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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这天晚上,蒋小福无声无息地回到春景堂。
      从走进堂子,到回到自己那间跨院,一路上,他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或许是堂子里的师兄弟,或许是客人,总是偷眼打量自己。他不明白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或是在打探什么,他并没有因为唐衍文的死而崩溃发狂,有什么好看的呢。
      周麻子亦步亦趋跟着他,回到屋里,灯下还坐着一个王小卿。见他进屋,王小卿立刻站起来,却是不知道说什么。
      几个月没有回来,房间依旧每日打扫,保持整洁,是随时可以住人的。
      蒋小福更衣落座,王小卿像个小跟班似的,不言不语地给他倒了杯茶。
      周麻子进进出出,将日常惯用的东西搬运进来,最后捧回来一个烟盘子,连同从唐府带回来的烟膏和烟枪。
      蒋小福吹一吹茶沫,喝了口茶,转头问王小卿:“哑巴啦?”
      王小卿抿着嘴,勉强笑了笑。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劝慰的说辞,一心想来照顾师兄,可是见了师兄这个模样,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让他无从劝起。
      犹豫了一下,他接过蒋小福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顺手就挽住了蒋小福的胳膊:“师兄,你……你要不要哭啊。”
      “胡说什么。”蒋小福沉静地说道。
      说完就愣了神,觉得自己这个语气,有点像唐衍文。
      王小卿怕他故作坚强,不甚放心,莽撞地开了话匣子,劝出一通完整的话来:“师兄,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别难过得太久,伤身体。无论怎样,你还有我呢。”
      蒋小福含笑看他一眼:“你?”
      “还有师傅呢。我今天来的时候,师傅专程叫我过去,嘱咐我多宽慰你呢。”
      蒋小福把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转,这才想起旧事:“你这是已经出师了?”
      “嗯。”
      “搬出去了?”
      “嗯。”
      王小卿回答完毕,希望蒋小福多问几句,例如“搬去那里了”“住得可还习惯”等等,可蒋小福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师傅让你宽慰我?”
      提起这件事,王小卿也有些感慨。前些日子因为出师的事情大闹一场,末了蒋小福补上银子,总算了结这桩事情,当时王小卿把蒋小福的话对王翠细细地讲了一遍,王翠脸上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愧疚的复杂神情。他不知道师傅和师兄有什么恩怨,此刻蒋小福问到,他就把当时的情形讲给蒋小福听。末了说道:“师傅还说,这些日子你一定不好过,让我有空就多来看你。”
      蒋小福听罢,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领了这份情。
      王小卿交代完这几个月的事情,又见蒋小福神色如常,也就放心了些,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周麻子犹犹豫豫地进了屋。
      蒋小福生怕周麻子也来啰嗦——他要是啰嗦起来,可不像王小卿这样好打发——于是先声夺人,告诉周麻子:“我累了,要睡会儿。”
      周麻子一张大嘴正欲开闸,就被堵了回去,意犹未尽地也走了,盘算着另找机会倾吐。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蒋小福脸上的神情也如年久的壁画一般消退下去。
      他发觉自己忘了问王小卿搬去哪里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想到了王翠。
      近日他很是念旧,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
      时候,他初登戏台就遇见周老爷那么一个嗜虐的人,唯一的依仗是王翠,而王翠犹犹豫豫不肯作为,他彻底灰了心。谁知道这一灰心,才让他绝路中求生,走出一条活路来。
      这条活路是唐衍文。
      彼时他在周老爷身边,一日红过一日,可紧绷着精神,噩梦连连,惶惶度日,如此下去,不是周老爷死,就是他蒋老板疯。
      为了不疯,只好让周老爷去死了。
      好好的人突然死去,当然引人议论。幸而他遇见了唐衍文。周老爷之死,很快就无人议论。
      想到此,他的目光落在烟盘子上,也不知道那烟枪使过多久,红木烟杆的颜色已经变得陈润,烟嘴是翡翠质地,裹着一层温柔的光,一望而知是旧物。他起身走过去,指尖在烟枪上来回摩挲,感到很亲切。
      蒋小福发现,他虽然没有去参加唐衍文的出殡,且远离了唐府,但还是逃不开关于唐衍文的回忆。无论自己在想什么,最后总要落在唐衍文身上去。
      这一发现让他皱了眉,有点不能承受。
      随后他就摆布烟灯和烟膏,给自己烧起了大烟。
      状似悠然地烧好了烟泡,他也不去榻上躺着,就近往椅子里一坐,深深地吃了一口烟。鸦片的气息这样熟悉,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唐衍文的屋子里。他软软地往后仰去,尽量放松身躯。
      接连吃掉几个烟泡后,终于感到了愉快。
      趁机指挥着自己站起来,他挪动步子,爬到榻上躺下。过程中,他手中还握着那把烟枪,褐黄的液体不慎漏出来,滴在被子上,他也没有在意。
      躺在榻上把玩了一会儿,他才将烟枪推开,伸出手慢慢往外摸索,抓住被子的一角往自己身上拉扯,一点点地,他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蛹。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依旧是感到愉快。
      仿佛与所有事物都隔了一层的,茫然的愉快。

      唐衍文的遭遇,自大年初一那天,就在官场上传了个遍。没隔几日,整个梨园行就议论起了蒋小福。满京城的鞭炮声里,似乎都夹杂着窃窃私语。
      “褔字已入唐家院”的“唐”已经没有了,那么这个“褔”字要落在谁家去呢?
      众人有心观望,然而蒋小福在春景堂里关着门过日子,躲过了初一,也躲过了十五,转眼间年都过完了,他依旧是不露面。
      蒋小福对于别人的议论和期望一概不知,不露面,只是因为不想。
      周麻子和王小卿放心不下,轮着班来看他,也说些安慰的话。
      他不明白这是做什么,自己又没有要死要活,没有闹,更没有疯,一个个都来劝他想开些。为什么要想开些?好像人死了就该立刻被活着的人忘记。
      没有这个道理。
      花天禄站在楼下的院子里,也是这样劝说周麻子和王小卿:“悲切是人之常情,他要是真高兴起来,笑脸迎人,不可怕吗?”
      周麻子一咧嘴:“花老板,您这话没错,可他也不像是悲切,实话跟您说吧,他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说到这里,他比了个吃烟的手势:“自言自语呢!怪瘆人的。”
      “这……能说出来也是好事……”
      王小卿在一旁补充道:“一说就能说上大半天。”
      “唔……”
      周麻子进一步补充:“一会儿说‘他已经死了,我就该扔了你,你缠着我也没用’,一会儿又说‘你这个虚情假意的东西,不爱他,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没脸见人。’这都哪跟哪儿啊!”
      “这……”
      周麻子怀揣着一肚子关心,在蒋小福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又愁又怨,对着外人不好说,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亲近的人,也就不讲究避嫌,痛痛快快、绘声绘色地倾吐了心声。
      随后,他的眼角余光撇过不远处的月亮门,发现了几个躲躲闪闪的影子,显然是他的心声过分响亮,吸引来了听众。
      瞪着眼朝外冲去,他且行且骂:“挨千刀的小崽子,你师兄的院子也敢偷听?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了!有胆子别跑!”
      花天禄扭头看着王小卿:“我上楼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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