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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石暗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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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一声巨响,撕裂了泰康二十年的午后。
硫磺味的火蛇腾着剧烈的爆炸声,狠狠轰碎了这还没竣工的宫殿。随着沉重的巨木轰隆一声倒塌,烈焰从四面八方凌空暴涨,一片火海跃然而成,一声声尖厉的叫声穿透南苑。
“来人啊!快来人啊!五城兵马司那群饭桶呢?”
“什么?!萧公公也在里边!”
“快!水车!”
“先救萧公公!”
熊熊的烈火哔啪作响,浓烈的烧焦皮肉味道,连掌下的地砖都有一种滚烫的感觉。
萧念的腿被压在一根重木下,骨节在巨大的压力下凸了出来,她似乎感觉不到热浪,也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定定地盯着前方的人影,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奄奄一息的男人在火海的包围下,像是一只无处可去的飞蛾,嘴角却带着一缕残忍的笑意,笑着说,“一切都结束了。”
男人垂下了头,失去了最后的呼吸,而烈焰还在不断逼近萧念,整个大梁从空中轰然塌了下来,岩浆一样滚烫的热浪侵袭了萧念的神识。
远处太监们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厉,可她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冤昭雪,清我身名。”
蓝天下,风呼啸而过,一鞭子就抽上了记忆里那个六岁女孩的背上。
女孩整个人被抽进了土里,仍然艰难地爬了起来,发出脆弱却坚定的童声,“陈冤昭雪,清我身名。”
伴随着一声声狠戾的鞭声响起的,是一声比一声更响的“陈冤昭雪,清我身名。”
“这八个字,宁死勿忘。”
萧念心中是无限的不甘心,可双手无助地垂了下去,绝望地滑入了黑暗的深渊,嘴里似乎还在喃喃自语着。
“陈冤昭雪,清我身名。”
三个月后,京城入了秋。
阳光从门缝中挤进幽暗狭窄的卧房,映亮了一线灰扑扑的地砖,破旧的小木凳胡乱翻到在地。
一个清瘦的女子正吊在半空中,双手无力地下垂着,一条素白的尺布牢牢卡在脖间。
萧念窒息着醒了过来。
在再次死亡的边缘,萧念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双手死死卡入白绫的缝隙间,解救出自己快要灼烧的喉咙。
她双手紧紧抓住白绫,头立即向后仰,随即马上放开双手,瞬间直直从空中摔落。
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双手护住了头,腿却刚好磕在了凳子上,似乎受了伤。
时间这么紧迫下,她不得不迅速决定,腿断了总比命丢了强。
空荡荡的窄房里,只有一个小凳,一张木床。洗得磨了白的床帐松松地荡在空中,没有皂角的清香,反而弥漫着一股洗不掉的老旧霉味。
萧念以手撑地,胳膊上青红一片,她瞬间愣住了,这不是她那双保养得当的双手,这里更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重生了!却不知道今夕何夕,更不知道身在何处。
门缝中送来一丝微风,冲淡了房中这股破败的味道,闲话的声音也缓缓飘进来。
“你们家那个萧氏是真疯了吗?隔壁郑婆子说,以前见过她小时候,一点也不疯,长得可秀气了。”
这是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声音。
“郑婆子知道个屁,我们家这个媳妇,小时候和她做过几年邻居罢了。”
杨大娘在地上呸地一声唾了口唾沫,“这话我也就和你说,就这个疯女人,关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好过,眼见一天比一天疯了。”
“杨大娘,我刚刚好像听见房间里有动静?”
“不知道折腾啥呢,你别管,越管她越起劲疯呢。话说起来,你们家老爷最近挺忙啊,先前不是说要娶个小的吗?”
十几岁的丫头顿时喜上眉梢:“我们家老爷升官了,如今可是在锦衣卫里当上旗官老爷了,忙着呢,你可别提这茬,小心我们奶奶听见不高兴。”
杨大娘连连点头,“了不得了,这可是我们青石街头一个富贵体面的了吧,升官发财正是娶小妾时候,你就没那个心思?”
“杨大娘,你别胡说,我们爷忙着呢。”小丫头娇羞地低下头,看着四周没人,悄悄道:“我们家老爷,查大案子呢,前几个月,宫里死了个大人物呢。”
“什么大人物?还是宫里的?”
“宫里什么秉笔太监,姓萧,东厂的老二呢,你说是不是大人物?”
“我当谁呢,一个死太监。”
“这话我们可不敢说,如今这世道,东厂太监可威风着呢。”
“死太监”萧念躺在屋里的地上,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清泪,自己潜伏在宫中十几年,一路摸爬滚打到司礼监秉笔太监。
眼看大仇即将得报,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十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滔天的恨意在她心中积聚,却没有宣泄的出口,因为盘长已经死了。
在那场爆炸里,就死在她的眼前。
自己虽然重生了,却变成了什么被锁多年的疯妇,萧氏。
“杨大娘,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上灶了,今我们爷回来用饭呢,我们奶奶响午就让我去买了一只雪白的芦花鸡,一尾活蹦乱跳的河鱼,且得料理呢。”小丫头笑着和杨大娘分别。
四合院里四下没人,杨大娘一边骂骂咧咧的,“呸,死丫头片子,和老娘在这里显摆。”
一边伸手推开了西房的门。
萧念正痛苦地趴在地上,刚刚她咬着牙把腿接了回去,额头上遍布冷汗,手掌颤抖着撑着地面。
杨大娘的视线轻飘飘投向房中,瞟过梁上搭着的白绫,翻到的烂凳,躺在地上呻吟的女人,“晦气!你要死也别死这啊,后街口就有条河呢,给我省点事也行啊。”
萧念抬头,冷冷看了眼杨大娘,自己则慢慢坐了起来。
那一眼,气势如虹,眼带寒冰,杨大娘没想到眼前秀美瘦弱的女子还有这样摄人的气势,当即退后一步。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到了廊下,杨大娘不甘示弱,“疯女人,你别得意,等老爷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萧念没理她,视线看向院中,这座小巧的四合院就是京城一座普通的民宅,干净的院墙里是齐整的四面房间,门房,厨房,正房,东西房一应俱全,只是除了杨大娘看不见第二个人。
深沉的天色正一点点渗入人间,萧瑟的秋风带起飘零的落叶,院中一颗茂盛的杨树正跟着秋风猎猎作响,一堆乱七八糟的扫洒杂物堵在紧闭的院门后。
突然,院门开了。
一个头戴荷叶巾,腰间系着搭裢,穿着天青色五福纹绸直身的的男人大步走入院中,身材短矮,脸庞黑红,正要走向正房,脚下当即一转,径直向洞开大门的西房走来。
进屋一脚就踢向了刚刚坐起来的萧念,“死娼妇,把房门开着勾引谁呢?我说过什么,不许你出去!更不许你见外人!我杨龙一天不打你,你就皮痒痒,是吧?”
萧念虽然换了一具身体,可多年的训练已经深入骨髓,就势一躲,轻轻滑过了男人的脚尖。
她只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就做出了判断,脚步虚浮,不是练家子,油光满面,活脱脱一个街上的浮浪子弟。
放在前世,这种人敢在她面前造次,早就被东厂的人冲上去打了个半死。
杨龙见萧念敢躲,怒意更甚,冲上去堵在她身前,萧念腿脚不便,一时难以脱身,杨龙举手扬起一耳光结结实实就抽上了萧念。
萧念的脸顿时肿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冷冷地看着杨龙,心里却在不停翻滚一个念头,要不要杀了他?
杨龙继续扬起手,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恶狠狠道:“死娼妇,算你今天走运,爷爷我还有要紧的事,等回来再收拾你。”
扔下房中的萧念,杨龙跑进正房,片刻后怀中笼着一包东西,急切地走出了院子。
廊下隐秘的暗色里,杨大娘倚靠在柱子上,一双眼睛像是老鹰一样,盯着萧念的动静。
萧念从地上爬起来,没理对面站着的杨大娘,却走进了杨龙刚刚找东西的正房。
她没有杀杨龙,只是因为此处人生地不熟,引来更多的人根本无法料理。
正房面北朝南,房间里一张黑沉沉的架子床,雕花的两面包铜角大柜子,妆台上的十样花首饰漆盒贴着炫目的螺钿,屏风上花鸟绣样的丝绢针脚细密。
四方椅,高几案,圆心桌,铜脸盆一应俱全,虽然做工比不上宫里的,可普通民居里这样的也是上等了。
萧念一把拉开房中衣柜,惊讶地挑了挑眉,里面是清一水的男子衣物,除了萧氏这被锁起来的疯妇,杨龙这种烂泥一样的人,居然也没再养个女人。
随意挑了件锦缎男袍,萧念换下身上洗得发灰的蓝布裙,日后在外行走,还是男装比较方便。当了十几年的太监,她也更习惯穿男装。
在衣柜的锦盒里翻了半天,萧念也没找到一点碎银子,一个珍重的锦盒里却藏着几个小铜斗,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萧念又走到妆台处,一把拉开首饰盒的小屉子,没有金簪子,也没有银手镯,空空如也,可望着镜台里是,萧念愣住了。
暗色的光影下,光洁的侧脸笼着细碎的柔光,一双眼泛着潋滟的水波,远山眉连着挺翘的鼻尖,布衣难掩国色,萧氏是个美人。
只是嘴角不合时宜地抿着,一双眼没有感情地看着镜中,半边脸隐在沉沉的黑暗里,萧念冷冷地对着镜子,将头发扎成男子发式。
天色已经幽暗,萧念走出正房,什么饱含恶意的杨大娘,虐待妻子的杨龙,她无心去管这些家长里短,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萧念目不斜视地路过杨大娘,正要打开院门时,院里却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杨龙。
杨龙一看萧念这幅打扮,顿时怒不可遏,本就黝黑的脸庞,被怒意一激,腾起一片紫红,撸起袖子,“臭娘们,还想跑!要不是你爷忘记拿东西回来,你还真敢跑啊!”
萧念的目光变冷了,杨龙一步步逼近萧念,一巴掌就高高扬起,“死娼妇,非他妈今天给我找事,不给你松松筋骨,不知道什么叫规矩。”
没听到熟悉的响脆声音,杨龙的视线疑惑地落在拧腰滑开的萧念身上,瞬间,“啪”地一声,一耳光狠狠地落在了他自己脸上。
杨龙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你居然敢打我。”
萧念没说话,手下不停,左右开弓,耳光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扬起的每一次手都狠狠扇在了杨龙的脸上。
这个杨龙打女人,算什么东西,就算现下她虎落平阳,也不是他这种货色能欺辱的。
杨大娘本打算和往常一样看好戏,却也被性情大变的萧念吓住了,杨龙都已经挨了十记响亮的耳光了,她才醒了神,一头向萧念冲了过来。
萧念冷冷地收回发烫的手,拖着腿躲开,她还没打算杀了杨龙,给自己惹麻烦,十个耳光,也算给他一点教训。
杨龙呼吸急促,似乎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巴掌印,双手伸前,想要抓住萧念时,却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激起灰扑扑的一层土。
小院里顿时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杨龙双眼高凸,紫红的面上一动不动,口鼻缓缓流出鲜血,十指扭曲地向前伸着。
杨大娘哆嗦着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杨龙,却突然看见一只素手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死了。”萧念的两指搭在杨龙的脖子间。
紧闭的院门里,树枝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好像有索命无常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