,生生撑住外在的脸面与自尊,却不晓得哪来的勇气说出今天的这番话。
奇了怪,她好像,就对沈琮不太舒服似的。
“这舞是这么扭吗?”
崔妙登在原位扭作一番,不免疑惑。
那边陆上慈见她如此,不由得噗嗤一笑,崔妙登立时面颊发热。
沈琮似乎心情霎时间转阴为好,侧脸对着崔妙登的身影道:“左手要再低,袖摆幅度要大,脖子不能梗直。”
崔妙登背后一挺,感觉到一道目光聚在自己的肢体上,感觉到沈琮那句话里淡漠之气和一丝接近,心情顿时交杂,放下手默不作声。
沈琮想来是不惯作此搭理之态,忽然把脸侧回去,举起酒盏,就往口中送去。
先前沈琮受了嘉奖,当下也就不用再上台领赏,悠然自得其乐。
而崔妙登第一次参加这等宴席,兴致勃勃地观望。自太子后,其他皇子,王爷,官员依次到圣人面前露脸,行拜舞礼。
不多时拜舞礼结束,宫人唱名,宣布每个人的赏赐份额,于第二日下放。
虽然并没有念到她爹崔景午的名字,但也笼统划进太常寺一并嘉奖,崔妙登不禁也为之拍手高兴。
在她兴奋之余,看向陆上慈,她正在与旁人欢笑。
她仿佛天生不受愁苦似的,浑身活力满满。可能是陆上慈姿容过于明艳,崔妙登现在在她面前倒有些拘谨。和陆上慈相比,她没有来往的朋友,不由得低头尴尬起来。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陆上慈忽然一声叹息:“好不巧啊!等了这么久,竟然不评诗了!白费我的期待啊。”
崔妙登一抬头,宫人匆匆偕着贵妃坐上软榻,圣人面色凝重,附在贵妃耳侧许是安慰她。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琮却已经上了台,正要护送一行人离去。
宫人立时宣布,此次诗宴会取消,所呈送的诗章,将交由翰林院进行品评,一月后公布。
“他也管那些吗?”崔妙登讷讷地说。
见崔妙登盯着台上,陆上慈也同样看见自己表哥,也颇具担心,却耐心解释道:“云妃娘娘是表哥的亲姐姐,当然着急,我也着急。”
方才崔妙登只顾着听些边角散碎传言,只晓得沈琮出身世家大族,其余也并未关注,当下多了份好奇。
只听陆上慈继续说:
“我们陆家,说实在,和表哥毫无血缘关系,所以小时候,你没有见到我同沈家来往。后来,当年我姑姑嫁进沈家做续弦的,再后来……姑姑为了照顾表哥,感染瘟疫而去。
表哥自此就把恩情报给陆家,我也因此自幼多受他照拂,心里自然把他也当做亲表哥一般,和云姐姐,不,是云妃娘娘也建立起很深的感情。
当年圣人出宫私访,一眼相中十八岁的云姐姐,便带她入宫,荣宠重重。如今她是云妃娘娘,小圣人二十岁,该说早有喜讯,七年无子嗣。深宫似海,又有诸多妃子皇子忌惮,云姐姐该多么孤寂啊。
本来表哥自可安稳度日,但沈相离世不久,表哥便奔赴战场,一心想为云妃娘娘做个靠山。云妃思念弟弟不已,终于在今年生了场大病,表哥一去四年,这才回来。所以表哥看见云妃晕倒,肯定忧心不已。希望云姐姐没有事。”
沈琮这下真的急了,急得面色紫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握住云妃的袖摆,一齐人从崔妙登面前匆忙出殿。
圣人将将保持风度,脸色略白,却依然如旧,仅仅从他微晃动地身体看出他的慌张。
当圣人宣布重阳宴结束时,崔妙登却感觉到,和刚入场那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华的圣人,已是两个模子,此刻的他,不是高高在上,只是一个关心爱人的普通人。
崔妙登想到自己,想到继母和崔宝琼,她心里一阵落寞。
听闻宴会突然中止,宴客们忍不住齐齐面色一变。
圣人回宫?这么快?
众人皆有未尽酒酣之感,未免感到措手不及。
可此时,他们只能立身恭送圣驾。
只见,筵席之间一众王孙权贵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乱起来,互相作别。圣人散会回宫,他们哪敢继续作乐,生怕惹下话柄。
芙蓉园外,各宫各府车马早已备好,官员登车离去。陆上慈也急着先走一步,同崔妙登作别。
而另一边,崔宝琼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京城的圈子,在园外同她们有说有笑,聊得不亦乐乎。这些人不关心外界的动静,仿佛与她们全不相干一般。
人之间的聚散,不过如此。
只不过一盏茶的时辰,适才热热闹闹的重阳宴,竟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宫人收拾忙着残局。
不一会儿,崔宝琼方姗姗来迟,只听见她揶揄着说:“好玩!好玩!京城真大啊,那么繁华富庶,迷花我的眼。可惜圣人回了宫,不然我还能再认识几个姐妹。”说着,她的目光从崔妙登身上划过,从袖中取出一支珠花,凝神欣赏。
见眼前人毫不感兴趣,崔宝琼的得意似是无处可泄,洋洋道:
“崔妙登,你装什么淡然?我和鄂国公府的杜献容已经成了朋友,这珠花就是她送我的。我和一群人交流得尽兴,你却只和那陆上慈待在一处,想来现在十分嫉妒我的好人缘,才说不出话来。”
崔妙登本来不理她的啰哩啰嗦,又耐不住她的一番讥讽夺词,缓缓说道:“曲身事人,认识的人再多,有什么用?”
却听见崔宝琼笑道:“你说错了人,该反省你自己吧。怎么你还在做曲高和寡,众人却追捧你的美梦。这里是京城,不是南渠。人往高处走,自然要顺着别人。把自己看得太贵重做什么,几把骨头称起来不过是那点分量罢了。至于你,哼,我才该恼呢,还要携带你一起。”
这话说得崔妙登不由得一愣,她熟悉自己这个妹妹,崔宝琼平日最是不爱动脑子,今天说话的语气反倒颇为成熟。
她望向崔宝琼一眼,并不担心她在别处受委屈,情知她能说出这番话,自是玩得十分舒服。
崔宝琼受到对面一扫而去的注视,心里顿时一爽。
她这个所谓的便宜姐姐,在外面不管多高冷,都不会对自己冷眼旁观。哪怕在家多委屈,她也不会斤斤计较,顶多过些时日,又能继续过下去。自己现在在外面得了面子,也算是捎着崔妙登,就当作是对她的赏赐吧。
于是不用她问,崔宝琼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就说:“端王府的蔺和郡主年末及笄,邀我前去。看在是我名义上的姐姐,我也要面子,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