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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观灯(下) ...

  •   玉华偷偷看太子的脸色,他倒很平静,牵着玉华去正阳门。
      前面已经水泄不通,都是来摸门钉的妇女。
      “钉”与“丁”谐音,摸门钉祈求生子。
      因为人太多,还得排队。
      玉华有点不好意思:“宫门上不就是门钉吗?”
      太子跟她咬耳朵:“正阳门秉正阳之气,求个吉利。”
      “你还信这个?”
      “图个心安,回去还得尽人事。”
      一边说着:“这门钉是有讲究的。”
      门钉最初只起加固门板的作用。一扇大门往往要由若干块板子拼起来,时间一久容易散开。于是就在门板里头穿上带,又怕带不结实,于是再用门钉加固。但钉帽外露,有碍美观,于是将钉帽打成泡头状,称作“浮沤钉”。后来门钉做得越来越整齐,横竖成行,成了重要的装饰品,铁质、铜质、木质、石质都有。
      等级社会里,什么人穿什么颜色什么材质衣服、住几间大门的房子,大宴的时候面前摆几盘菜、用什么肉、能不能有音乐伴奏,都是有明确规定的。
      当然规定是一回事,执行又是一回事,否则孔老夫子也不会有“礼崩乐坏”的感叹了。
      明朝也是如此。开国初年,太祖对国家运行、官民生活的日常都作了明确的规定,但是随着几次改革尤其经济社会的发展,很多规定沦为一纸空文。尤其建极改革后,废除了贱籍,自然相关的良贱不婚、贱籍不得参加科举等规定也一并作废;不许穿靴、商人不许穿绸纱之类的也一并废除了;当然还有洪武十六年颁布的《衮冕制度》,“命妇复杂繁盛冠饰和缠足”,建极初年明确规定,严禁妇女缠足,否则父兄丈夫问罪。
      当然,吃的喝的穿的只要在家里,没有外人知道,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房屋这样的,一般人还真不敢犯禁——当年孝圣皇后处置衍圣公,其中的一个罪名就是“宫室逾制”。
      超标准建房,汉景帝的废太子刘荣扛不住,孔圣人的后人照样扛不住,一般人就别用脑袋显摆了。
      绍治三年二月,正式颁布法令,对官民大门进行了明确规定。
      玉华点头:“我知道,紫禁城南北西三门都设九路门钉,九行九列共八十一颗,独东门八行九列,共七十二颗,都用金;亲王府纵九横七,郡王府纵九横五,都用铜;国公纵横皆七,侯伯纵横皆六,品官纵横皆五,均用铁;没有授官的举人用两个,秀才可以用一个,老百姓家是不许用的,叫做‘白丁儿’。”
      太子点头:“不错,是这样。”
      玉华问:“为什么要这样规定?”
      太子道:“要问你爹。”
      玉华啊了一声:“又是我爹出的主意?”
      太子道:“差不多,说是要杀住民间奢靡之风。”
      玉华道:“也是,我听说当时有人把在门上镶满金钉,引得盗贼晚上去偷;结果被家丁拿住痛打。人家问他:‘你难道不知道人家有守卫吗?’那人说:‘我只知道他家门上有金子,哪管他家有守卫。’”
      太子笑出声来:“这个蠢贼,倒也老实。——其实朝廷制定这个政策,主要是为了骗钱。”
      “骗钱?”
      “弘治年间册封在海外占领城池的商人为宣慰使,给他们冠带,允许他们使用仪仗,其实就是让他们掏银子。可是商人也不是傻子,风光一回至少十万银子,自然过把瘾就算了;朝廷想留住这帮人,让他们心里有牵绊,同时让更多的人愿意把子弟送到海上去,怎么办?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只要给朝廷交银子,不仅仅是回乡的时候风光,而且是真的光耀门楣。——纳贡十年,可以册为宣慰使,但是如果下个十年不纳贡了,你穿着十年前的衣服跑回来估计别人认不出来,但你家的门骗不了人,朝廷每年都要核对,僭越那是大罪。”
      “官民百姓家厅堂几间几架是有规矩的,但是一两年没回来就让人拆房子,也不合适;再说,那是建在院子里的,外人看不见。但门不一样,往门口一站,什么门第就清楚了。他们就不能不充这个门面。”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明知道是赔钱的事,那些商人还争着抢着干。”
      “你不也这样想吗?‘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在外头舍生忘死,说到底,就是图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其实洪武初年,太祖申明官民第宅之制,就规定了大门的漆色:五品以上,门用锡环;其中公侯门用金漆兽面,一二品门用绿油兽面,所以你家也只能用绿门;三至五品门用黑油;六品至九品,黑门铁环。庶民房舍,不许用斗拱及彩色妆饰。只是给门刷漆容易,但是刷完也就完了。门钉门簪不一样,固定在上头,不会轻易改变;除非可以用比以前更高级的,又有那个钱。人家一看你门钉没变,但是门的颜色对不上,就知道你家不如从前了。做生意的要是让人家认为走下坡路了,那就没法做了,所以必须充这个门脸。”
      门钉有讲究,门的样式也有规定——从王府大门、广亮大门、金柱大门、如意门、随墙门,不同等级的人用不同等级的门,从外形开间装饰到使用范围,都有明确的规定,绝不能越雷池半步。
      甚至微小到门簪,也必须一一对应。这东西是穿插于上槛与连楹之间的木栓,两头出头,门外的一头刻意做大,形如发簪,故而称作门簪。以前门簪视门的大小,少则两枚,通常四枚,多则六枚八枚,有方形、菱形、多边形、花瓣形等;后来规定:宗室用六边形,武官用圆柱形,文官用正方形,数量与官品成正比。亲王八个,公侯伯六个,三品以上四个,以下只能用两个,普通人家也可以有两个,只有皇宫才用九个。
      此外,门墩也就是门枕石也是不能乱用的。这东西是门槛内外两侧安装及稳固门扉转轴的一个功能构件,外形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抱鼓型,一种是箱子型。因为衙门口有鼓,可以击鼓升堂;因此,只有官宦人家的门楼,才能安放抱鼓石门墩,形状要与大门的等级相符,大小也要相称。亲王郡王和公侯伯的门楼,摆放狮子门墩;三品以上武官的门楼,摆放抱鼓型有狮子门墩;以下武官的门楼,摆放抱鼓型有兽吻头门墩;三品以上文官的门楼,摆放箱子型有狮子门墩;以下文官的门楼,摆放箱子型有雕饰门墩;庶民百姓的门楼,摆放木制门枕木。
      一扇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你规定得明明白白。
      什么身份地位,只要一看大门就清楚了,于是民间流传着“门当户对”的新词。门当就是门墩,户对就是门簪。要看男女双方的家庭是否般配,看看各自宅门的门墩和门簪就可以了。
      玉华想想着商人们为了能显摆,抱着沉甸甸的银子到礼部来求宣慰使的样子,忍不住赞叹:“父皇真英明。”
      太子笑道:“父皇仁智通明,务农重谷,躬行节俭,省刑罚、薄税敛,偃武修文,德化万方,是以海内殷富,虽汉文帝无以过之。”
      玉华道:“我知道,听说从前女孩儿都要缠足的。建极以后,孝圣皇后不许缠足,但还是有人偷偷地缠,弘治以后死灰复燃,甚至有人以此标榜,愈演愈烈,朝廷屡禁不止。后来还是父皇给禁止了,说缠足始于五代的舞妓窅娘,既然要追慕古人,就只许娼妓缠足,但良家妇女一概不许,一但发现缠足,就视同娼妓,送妓馆,这才刹住这股风气。”
      太子笑道:“绍治四年的事,其实是娘出的主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听奶娘说过,用布一层一层地裹,挺疼的,味也怪;听说前些年有些更狠的,裹到只有三寸大小,连骨头都扳断了。”
      “这么难受还裹?”
      “说是为了好看?”
      “头重脚轻,跟个圆规一样,什么好看。”
      “大概是没疼在自己身上?”
      “也对,下回谁再缠足,女子送妓馆,男丁照样缠脚,看他们敢以身试法。”
      “哈哈。——我爹还跟我说,父皇力排众议,废除了宵禁呢。”
      “听娘说,那年元宵出来看灯,走得饿了,就在街边买了点吃的,顺便说起了闲话。那卖豆腐脑的老汉说,一年到头就这几天生意最好做。店面租不起,白天不让在街上摆摊子,晚上又要宵禁,只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父皇这才决定废除宵禁,让老百姓多一条出路。这日子好过了,自然闹事的也就少了。”
      “说起来里面也有你父亲的谋划。当时父皇本来是想开放全国的宵禁,但是朝野上下反对的是声音太大;你父亲也进言说施行宵禁,最重要的目的,一是维持治安,二是防患火灾。如果要开放宵禁,就必然要加强巡逻守备,这样增招衙役,加大支出。可是,京畿等地还好,产业多,进项多,衙门有钱,支付得起;但是一般的府县,城中人口有限,晚上能出来的更少,废除了宵禁,也招徕不了多少生意,反而让地方衙门穷于应付。父皇很以为是,于是只开放了两京、天津、淮安、扬州、苏杭、广州、成都、西安十个大都会的宵禁。”
      “还有,从前的宫女除了民间女子,很多是从灾区选取的,这样既不扰民,又可以减少灾区人丁死亡和流民啸聚;父皇继位后,命从养生堂选择出色女子送入宫,一般的就近配给军户,也是为了给她们一条出路,减少杀生。”
      因为人实在太多,商家也很会做生意,附近就有货郎推着车卖烤红薯烤玉米烤土豆。
      走了一夜的路,有点饿。太子示意黄锦去买了些来,塞给玉华一个烤红薯,自己拿了个烤玉米。
      摘掉面具吃。
      玉华撕了块红薯送到他嘴里。
      “味儿不错,你的好吃。”剥下玉米喂到她嘴里:“也尝尝我的。”
      一边吃着一边眉目传情,一边还说着往事:“时间真快,听爹说从前想吃这东西,没处买去,得是皇上赏。开头还轮不到,后来也不过赏了一个,全家烧香拜了然后才能吃,还为了到底怎么吃商量了好半天。”
      “别说你家,这东西从前连爹都不轻易吃到的。土豆玉米都是建极末年才带回国,红薯是弘治四年才带回来的,虽然高产,哪舍得吃?都得留作种子,到处试种。听爷爷说,自己吃着都觉得心疼;想着还要拿出来赏人,跟心头挖肉一般;这才多少年,居然满大街都是。”
      “哈哈。”
      “这几样也还好,听说有种木薯,只在南方产的,亩产达万斤,味道也不错,就是有毒,宫里不让吃。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外头吃。”
      “不是有毒吗?”
      “做成粉就没有毒了,就像河豚做好了就成。那玩意不能保鲜,带回中原的本身就没有毒,但是朝臣不让进宫,怕有伤龙体。对了,下个月就可以吃河豚了。”
      “想吃。”
      “白天吃它,晚上吃你。鲜。”
      “…”
      正说说笑笑,突然听见有人高喊:“太子殿下!”
      周围安静了。
      那人已经推开人群,快步过来磕头:“臣右春坊右谕德唐顺之拜见皇太子殿下,拜见皇太子妃殿下。”
      一时间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太子刚咽下被玉华强塞进嘴里的红薯,正向她投喂玉米粒的手停在半空,觉得喉咙有点堵,咳了两声,听着他急切地说着:“今夜人潮汹涌、鱼龙混杂,殿下乃是千金之体,怎能亲身涉险?请殿下即刻回宫,以防不测。”
      太子恢复了面色:“元宵佳节,孤与妃同赏,与民同乐。这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人民虽众,都是我之子民,如何会有不测?你且退下,不要扰孤的兴致。”
      唐顺之真的急了:“殿下,人心难测!请殿下以安危为重,切莫贪恋市井繁华,即刻起驾回宫。”
      人群中相继有人摘了面具前来拜见,包括豫王和兴王以及世子,还有好几位王公朝臣,都是请太子即刻还宫。
      太子沉着脸:“你们起来吧,孤今晚带着太子妃到此摸钉求子,这便回。”
      把剩下的东西交给黄锦,牵着玉华走到门前:“摸吧,今年一定能生个儿子。”
      玉华觉得手有点抖,太子握住她的手重重的按在门钉上。
      车马已经来了,太子带着玉华准备登车。
      玉华正寻思唐顺之到这里该是求嗣的,谢锦书该与他同行,不知道在哪里,举目四看,果然看到熟人:“沅君,你也在这里?”
      谢锦书正偷偷看玉华,当下还要行礼,玉华忙扶她起来:“我们是故交,何必多礼?”
      太子道:“这就是云中君?”
      谢锦书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只是闲人作乐,殿下取笑了。”
      太子道:“才貌双全,和唐顺之是一对。”
      玉华道:“锦书字沅君,正配三元才子。”
      太子笑道:“果然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既是太子妃的闺阁密友,以后就常进宫陪她说话,她可一直念叨着结婚的贺礼还给你攒着呢。”
      谢锦书谢恩。
      上车前,太子环顾左右:“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唐顺之跪着没有起来。
      太子看着唐顺之:“你倒真是恪尽职守。”
      唐顺之磕头:“臣记得臣到詹事府上任前,殿下亲自在文华殿召见臣,面谕臣说:‘谕德教以事而谕诸德。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轻君之危亡者,非忠臣也。凡有过失,宜悉直言无隐。言之当者,孤当改过;言之不当,孤不加罪。’臣一直谨记于心,今若默默惜身不言,是辜负殿下隆恩矣。”
      太子看着他,笑出声来:“‘家有诤子,其家不败;国有诤臣,其国不亡。’为官做事,不过‘公忠’二字而已。公故无我,忠故无私,无我无私,然后方能志气清明,而经纶中理。否则,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国家大事,谁复言之!孤没有看错你,是个忠臣。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恪尽忠诚,尽忠职守吧。”
      唐顺之磕头:“殿下训示,臣永铭于心。”
      太子点头,这才登车坐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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