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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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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醒来的时候屋外桃花大簇大簇开着,划到圆窗里含着的江与雪山来,门外泊着画舫渔船,人声鼎沸,采莲女的歌一阵又一阵的混在木桨击水声里。
雀儿倚着门口的芭蕉树,用一双浑圆的杏眼四处打量着,时不时也跟着轻声哼两句。
雀儿是只雀,也可能不是。
反正她只是顶着这个名头落在长生身边而已。她落在长生的剑上,和雪落到长生的肩上一样,微薄而又毫无存在感,只留一点融化后的冷。
但仙人是不会冷的。
这是长生和雀儿一起浪迹天涯的第四个年头。
“当上大侠了吗,”初次见面的小圆脸姑娘当时朝长生问道,“现在总能带我出去行侠仗义了吧。”
其实长生是没点头的,点头的是长生师尊,一个白白净净的不知道年岁的仙人。仙人遥遥看着雀儿,琥珀一样的瞳仁反射出九重天白雪皑皑,唯有长生一点红,和她一点翠。
“九重天太苦了,”仙人说,“你该尝尝红尘的甜。”
这位仙人是修剑的,也是修无情道的,好像这年头不修个无情道都不好意思在各大江湖百晓生嘴里做师尊。
长生也是修剑的,还顺道是他徒弟。
但长生又不是修那些什么听着就高不可攀的、又或者说仙气飘飘的剑法,例如什么君子剑啊、苍生剑啊,长生就是个修多情道的。
非要说的话,平平无奇的多情剑客罢了。
众所周知的,就像所有话本里说的那样,长生是被他从战场里捡到的孩子。
他捡到长生的时候据说长生只有一点点浅薄的呼吸,神魂破碎,经脉尽断。锁链枷锁拖在地上慢悠悠飘着,细碎的哭喊声由远至近,朦朦胧胧的响着一见生财天下太平。他抱着长生,头也不回的从八宝袋里掏出还魂丹护心莲还有几粒菩提子,不要钱似的碾碎了洒进长生嘴里。
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
每次他跟长生讲到这的时候长生总疑心他夸大,仙人也会求神拜佛吗。他总是抿着嘴笑,说:“不到苦处不信神佛,在成为仙之前,我得是人。所以自然是也会的。”
“刘笑行。”
长生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了这句话,声音不算清朗,悠悠的只叫人想起出塞的雁。
“我叫刘笑行。”
他穿着所有师尊都该穿的清冷白衣,眼尾斜飞一抹胭脂红,额心一道疤一样的花钿。血红色的月亮晕开他一身潋滟,他怀里抱着一个长生。
他跟长生说长生醒来的地方不好,是魔界侵犯人间之时的战场。
人间的帝王管这个战场叫永无界,永无天日也永无止尽的意思,更是存封永不再提的意思。人间的帝王厌恶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他们选择割舍了这块地方。
反正也不是什么物产丰富的土地,所能挂怀的只不过是一群死守魔界与人间交接线的人,只不过是用几代人鲜血染红的月亮。
那里永无宁日,那里永远只有一轮血一样的月亮。
彼时长生还年少,只懂一门心思寻根问底,问他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问他又为什么会救下长生。毕竟长生也心知肚明他死的地方偏僻,只差临门一脚就是最荒芜的人间。
他眨着眼睛看长生,笑说:“因为我师父算出我命里有一劫在这。”
“是你呀。”他依旧看着长生。
“什么劫啊,难渡吗。”长生也看着他,“我可帮你不了,不过需要你亲自捅刀的话,你可以拿我的刀。”
“我要杀你的话为什么还要救你啊。”
“谁知道呢。”长生只是垂着眼攥紧了手里的破铜烂铁。其实早年它也是可以算是一把剑,一把被长生娘握在手里,击退了一波又一波魔族的剑。
“你要杀我的话,要快点哦,不要学话本子。”他抱着长生不舒服,长生忍不住挪了挪位置以寻求一个稍微舒适点的角度。
“话本子里讲什么了?”他好像突然好奇了起来一样。
“哦,讲黑心肝的仙人拐回去了一个小可怜,哄着人小孩爱上他之后挖了人家的灵根来渡劫。”
刘笑行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是拿手狠狠揉着长生的头:“你可真敢说,也不怕我一气之下杀了你。”
其实他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长生也想杀了他。无论是话本还是各路坊间八卦里,长生可没少听谁又为了什么劫杀了谁,渡劫渡劫,多半不是长生杀了他就是他杀了长生。
长生压根就没想过例如什么他前世有恩与他,他今生师父发现长生有难,让他来报恩好斩断尘缘之类的。或许是因为长生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就是他的劫,他最后的情劫。
但长生动不了,他刚刚才被他从鬼门关抢回来,四肢软趴趴的躺在他怀里,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
长生杀不了他,只能安安心心的等他杀长生。
他好像一眼就看穿了长生的心思,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不杀你,我要带你回去做我徒弟。”
仇长生发现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抿着嘴笑,笑也好冷脸也好,都像强压着一样,他的情绪都不够纯粹,所以他注定会痛苦。
但他笑完又看向长生,好像一下子就又变成了目下无尘无悲无喜的石像,只有一道好似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那个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在空气里回荡,淌出珠落玉盘的啷当声:“仇长生,可愿拜我为师。”
长生问他:“这也是劫的一部分?”
“可你要想清楚,你把我带回去做徒弟,不管你教没教我我都能学到东西。到那个时候你想杀我,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我不杀你,”他看着长生,弯了弯眼睛,“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包你吃饱饭,也包你不会再被赶出去,还包你自在逍遥。”
仇长生想了想说:“成交。”
那个时候长生八岁,为了一口饭把自己卖了。
雀儿哒哒的跑了过来,翠色的袍子被风勾出一个圆满的弧。她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那个还没来得及垂下的料子,又哒哒跑开,鼓出一个更圆满的弧。
“仇长生!你看欸!”
长生疑心她当真是只雀,小小一只又上蹿下跳不肯消停,可又着实没有听过哪只雀有这般嘶哑的嗓子,只能无可奈何的由着她一次次的跑来又跑远。
“雀儿,我们今个又去哪啊?”
“去阳关,”雀儿停下来,仰头看着长生,“提上你的剑,我们去踏阳关 。”
“我们从这租船,或者买下一艘竹筏,今个我刚从店家买了坛上好的女儿红,新娘子昨个才刚出嫁。乾坤袋里的京墨刀我也拿绸子擦好了,我们撑着船把桃花甩在后边,热热闹闹的奔着大漠里的雪山去。”
她比划了半天,最后一击掌,蹦出句“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怎敢再回头”。
“可是我没有剑,”长生看着她高兴也忍不住想笑,“我只有一支桃花。”
“那就提上你的桃花,”她满不在乎的说,“大侠又怎么会在乎自己的武器呢。”
这姑娘身子格外的弱,和她格外旺盛的精力截然相反,她总是蹦蹦哒哒的吐出一口血,随手一抹又继续蹦蹦哒哒的向前。
“你去过大漠吗,”雀儿自顾自的说着,“我还没去过呢,也不知道沙漠里是不是真的有雪山。”
她摩挲着自己的刀,刀柄看着像某种不知名的兽骨,抹了一层黑色的釉质似的,幽幽泛着墨绿色的光晕。这刀足有半个她这么高,着实让人担心会不会不留神绊着她。雀儿估计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只会偶尔挂在腰间,拖在地上一路细碎的响。
“仇长生,”雀儿拖着嗓子喊长生名字,“你小时候跟着刘笑行去清瘴气的时候去过大漠吗?”
“去过,”长生回想了一下,“但我没去过阳关。”
“那你都是去的哪啊。”她眼睛瞪圆了,直勾勾的看着长生,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其实去的地方很多,不过都不是去玩的,所以到底有没有去过阳关长生也真说不准。他印象最深的恐怕得数刘笑行安静的背着他,让他抱紧他的脖子,慢慢悠悠的从永无州淌过。
他的剑划过永无州大大小小的地界,划过或明或暗或灯火葳蕤的城池,白芒炸开寒气,爆破声里他的衣摆随着冻上的火星子翩飞,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无端让人联想到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光夹在火光里,而刘笑行的侧脸被火光映成冷调的红,大片大片寒光里,长生只能看清他眼尾斜飞而上的胭脂色。
长生问他为什么要劈这一剑,他侧头看着长生说:“破而后立,天下大乱,唯有以此剑剔除污秽。”
“那那些人呢,”长生看着他,双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那些幸存的人呢,没有死在魔界侵犯,死在了仙人手里。”
“没有幸存者,就算还活着也早就被魔气侵蚀。我也没有杀他们,清魔气之前就会有人送他们走的,”他看着长生,又好像不是在看他,他看一颗树一朵花一根草都是这个眼神,“而且何必拘泥于肉身。”
长生不想跟他讲什么大道理,毕竟长生本人就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流浪汉,为了吃饱饭心甘情愿把自己买给了一个也许注定会杀了他的人。
他没有大智慧没有大慈悲,他只有点好奇刘笑行眼里的他。于是长生问刘笑行:“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我是说,你能看到,作为人,的我吗?”
他好像很惊讶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只能看到法则,你也好师父也好,天也好云也好,一花一草也好,都只是一串法则。”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我的意思是,在那座尸山里。”
他听到这句话挑起眉毛笑了笑:“你是最独一无二的那个法则。”
“可是每个人都是最独一无二的。”
“我知道啊,可我只能认出一个最独一无二的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如既往的勾唇笑着,显露出一种狡黠的神色,长生却只觉得莫名。
“没关系,你早晚会知道的。”最后他说。
从刘笑行捡到长生开始,八岁一直到长生十二岁,他但凡出去斩妖除魔就会背着长生,一边打打杀杀一边教长生用剑,挑刺劈砍,长生的每一剑都是在血液的温热里熟练的。
大漠的风沙磨练了长生的剑意,江南的水乡浆洗长生的剑骨。比起术法,刘笑行更爱让长生像个凡人一样挥剑刺剑。
长生问过他明明有更方便快捷的法术,为什么非要磨练他的肉体凡胎。刘笑行跟他说:“消除瘴气现在还用不上你的半吊子,根基都不稳就不要想一步登天。”
“再说了,连这点苦都受不住,怎么受修仙的苦呢。”
“那为什么你说你的剑是桃花啊,”雀儿托着下巴眨巴眼,“啊我知道了!”
小姑娘双手攥拳,颇为激动的挥了挥:“定是你这个小屁孩拿剑换人家小姑娘笑去了,哼哼,我可清楚了,你们呀就喜欢这种千金买美人一笑的故事。”
“让我猜猜看,”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长生,“以前倒没仔细看,仇长生也是顶漂亮的郎君啊。就你这张脸摆在这,哪还需要用剑换美人笑呢。”
“少瞎猜了,”长生拍了拍他一头的小姑娘,“秦淮州一路往西,到阳关州神行也就一日路程,真按你所说撑船慢慢渡过去,不得个十天半个月啊?”
“那又如何,”雀儿满不在乎的甩甩手,“仙人嘛,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