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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   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当初严鹤和约翰一同南下,打算另辟蹊径,从那广珐琅中博一条出路,没想到这东西好是好,背后却被海盗盯上了。彼时约翰已经功成身退,游历去了,严鹤也不是拿着意气当实惠的毛头小子,知道不能与海贼结仇的道理,于是主动谈判,让利于人。不料对方胃口太大,借着谈判之机,威逼胁迫,末了双方谈不拢,就出尔反尔,挟持他躲去了海上。
      最初几天,严鹤被关在某个小岛的船舱内,四处堆积着成箱的鸦片,封闭狭窄的空间内,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缝隙漏进来,随着海面的起伏在眼前晃动。
      海盗们似乎没想好是要驯服他还是斩草除根,或许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拿他满足暴虐的趣味,不时下到舱内,花样百出地折磨,用拳脚,用匕首,用刀具,也用大量的鸦片膏,让他先是眩晕沉迷,再是食髓知味。
      他没有试图逃跑,因为知道船舱外只有大海。
      几天过去,他又累又饿,伤痕累累,这些苦头倒还算了,最可怕是不知天日,仿佛要这样无穷无尽地挨下去。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他渐渐分辨不出当下是什么时辰,在沉闷甜腻的气息中,他需要用全力维持清醒。透过木板漏进来的几缕光线成了唯一的刻度,他不敢闭眼,死死盯着光线的微妙变化,一寸,一寸,好似脑海中紧绷着一条线,越是计数,越是焦躁,濒临失控。
      好在阿良是个忠心的,又肯为他卖命,前后奔波联络,竟然说服了这群海盗再次谈判。
      海盗们也不傻,就算杀了一个严鹤,也会有第二个冒出来,不如趁现在占尽上风,好好捞一笔。严鹤审时度势,不露丝毫屈辱态度,当真给了他们极大的好处,与他们合作起来。这才算是脱离险境。
      其后,他步步为营,十分谨慎地在这条生意线上插满了自己的棋子,不动声色地将权力收至自己手中,方能达成现在这样互相制衡的合作。
      其间曲折倒也不必再说,只是这段时间内,假戏真做,他依旧是吃饭一般吃着鸦片。
      到后来,瘾头太重,他知道不戒不行了,这才对自己下了狠手,让阿良把自己关在空屋里戒烟——这种体验,仿佛是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船舱里。
      经过这两回,他如同死而复生,再世为人,并且从此怕了鸦片烟。
      记忆深处封存着那些沉闷而甜腻的空气,偶尔夹杂着血腥的气味,不知何处漏进来的一缕缕光线,随着漫天而来的海浪声不停晃动,还有四肢百骸里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些碎片都像阴魂不散的恶鬼,只等鸦片烟的气息勾引还魂,就会在他眼前重生。

      蒋小福安静地听完,一时无话。
      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初躺在董老爷的床上,忍无可忍,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不忍了。可只是这么一想,最后还是绝望地忍耐下来。而严鹤经历的事情应当比他要痛苦绝望百倍,他是如何忍受的呢?
      单只是听他讲述,蒋小福已经跟着惊心动魄了,恨不能抓着离京前的严鹤告诉他,你不要走,不该走,不能走。
      张了张口,他本想说出几句安慰的话,可他向来缺乏安慰体贴人的本事,绞尽脑汁也只能回忆起几句干巴巴的宽慰之辞。他不愿意讲,觉得那些话太过无关痛痒,可他心里的意思,又不知如何讲述。
      于是严鹤就见他望着自己,眼里水汪汪的,要哭不哭,呆愣半晌,末了说出一句:“等咱们出去,我也戒了。”
      按照蒋小福的想法,他是极力想要为严鹤做些什么,既然无从安慰,他能做的,也就是不在他面前吃烟罢了。
      在严鹤听来,这话说得毫无来由,便是一愣,随后又见蒋小福垂着头道:“你别再跟他们做生意了吧。”
      这话他之前就说过一次。
      第一次说,严鹤认为是善意的规劝,此时再说,严鹤就听出来了,蒋小福是替他心疼了。

      这天夜里,两人照例在草席上躺下。
      到了这个时候,两人身上都又是伤又是尘的,比刚关进来时,要狼狈很多。
      严鹤没有睡意,并且知道蒋小福也醒着,就对着空中开了口:“在想什么?”
      蒋小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回答道:“我之前总认为他不是个坏人。”
      这个“他”是指佛荪。
      严鹤问:“现在呢?”
      “现在……”蒋小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现在我看他也不是个坏人。只是没想到他这样霸道,说翻脸就翻脸。”
      严鹤对佛荪是不存任何好感的,闻言就有些惊讶:“你对他倒是宽容得很。”
      “不是的。”蒋小福很认真地同他解释:“他之前待我不算差,而且那时候,若是没有他,我恐怕过得更不好。如今他闹这么一场,我瞧着是因为我没听他的话,与别人有来往。这当然是疯子的行为,不过,我想还算不上是坏吧。”
      蒋小福回想这两天佛荪的言行,其实有点理解了佛荪的心情。
      台上台下,他都体验过类似的心境,太过在意一个人,有时候的确是会失控。他和佛荪相处至今,逐渐也有些说不清的情分在,只是没有料到佛荪会这样发疯。
      理解归理解,他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此后佛荪再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能分辩计较,只需小心应付,千万哄得他放人才好。
      严鹤就没那么宽宏大量了,冷哼一声,他提醒道:“他坏也好疯也罢,你可不能领这个情。”
      蒋小福问:“我哪有这么糊涂?”
      严鹤笑道:“你不是糊涂。”
      “那是什么?”
      虽然知道蒋小福在黑暗中应当是看不清的,严鹤还是转向他,才回答道:“是太好了。”
      明明是个不讨好的脾气,落到实处,偏偏反了过来,懂得讲义气,也珍惜别人待他那点好。不知道是不是唱戏的缘故,潜移默化受了戏文的影响,严鹤觉着蒋小福身上有着一点儿古风。走南闯北久了,他识人无数,还是看蒋小福好。
      蒋小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好了,还是“太好”,不过他毕生没受过这样简单直白的恭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只悄悄抿了嘴一乐。
      半晌,严鹤问:“蒋老板,夸你呢,怎么不说话?”
      蒋小福听到这话,又是一笑,觉得严鹤那种说不清的缠绵态度又来了。
      他正要开口,哪知道严鹤说完那句,用手臂轻轻碰了他一下。这一碰,正好碰到了他腰上的伤,虽然动作很轻,还是让这一笑变成了一吸气。
      严鹤“哟”了一声,连忙微微撑起身体转向他,一只手也探了过去:“碰到伤口了?”
      蒋小福只疼了那一下,也就不疼了,故而十分淡定:“嗯。”
      然而严鹤将手放在他腰上贴着,继续问道:“现在还疼不疼?”
      “现在不疼。”
      严鹤的手往旁边游走,他给蒋小福上过药,知道哪里有伤:“这儿呢?”
      “也不疼。”
      蒋小福听他的声音就在耳边,离得又近,说得又轻,还问个不停,摸个不止,好像耳鬓厮磨一般。这样想着,他难耐似的,在严鹤掌下动了动。
      严鹤的手立刻就停住了。
      这下,蒋小福更加难耐了,因为那掌心的热度一点点传来,让他觉出一种亲昵的刺激。这期间严鹤不动也不说话,但蒋小福知道,他就在咫尺之间凝视着自己。
      蒋小福是个坦诚的人,对自己也如此。
      于是他干脆地伸出手,先是抓住了严鹤那只手腕,然后摸索着,搭在了严鹤的手上。
      握住那只手,他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牢门外的走廊处,有人走过来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各提着一盏小灯,晃晃悠悠地走近。
      狱卒用手里钥匙敲了敲牢门:“有人找。”随后侧身让出身后跟着的人:“长话短说,别搞花头。”
      阿良小声答道:“多谢。”
      狱卒往走廊尽头走去,而阿良将手中的灯尽量向前探了探,着急地朝牢房里望去。就见严鹤已经站起身走向他,蒋老板也在草席上半撑着身子往这边瞧。两人看着颇有几分狼狈憔悴,可严鹤走到近处,澄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看着倒是柔和安宁的神态。
      阿良略微放了心,甚至犯了嘀咕,觉得严鹤的神情里甚至有几分愉悦。
      愉悦什么呢?大概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果然,严鹤开口时,神情已经十分肃然了:“是佛荪。”
      他言简意赅,阿良也不啰嗦,当即点了点头,告诉他外面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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