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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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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底摩擦在路面该是有声音的,但陈砚沉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缀在他后方的周鹤粼。
周鹤粼的突然出声,着实让他惊讶,陈砚手机拿在手里,却不可控地回头:“…你说什么?”
周鹤粼就站在苍白的月光底下,在他身后,与他隔着仅半步的距离,周鹤粼一直跟着他。
两个人对上眼神,周鹤粼的脸上,又带上种陈砚分辨不清的似笑非笑。
他重复刚刚那句话,问陈砚:“陈砚,你想听我怎么去评价林篆修?”
烟雾飘飞,熏着陈砚的眼睛,他将唇边的烟取下来,垂眼盯着手里白色的烟身:“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周鹤粼慢悠悠点头,说对,他看着面前微垂着头的陈砚:“我总不能…让你在我这不高兴啊。”
陈砚灭掉手里那根燃到尾的烟,周鹤粼面对他时,不是平静无波的、挑不出错的客套,就是这副刻意粉饰过的半冷半热。
陈砚看不透他,他淡声回周鹤粼的话:“欠我妈的你还了,要谢我哥的…我已经说了这顿饭当我吃过,你也谢到了。”
话说到这,陈砚终于抬眼:“所以这会,你管我高不高兴,都对你没影响,都跟你没关系。”
周鹤粼没说话,只探手碰到了陈砚拿在手里的烟盒,他带了点轻轻的力道,捏住烟盒的尾端,要从陈砚手里抽走。
陈砚跟他僵持一瞬,就松了手,烟盒从他手里脱离。
对面的周鹤粼借着月光看了看手里的烟,他问陈砚:“新手就抽浓度这么高的烟?”
陈砚冷冷地盯着他:“你又知道我是新手了?”
周鹤粼掀起眼皮,瞟一眼陈砚,像是笑了笑:“孙导不是说了么,你不会演戏,我猜的。”
说着话,周鹤粼从自己兜里摸出另包烟,他手指长,一手就能轻松持住两个烟盒。
他站在月光下、站在陈砚面前,微垂着眼,一根一根将两包烟盒里的烟支全部调换了。
陈砚看着他的动作,听见周鹤粼的声音,他已经接回先前的话题。
周鹤粼语调依旧慢悠悠,但话里的情绪,却像是沉了下去:“陈砚,你分好清楚,一笔一笔人情账,都替我算好了。”
他话落,陈砚又不高兴了,他盯着周鹤粼的脸看,冷声呛他:“你算更清楚,十年前我妈帮了你的你要还,半个月前我哥帮了你的,你也要还。”
“那你该还给他们,你别还给我,我不要。”
周鹤粼换完了两包烟,他将烟盒盖上,探手过来,拉住了陈砚一只手腕。
陈砚冷脸冷语,但却没有反抗周鹤粼突如其来的动作。
他今天穿了件连帽的灰色卫衣,卫衣袖口稍长,周鹤粼的手指刚好隔着衣袖,圈住他腕骨。
隔着不厚的衣服,陈砚能清晰感知到周鹤粼的力道,不大,但存在感异常鲜明,周鹤粼捏着他的手腕,将烟盒轻轻还到他掌心里。
他垂眼看着陈砚的手,低声说:“陈砚,但有些东西,是还不清的,你妈妈的举手之劳,救的是我妈的一条命。”
陈砚的卫衣帽绳在车上蹭皱了,帽绳没吊在他胸.前,反而朝后耷拉在后肩上,周鹤粼盯着那处,说:“我给你的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夜色越发深,两个人站在荒僻安静的山道上,耳边除了风声,恍惚只有周鹤粼低低的话音。
周鹤粼是等他这两句话说完,才放下了托着陈砚手腕的那只手。
热源骤然消失,陈砚攥紧烟盒,问他:“你那个时候,为什么突然…”陈砚话出口,却卡在这里。
他想问周鹤粼为什么没参加高考,他想问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的走了,他想问周鹤粼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但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去问。
就算是四年前,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直接的交际,他比周鹤粼低两个年级,他甚至不能算作是周鹤粼的同学。
他们仅有的关系,大概是他妈给予周鹤粼的那份别墅的兼职——周鹤粼是上门的临时工,陈砚是雇主的儿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有的,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无法诉出口的遥遥相望。
他没资格去追问询周鹤粼的去处。
周鹤粼也点了支烟,烟雾从他唇边逸出,他抬起头来问陈砚:“突然什么?”
陈砚换了种问法:“为什么突然去做了歌手?”
周鹤粼靠住了后方的石壁,抽着烟,偏头看一眼陈砚:“因为没钱,还不起我们家的债、付不起我妈的医疗费…”他垂头将烟灰在后方的岩石上蹭掉,“又谈什么读书上学?”
周鹤粼仰头望着夜空,烟雾从他唇边逸出,他下颚和喉结的线条拉出明晰的线条,他说:“那会觉得自己是蝼蚁,欠不完的钱了。当时除了学校和你家,我待最多的地方,是各种黑诊所。”
“我妈不去医院,我只能将她背去那种挂不上营业执照的黑诊所。可能对我妈来说,最痛苦的事,不是她的病,是我把钱花在她身上了,一分一厘她都要存起来,她说要还债,还那永远都还不完的债。”
陈砚也靠上了后方的石壁,靠在周鹤粼旁边。
他想起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周鹤粼,15岁的周鹤粼穿全黑的衣服,在夏日的烈阳里,沉默地站在他们家楼下给草坪洒水。
当时他趴在二楼的阳台上往下看,陈墨在他身后跟他简单说过的——陈墨说周鹤粼爸爸出事、说他妈妈多病、说周鹤粼只接受了他们家给予的园丁工作。
那是周鹤粼最穷的时候,那时他的背脊也是笔直的,他有独属于他的自尊。
所以现在的陈砚没法张口问一句,当年那么困难,为什么不找他们家、不找他妈。
他看着地面上他跟周鹤粼的影子,靠在一起像是很近,但实际上,他们隔着距离,两个人半点都没触碰到。
陈砚抿抿唇,轻声说:“…我没见过你妈,她现在怎么样?”
周鹤粼抽完了手上这支烟,他的气息中带上了跟陈砚相同的烟草味。
可能是话题已经到了这里,周鹤粼再没跟陈砚来什么推拉掩饰,有什么他就说了什么:“去年一场抢救过后伤了大脑,上了年纪没法恢复,现在她像个小孩,不认事也不认我,上个月我去看她,叫她半天妈,她坐轮椅上,硬是没回头理我。”
周鹤粼看一眼陈砚:“她年轻时在你们家干过活,园林养护是我跟她那学的,早几年的话,说不准她还能认出你,但现在…”周鹤粼话止于此,只轻摇了摇头。
山间的风始终没停,甚至还有越来越疾的趋势,他们头顶的树叶被刮得飒飒作响,远处的海潮声连绵不歇。
陈砚的头发全被风刮在脸上,他抬手压了压耳发,在这样的夜里沉默着,旁边的周鹤粼偏头看一眼他,突然问:“冷不冷?”
陈砚手仍旧放在耳边,他轻压着头发露出完整的脸,转过去看着周鹤粼,问:“如果我说冷呢?”
周鹤粼像是被他这句话逗了逗,月光笼住他脸,他轻勾了勾唇,带起浅浅的弧度:“冷就回车上,给你开空调。”陈砚又回剧组拍戏了。
那天晚上说是出去跟周鹤粼吃饭,但中途他先撂挑,海滨村镇天气不定,两个人站乡道上说了会话,天上突然就开始飘雨。
雨天山路危险,周鹤粼只能先带着人往回开。
当时曾莉发过来孙舟行要加戏份、加尺度的消息,陈砚只回了一句,后面再没半点消息。
曾莉在宾馆等着陈砚回去,回去后她等着陈砚洗完澡又当面问了他。
那会的陈砚心情很好似的,也饿了,他湿着头发,盘腿坐在沙发上,端着王思文给他煮的粥,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问曾莉:“加吻戏,周鹤粼那边什么说法?”
曾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胳膊肘搭着膝盖,观察陈砚出去一趟再回来后突变的情绪,平静出声:“周鹤粼就是要靠着《三问》转型,他就想要扭转当前华而不实的流量形象,都说他去拍电影是下凡落地。”
曾莉说:“他那边当然不会拒绝这些突破和颠覆。”
陈砚用勺子慢悠悠搅着碗里的粥,哦一声,眨着略长的眼睛,低声说:“那我这边也没问题。”
但曾莉却拦了一手:“小砚,这事现在还没知会你哥那边,他不一定会同意。”
曾莉说得现实:“说白了,你就是过来剧组露个脸、打个酱油的,你说对拍电影感兴趣,陈总他们是让你先来体验一把,这电影你戏份太少,连个配角的奖都混不上。小砚,你没必要为了它牺牲这么多,不值。”
陈砚掀起眼皮看一眼曾莉,他不跟曾莉讨论值与不值的问题,他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听人劝,只淡声说:“既然我哥不一定同意,那就先不要让他知道。”
曾莉没再多说,她微眯眼睛盯着陈砚看,脸色并不算好。
她是圈里的老人,何其敏感,陈砚的那些情绪和在意,半点都逃不开她的眼。
但陈砚自己都没扯开,陈砚自己都压着、都看不清楚,她更不能去试探或问询。
第二天早上,陈砚时隔二十来天,再次在凌晨6点,坐在了剧组设置的大化妆间里。
因着最近的天气,复工后的第一场,接着他们出事时的那场戏,拍摄王尚和在巷道里对阿福“英雄救美”的戏份。
眼前是处处检修过的熟悉置景,空气里是那股经久不息的潮湿又咸腥的味道,陈砚手里捏着剧本,微垂着头靠在根树干上,黑色裙摆悠悠,被风吹得扫到他的腿。
他今早没在化妆间看见周鹤粼,组里背地里说小话的人不少,都说最近林篆修开始守着周鹤粼后,之前周鹤粼跟组里员工同吃同住的生活规格,不知道提升了多少个度。
前段时间陈砚住院时,他在群里看见的那些讨论毫不夸大。
片场百步之距,随时待命着一辆设备齐全的医疗车,车窗边隐约露出来金色头发的外籍医生。
医疗车旁边,是辆跟他同等长度的黑亮房车,周鹤粼早上,就是收整好后穿着校服,清爽地从房车上下来的。
大清早剧组发了早饭,整个片场,只有陈砚跟周鹤粼身边的两拨人没吃。
陈砚有王思文在房间开的小灶,周鹤粼有林篆修带过来的专业营养师。
但没人对当前周鹤粼的做派表现出不满,顶流飘在天上,他的格调高,反而是正常的,遑论现在他还在术后恢复期,是整个剧组最为看重的保护动物。
孙舟行在那边叫阿福的名,陈砚微顿,缓缓抬头看过去,孙舟行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陈砚收了手上的剧本,走过去,停脚在周鹤粼身侧。
三个人站成个三角的位点,陈砚过去,不主动叫孙舟行,也不主动跟周鹤粼打招呼。
孙舟行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礼,为节约时间,他拿着手上的笔就开始跟陈砚讲走戏、讲接下来的表演,倒是周鹤粼偏过头来看了他,目光在他脸上微顿,停留的时间不算短。
“你在听吗?我说的什么?”孙舟行蹙紧了眉,突然问陈砚。
陈砚只感知着周鹤粼的视线,半点没听孙舟行说的话,被他一嗓子叫回神,他下意识抬头,去看旁边的周鹤粼。
周鹤粼在此刻再次回头,陈砚盯着周鹤粼的眼睛看,周鹤粼微垂眼看他,唇角恍惚带上点笑,他不像是要帮陈砚解围的模样,只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脸,就事不关己地转开了头。
陈砚将手里的剧本搁下,低声跟孙舟行说句抱歉:“刚没注意听。”
在片场的孙舟行像是冰冷的机器,严厉到不讲情面:“你既然站在这儿,浪费的就是整个片场上百位工作人员的时间,跟你讲时你不听,之后几十条不过,耽误的是整个组的进度。”
面对斥责也好、夸赞也好,陈砚永远是那副表情,平静、平淡,毫不在意。
但这会孙舟行的训斥声音实在是有点大,在远处打着电话给下属安排工作的曾莉都眯眼转回头来。
周鹤粼轻靠在身后一张桌楞边,在孙舟行话落,他突然偏头,淡淡问了句陈砚:“身体不舒服?”
陈砚看向他,淡淡摇了摇头。
周鹤粼像是随意一问,但却提醒了孙舟行,他面前的两个演员都刚从医院出来不久。
孙舟行敛了敛怒气,看着陈砚:“拍摄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你随时举手叫停。”
陈砚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孙舟行捏着手里的笔,重新跟陈砚讲起来:“我刚说的,是要注意你的表情,阿福是个内敛文静的,所以前面还没有景需要你露过大表情。”
孙舟行看向陈砚的脸:“待会得有阿福的特写,王尚和在前边打架,你在后边看,整个镜头里全是你的脸,到时候摆上影院,几百平的幕布放大你的脸,你眨眼了、脸肌僵硬了、表情崩了、走神了或者不在状态了,观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孙舟行做了大半辈子电影,近60岁的老人跟陈砚讲起两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暧昧、飘渺又染着禁忌色彩的错位情感,也秉着细致严谨的态度。
他跟陈砚讲许多,讲王尚和对阿福的着迷,讲阿福对王尚和的热忱。
阿福的性别是他藏死的秘密,他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所以他对王尚和是顺从但悲观的,他的热忱是绝境里的热忱,他沉下去的那瞬,就再没想过给自己留退路。
海边的风太大,陈砚迎着风跑,风带着力道打在他全身,但他不能停下,他身后是群紧追着他的地流氓。
阿福的美丽,在当年那处僻壤县城里,是种引人垂涎的负担。
正式开拍前,陈砚被剧组的武指带着热过身,所以他跑起来不久,就出了汗。
跟着他跑的是镜头和收音设备,镜头清晰地记录下他展露的所有,甚至不放过他额角凌乱的发丝,收音麦克更是录入了他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陈砚耳边是自己放大的呼吸声,耳后则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
地痞们用最恶劣的词语去侮辱阿福,他们越追越高兴,像是必定会逮到老鼠的猫,开始兴致盎然地戏弄临死的鼠。
阿福脚踩到一颗尖锐的石头,他跑了太久太久,已经没有了力气,所以他的脚腕一滑,重重摔倒在了粗糙地面上。
阴影围拢,那群流氓从各个方位而来,阿福手掌心里捏紧了致使他摔倒的石子——那枚尤为尖锐的石子。
但这群人没能近到阿福的身,人群的包围圈骤然被由后突破,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条裂缝。
阿福靠在潮湿墙壁上,他惊惧地抬起头,看到了追上来的王尚和。
陈砚坐在地上,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侧向他站在群演中央的周鹤粼。
王尚和在此刻已经展露出往后那股狠辣,他下手无度,招式残忍,全然不顾忌自身受到的袭击。
阿福睁着眼睛,定定望着那个方向,有滴汗顺着他的下巴落下,那滴汗的滴落带动他的眼睫反射性轻眨,但他本人却像是没有回过神,他的眼里,还是只有王尚和。
镜头兢兢业业,连他脸上细枝末节的微妙变化,都清晰记下来。
但那处人群里的周鹤粼却突然抬手,他叫了声停,跟监控器后孙舟行的突兀出声巧合的重合上。
孙舟行先没说话,他等周鹤粼出声。
周鹤粼抬起手背,随意在额角抹了抹,他脸上有点客套的笑,衣服被蹭得很脏,头发凌乱,不像是那个身处高岭不沾尘土的大明星,他跟围着自己的那群群演说:“各位老师,你们别特意收力收劲。”
他缓和氛围般一笑:“让我让得太明显了,刚梁老师怎么教的,我们现在就怎么拍,摄像开了你们就别让着我了。”
群演都有点尴尬,只跟着周鹤粼笑。
但这无可避免,不说网络上有多少粉丝叫嚣着要给周鹤粼的手脸乃至头发丝上保险,就说他断了三根肋骨,刚从医院出来不到一周,现在是剧组的高危存在。
医疗车就在后边时刻待命,当然没有人敢对周鹤粼动真格的。
陈砚从地上起来,他垂头拍了拍裙摆蹭上的灰尘,曾莉没管那边的事,带着王思文给陈砚送了外套和水过来。
孙舟行目光直视周鹤粼,简单问了他句:“能行吗?”
周鹤粼点头:“没什么问题。”
“嗯,”孙舟行拿着麦克说:“就是他刚说的那个问题,你们打得太假了,那拳头都没碰到人就错开了,镜头前该怎么演就怎么演,都是演员,没什么打不得的。”
“退一万步,就算周鹤粼在组里出了事,那是我们的责任,找不到你们身上。但如果你们不敢动、不敢拍,你们后边等着的群演多的是,你们不敢就换一批敢的上。”
周鹤粼也朝他们放松的笑,像是安抚:“都是为了呈现效果,我也不是纸人,你们都放开了打。”
孙舟行下令中场修整,陈砚披着外套,去了后边洗手间。
片场在处巷道,洗手间安置在后方的居民楼里,陈砚洗完手擦着水出来,刚转出墙角,就听见两个男人的话音。
墙壁简易,由薄薄一层砖头垒成,陈砚将墙壁背面两个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太好分辨了,他甚至没有过多思考,就分辨出那个带着港台腔的是林篆修,而那个略低的,只能是周鹤粼。
林篆修情绪激烈,周鹤粼的声音也不复刚刚在片场时的亲和,反而显得冷淡。
他说粤语,腔调冷得很:“我叫你唔好插手我摄影嘅事。”(我叫你不要插手我拍摄的事。)
林篆修情绪暴躁,确如媒体形容的不讲道理的混世魔王样:“咁你都唔好插手我要做嘅事!你骨上嘅钢针都重未摘!”(那你也不要插手我想做的事!你骨头上的钢钉都还没摘!)
周鹤粼沉默。
陈砚看不到周鹤粼现在是何种表情,但他能听到,他背靠墙面,后脑勺蹭在粗糙墙面上。
隔着面墙,林篆修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又低又可怜似的,他说:“我好挂住你。”(我很担心你。)
周鹤粼再出声时,说的是中文,语调低又平静,但夹杂着命令般的意味——跟他惯常在粉丝眼里、在剧组里、甚至是陈砚面前,都完全不同,他说:“你别在这里捣乱了,尽快回香港。”
林篆修跟着周鹤粼改成中文,他像是被冤枉的小孩,委屈的情绪都要从拗口的中文里逸出来:“…我没有捣乱,我只是让他们不要打到你。”
周鹤粼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他反问林篆修:“拍打戏,让对手演员不能打到我,那以后谁还敢跟我拍?”
这句话落,林篆修回得相当快:“那就不要拍电影了啦!我不喜欢你拍电影。”语调是全然的任性,甚至莫名像种撒娇。
他停顿一下,低声说:“…你还跟别人有吻戏。”
也许是这里实在是太安静,陈砚甚至听见了细碎的衣料摩擦声,然后又是林篆修的声音,他迟疑般问周鹤粼:“…你要做什么?”
周鹤粼的语气从始至终没变过,平静且冷漠:“给你爸爸打电话。”
“——Noah!”
陈砚终于直起来身体,他踩着林篆修的惊呼转过墙角,他终于看见纠缠着的两个人。
周鹤粼倚墙站着,他手里拿着手机在拨电话,而林篆修站在他面前,抬着手像是想去拉周鹤粼的手腕,将动未动地犹豫着。
巷道实在狭窄,两个高大男人面对面站着,他们确实靠得有些近了。
也许是听见动静,那边的林篆修率先敏感地转过头来,周鹤粼应着电话那边,慢慢才抬眼扫过来。
陈砚两手插.在黑色外套兜里,下半身是校服的长裙,他迎着两个人的视线,不急不缓地往前走。
到两个人近前,他没管周鹤粼,只淡淡看着林篆修,说:“让一下。”
林篆修自然认得他,认得陈砚扮演的角色,也认得陈砚的身家背景,面对陈砚,他全然不是在周鹤粼面前的多变情绪。
他像是陡然稳重下来,站在原地,收敛脸色,微眯了眼睛去近距离打量陈砚。
旁边打着电话的周鹤粼往前错了一步,他看着陈砚:“从我这过。”
陈砚轻飘飘扫一眼周鹤粼,双手仍旧插.在衣兜里,从他身侧,擦着他的衣角,没回头没犹豫地走过这一隅。
陈砚出去不久,周鹤粼连同林篆修也从墙壁后头转了出来。
孙舟行正找他,他出去后就被孙舟行叫到旁边。
耳朵里听着孙舟行的话,但陈砚的视线却轻飘飘放在别处,他看到周鹤粼,站在群演中间,跟着武指梁老师和群演们在预演动作。
人群里的周鹤粼实在是突出得过分,不用刻意寻找,每个陈砚抬眼的瞬间,视线就能自动锁定到他身上。
但周鹤粼像是刻意收敛了自己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他在刻意让自己变得平和,跟刚刚陈砚在暗处巷道里见到的、在林篆修面前的周鹤粼完全不同。
那会的周鹤粼沉默、冷漠,听到人路过时扫来的视线都是不耐的,那样的周鹤粼,反而让陈砚找到熟悉感,因为那更接近青少年时期的他——冷漠的、孤僻的、全然无法接近的。
陈砚轻松找到了周鹤粼,但他视线掠过全场,都没找到林篆修的半道身影。
场记打板,今天第一幕戏的第二次开拍。
陈砚被化妆师补好了狼狈的妆容,他坐下在刚刚摔倒的地方,他再次看向前方在群恶痞流氓中开出条道的周鹤粼,也许是王尚和。
他们想要打的真,所以他们真的在打,拳拳到肉,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相撞的声音。
阿福盯紧了王尚和。
他紧张着王尚和的每一次动作、也担忧着每一只碰到他身上的拳头,残存的、被追逐的后怕还停留在他脸上,但他的注意力却早已全部转移到人群里那个穿白色校服的男生身上。
所以此刻,阿福脸上表情的分布是相当奇怪的,他脸部的肌肉还僵硬着,甚至喉结处的线条都绷紧来,明显露出来不同于女孩们颈部的内敛线条,但他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却定定的、木木的,只会随着王尚和动而动了。
打斗结束,倒了一地的人。
王思文在那边平静喊cut。
化妆师上来给出现在镜头里的所有人补妆,“英雄救美”的戏份过后,只剩下“英雄”与“美”,之后的那幕戏,是王尚和跟阿福的险后温情,是王尚和回忆里跟阿福初吻的发生。
戏前前后后被讲过许多次,这会片场诡异的安静。
周鹤粼和陈砚各自补妆,半点视线接触都没有。
补妆的重点是在周鹤粼,要给他补出打斗过后的血迹、补出他身上的伤、补出他的惨状,而陈砚,只需要维持住他本来的凌乱与狼狈。
陈砚拿着杯温水,安静地坐在张木椅上,旁边除了忙碌的化妆师,还有曾莉。
曾莉举起手机对着他的脸拍了张照片,陈砚抬起眼睛,问她:“弄什么?”
“你哥要张你的照片,看看你。”
陈砚看着曾莉没动,他那张脸自来是锋利却漂亮的,被化妆师修饰出柔滑的轮廓后,搭配上他凌乱的长发,与女孩们的美丽半点不违和。
只这张美丽的脸上,毫无情绪。
曾莉在他的视线下给予保证:“不该说的,不会跟你哥说。”
陈砚终于转开视线,低嗯一声:“谢谢曾姐。”
正式开拍前,又是走戏。
陈砚再次坐回到刚刚摔倒的那处地面上,场务替他整理好裙摆的摆放,那边周鹤粼已经过来面前。
挺多个工作人员围着他们两,陈砚坐在原地,看周鹤粼顺着孙舟行的话,抬起手臂来,虚虚揽住他。
他耳里听着孙舟行的指令,看周鹤粼将视线定在他脸上,然后往上,定到他额前。
此刻只是走戏,两个人跟着孙舟行的指令动,周鹤粼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身侧的工作人员身上,他根据他们的指令,调整出最合适、最正确的动作。
所以他们靠得这么近,却连个眼神都没对上过。
但需要陈砚动作的部分不算多,好多的时间里,陈砚只是被周鹤粼虚虚圈在怀里,抬着眼睛,望着他下半张脸。
周鹤粼身上的白色校服被弄得脏污,他太阳穴和下颚处有被画出的不同青紫淤痕,他头发也极其的凌乱,几缕碎发随意垂在额际,给他添出种落拓。
这样近距离地肆意观察大明星的机会很少,所以陈砚坐在原地,被围在人群最中央,却只在看周鹤粼。
他的视线轻飘飘,掠过周鹤粼抿着的唇、掠过他抬头时拉紧的下颚脖颈、也掠过他锋利的喉结,再向下,便是被扯破的领口,里面隐约露出来锁骨的平直线条。
“对,头向后,放在他肩膀上,往左一点。”孙舟行的声音没停过,陈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但在这单调的声音里,陡然加入了道年轻的、低低的男音。
那人的呼吸就洒在他耳侧,在背着好多好多围着他们的人,跟他说低低的耳语:“专心,孙导又要说你了。”
陈砚冷哼一声,转开了头。
“还有要问的吗?”周鹤粼低头,又点了根烟。
火光乍然在黑暗里燃起来,陈砚微眯眼睛,注视着那簇火:“这会大明星这么好说话?”
周鹤粼咬着烟,吐字模糊不清:“刚回答的是你想听的吗?怕你不高兴啊。”他尾音更是放得低,陈砚几乎有点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