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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Beluk(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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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鲁克有时候在想,自己是否真的会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看不到出路的马戏团里。
这里有酗酒成瘾的独轮车骑手,每天带着不同男人回来的高音女士,除了表演的时间外嘴里总叼着烟的驯兽师,嘴里面不会出现一个好词汇的小丑,还有些总被警官先生以打架、斗殴、吸毒、扰乱社会秩序...以各种理由带去局子里扣押的杂技演员们。
从贝鲁克记事起,就已经在这个又脏又乱的鬼地方了。
迪思特夫先生总是捏着他那丑陋的、卷曲的小胡子对贝鲁克说:“只要你再卖出去一场票,再一场,你就可以为自己赎身。”
贝鲁克从不相信他的鬼话。
他可是亲眼见到过,先前的那位木偶师的下场。
那位年近半百的老头儿,拿着自己多年来偷偷攒下的钱,满心欢喜的找上了迪思特夫。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回归自由,可没想到那奸诈的商人明晃晃的拿走了他靠着小费好不容易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再一转身,假装无事发生。
“我的卖身契呢?”老木偶师质问道。
“你以为这些钱就够了吗?”迪思特夫垫了垫那一大兜子的硬币与零钱,冷笑了声,“再拿些来吧。”
贝鲁克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他没法帮助老头儿,也没有能力。
一直到老木偶师后来在帐篷里自尽,他也没有办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感受是震惊,是害怕,是对未来看不到一点希冀的绝望,亦或是对一切的漠然。
他听到老头儿对着他那视若珍宝的木偶说着自己的苦衷,看着他流下的眼泪浸湿了木板桌角生出来的蘑菇,盯着他在巨大的帐篷顶上拴上了麻绳,然后静静的,瞧着他悬挂在了那根绳上。
像他手里的木偶一般,牵着绳,却没有一点儿生命。
老头儿在彻底的合上眼睛之前,用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冲着他说——
“逃吧。”
贝鲁克也想逃。
曾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想着逃跑,可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
他瞧见了,瞧见了一位逃跑的吐火杂耍师被迪思特夫的打手们生生拧断了双腿。他们把她抛在脏乱的巷尾,任她被一群饥饿的老鼠啃食,一点一点的失去生命。
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弱小希望,似乎是随着那个女人的生命,缓缓地消失了,再也不能够回来。
马戏团的人,本身就是任人摆弄的戏子。在这个脏乱混沌的世界里,只有苟延残喘的份。
贝鲁克捡起了老头儿的木偶,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他身上的线头。
木偶已经很老旧了,每动一下,他身上的关节都会发出烦人的嘎吱声响。那木偶的面容早已被磨损的模糊不清,抠抠搜搜的迪思特夫并不会给马戏团的人多少钱去维修他们的设备。他们赚来的钱都被他拿去赌博吃喝,他们从来见不到一分一毫的工钱。
贝鲁克伸手弹了一下木偶脖子的缝里长出来的灰白色小蘑菇头。
随着一道清脆的、非常戏剧化的“啵”声,蘑菇头被他的指尖弹飞了出去。贝鲁克瞧着翻滚到了阴暗角落里然后消失不见的小东西,忍不住笑了笑。
但他的笑容只有那么一瞬,很快的,那张苍白的脸上又变回了与往日别无两样的冷漠。
迪思特夫刚巧走了进来,他拍了拍肩头上的雪,捏了捏唇上的那辆撮丑陋的、打了摩丝的小胡子,不耐烦道:“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赶紧滚出去卖票。”
贝鲁克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
“你是哑巴吗?”迪思特夫扬起了那两根短粗且浓密的眉毛,举起了手里的鞭子——那鞭子早已被血浸透了,呈现着斑驳的暗红色,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子皮革混着陈年的血的臭味,贝鲁克皱了皱鼻子。
矮胖的男人见贝鲁克不回答,又说:“我没有教过你,见到我要礼貌、尊重、毕恭毕敬的叫一声,‘先生’吗?”
“好呗——猪头先生——”
一道又尖又细、且拖腔拉调、带着一股子极度不耐烦的声音,从贝鲁克手里提着的人偶中传出。迪思特夫吓了一跳,差点儿把他珍惜的胡子给扯下来几根。
“嘘,克罗尼,小点声。”贝鲁克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慌,他举起那只木偶,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说道,“要对迪思特夫先生尊重一点。”
“他是骗人工钱的吝啬鬼!”名叫克罗尼的木偶看起来一点也不领情,“他还害死了好多人!他应该进警局!枪毙!枪毙!枪——”
贝鲁克假模假样的捂住了木偶的嘴,朝着似乎是被吓傻了的迪思特夫匆匆行了个礼,埋着头跑了出去。
外面的天气冷得很,二月冬末反而比前些个月冷上更多,空气里带着止不住的湿气和阴寒。可贝鲁克的心情与这过分严寒的正好相反,他开心极了。
尽管他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但马戏团的同伴们却眼尖的发现了。
“看看!我们最最年轻的马戏团成员,瞧他的面庞仿佛这二月的春风,我们的贝鲁克遇到了什么好事?”高音女士一边分给了他一些票子,一边用着夸张的咏叹调调笑着他,“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找到了漂亮的女士了吗?”
“谁像你啊,天天带着马子回家。”又尖又细的声音传了出来,贝鲁克举起克罗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解释道,“不是我说的,是他。”
“行行行,是他是他。”高音女士没太在意,只是点燃了一根烟,笑道,“老头儿的木偶腹语你倒是学得一五一十。”
“有本事你也学啊。”克罗尼张牙舞爪的做了个鬼脸,与举着他的面无表情的贝鲁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可不!”高音女士吐出了个完美的烟圈,“学习这玩意,还不如钓个男人给我钱。”
说着她就扭动着自己傲人的身姿,小跑着追上了路过的男人,嘟着自己艳红的嘴唇,试图多推销几张马戏团的票子。
贝鲁克不想理她。
他举起克罗尼,让这只有着半条手臂那么长的、破旧的、看不清面容的木偶对着自己。
木偶静悄悄的,没有了线头牵引的他,四肢与头都沉沉的垂着,看起来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而他脖颈处的木头裂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一朵小小的、灰白色的、有着圆滚滚的伞菇的蘑菇头。
——奇怪,蘑菇的生长速度有那么快吗?
贝鲁克纳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