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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盛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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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从大嫂黄峨说到杨慎说到杨廷和再到汪太后的改革:“如今外头规矩好多,什么洋人只能单日出门,女人只能双日出门。”
太子摇头笑道:“这都是日子好过了,闲的没事生出的规矩。”
一边笑道:“长这样还敢往外跑,还没出事,看来真是清平世界。”
玉华道:“我很小心的,不仅装成男的,还戴上须囊,也轻易不和别人说话,谁也看不出来。”
这年头胡须是评判男人相貌的重要方面,男人对胡须保养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女人对于头发的重视程度。为了保护胡须,也为了日常方便,就有不少人将胡须梳理好放进特制的囊中,杨廷和就是其中之一。老头对自己的三尺长须很是自得,不仅每天都要修剪,而且在家就把胡子放进须囊——这自然成了余夫人的活,也便宜了玉华。
太子哈哈笑:“将来你也给我做呗。”
一个明显乳臭未干的小子,偏有这么大把胡子,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但玉华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脸孔,背后又站着小厮,天子脚下,还真没碰到不要命的。
“我喜欢去科学院,北院的展览馆常有展览,不仅有历代珍奇、名家书画,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
“那是孝圣皇后定的。最先只是展示查抄的贪官奸商的家产,以作警示之用。建极十一年孝翼皇后千秋,将宗室土司宣慰使和各国贡献的奇珍选了一部分到那里展示,用以宣扬国威,与民同乐,从此成为惯例;每年三大节也会选一些当代名家书画过去,用以教化万方。”
“孝圣皇后真是英明神武,我可开了眼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南方各省距离中原太远,老有人说得不偿失什么的。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就是希望士人能涨一下见识。”
“对了,外城的动物园好多珍禽异兽,什么老虎狮子麒麟熊猫企鹅都有,我去看过。那老虎跟去年西苑见到刚被捉住的不一样,懒洋洋的趴在那里晒太阳,我还投喂过,就用在园子里买的鸡鸭。扔下去看到老虎扑过来,又觉得鸡鸭好可怜。”
“哈哈。你就是心软——当年齐宣王不忍心见牛无罪而就死,于是以羊易牛。你看到鸡鸭被吃可怜,看到老虎可怜,那些被老虎咬死的人可不可怜?”
这些年来朝廷劝课农桑,人地矛盾仍然日渐突出,河道要保护,湖泊不能占用,那么只能问山要地了,很多山区都开始开垦,带来的直接问题就是——受到很多野兽的袭击,不管是东北还是华南,老虎、狼群、蛇类袭击人群的新闻时常刊登在邸报上,朝廷几次下旨地方组织丁壮捕杀,各种打野兽、神仙收妖的故事也广为流传,尤其是武松打虎被搬上了戏台,很受欢迎。
“那些飞禽走兽,原先分别养在各处的,什么象房虎房鹰房,后来给宗室修房子,就迁到北苑南苑。建极末年开疆拓土,各地敬献了各种禽兽,这才在外城建了个动物园专门豢养,对外展出,进门钱不足道,无非是开拓一下眼界,也免得群臣念叨。”
玉华放低了声音:“宣武门外大街有个房子,跟别的房子都不一样;我还进去看过新鲜呢。那房子好高大,里头是圆顶的,像天空一样,里头有回音,我当时真被震住了。洋和尚们很热情,他们吹的弹的都没见过,其中有个巨大的管风琴,声音又洪亮又优美,就是个头太大了,比一间房都大,得好几个人一起演奏;还给我吃的,长条的冷硬馒头,不好吃,硌牙;不过好多人排队领。他们还给人看病,还有好多书,四书五经都有,还有他们那边的数学天文之类的书,我没怎么看;还有他们的故事书,就是让人看着害怕。倒是他们的画很好看,就是有些羞羞的。我就是那时候想去学画的。回去跟我爹说,他不让我跟别人说,也不让我再去,说犯忌讳。”
太子抵着她的额头:“那是耶稣教的洋和尚们念经地方,别去,也别说。别的什么佛寺道观都还好,这耶稣教不遵王化,牵扯到华夷之辨,以夷变夏,当年孝宗皇帝都差点他们骗了。你是太子妃,如果让人家知道你去了,会认为我有什么意思,那就麻烦了。”
玉华点头:“我知道了。那为什么要留他们在北京?”
太子道:“孝圣皇后定的。这耶稣教咱们不信,欧洲人相信。欧洲一群小城邦,成不了什么气候,建极弘治年间,朝廷想着来者是客,觉得他们远在天边,手里三瓜俩枣不多,但也没必要拒之门外;如今他们借着地利,和朝廷角逐美洲和非洲,甚至后来居上。朝廷鞭长莫及,没办法收拾他们,又想着借着他们的力量对付奥斯曼,所以也没有彻底翻脸,由着他们来往——欧洲人到处找金银,找到就要拿出来用,这就流到中原来了。既然百姓想在家门口过好日子,欧洲人肯把银子送过来,倒也省了不少事,何苦过不去。现在好多欧洲人都来了□□,不修个教堂让他们念经,他们就关上门来自己念,更难管,所以让他们去那里。兵法上这叫‘围师必缺’,让他们自投罗网。”
玉华哦了一声,这才算明白其中的道道;从耶稣教又说到欧洲,然后是几条航线,还有当年的环球航行,以及洋人的管理。
玉华道:“曾经在街上听两个洋人议论,说要入籍可难了,得皇上御批才行。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运气真好,生来就是□□子民。”
太子笑道:“这是《外夷管理条例》规定的,凡外夷来华,需要在边境口岸隔离满月,确定没有恶疾,才能办理过所,然后可以在中原经商求学,但是一应的工商等税,比自己人要多出一倍。夷人不能购置田产,不能娶汉女;不能办学校、开书坊、开报坊以及经营茶叶火炮;死了,官府整理保管财货,如果三个月内没有妻儿来衙门领取,就直接归官府所有。”
玉华点头:“难怪。我曾经看到有洋人在街上哭,说是他爹来华经商多年,可惜三年前没了,他得到消息历经千辛万苦赶过来,财产已经被没入官府了。我当时觉得真可怜。——不能网开一面吗?”
太子笑道:“已经网开一面了。你别看他可怜,这帮欧洲人现在在□□老老实实,往些年可不是这样。他们视咱们为异教徒,本教内部还有一堆派别,互相仇视,认为是异端。前些年刚来的时候,还曾经闹出大案,把异端绑进教堂,想要用火刑烧死,惊动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爷爷得报大怒,直接派人把教堂包围了,说要是敢烧人,就把放火的抓起来砍头,然后把教堂平了;然后把这帮蛮夷抓起来打了板子,赶回老家去,让罗马重新派会办事的来,他们这才老实了。”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以为在□□境内也可以动用他们的那套教法——别说耶稣的弟子,就是耶稣本人来了,也要守□□的规矩。一个被钉死在刑架上的罪夫,也敢妄想以夏变夷。”
“听说如今这帮孙子不仅在海上兴风作浪,在美洲、非洲等地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不要同情他们,天下比他们可怜的多了。”
似乎觉得说的重了:“只要入籍,各方面就和国人一样,所以现在外夷都想入籍。可这不容易是件容易的事,要么有一技之长,可以到科学院、钦天监、乐府或者文林馆、四译馆任职,要么就是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可以通过科举,要么就是有重大的功劳,都需要父皇朱笔御批。这么些年来,也就几十号人。都有父皇的赐名。”
玉华点头:“我听说过。孝宗皇帝精通拉丁文,赐名的时候喜欢音译;父皇喜欢赐羊姓,好像洋人自称是羔羊?”
太子的脸色明显垮了下来:“是他们经书里的一个故事,叫做‘燔祭以撒’。说是他们的神为了考验信徒的忠诚,叫他把独生子以撒杀了作燔祭。正当信徒要持刀杀子之时,有使者加以阻止,让他把小树林中的羔羊抓来代替。”
玉华道:“我在教堂听洋和尚说过这个故事,吓坏了,回去还做噩梦呢。那孩子真可怜,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骗去杀死挫骨扬灰。埋儿奉母也不过如此了。”
太子点头:“虎毒不食子,居然要把亲生的独生儿子烧死献给他的主,简直禽兽不如。这样的故事也好意思到处宣扬。——父皇给他们赐姓羊,就是要提醒朝野上下华夷有别,别被洋人骗了。——说来这还是你父亲的功劳。这部《外夷管理条例》就是他起草的,绍治三年正式颁布;此前他还上书反对禁宰猪豚,所以先帝和父皇都对他格外看重,超拔入阁。”
玉华道:“我听说过,我爹没有地方经历,资历也浅,原本不能入阁的。”
太子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探花出身,少年英俊,简在帝心。不过内阁就那么几把椅子,每科三鼎甲,还有十几位庶吉士,即便是状元,等不到入阁的也多了去。他当时是翰林院学士,本来是该外放的,因为上书反对禁猪得到嘉许,升了礼部侍郎,又去了詹事府做詹事,后来就顺利入阁。他也是朝中少有的没有地方经历的阁臣,殊为不易。”
玉华笑道:“我知道,你是我家的贵人。当时是因为你出生,孝宗皇帝要加恩东宫属官,就让他入阁了。”
太子笑道:“这也是岳父自己能办事,这才赶上了。别的不说,没收的洋人家产,每年少说也有二三百万银子;还有教堂的抽成,也得十几万银子。弘治末年清理庄田、裁汰冗员,绍治三年推行以银代役,各省到京的轮班匠一律改为征银;绍治七年修订《赋役全书》;绍治十年出台《垦荒劝惩则例》,定垦荒六年免田赋。社稷之臣,当之无愧。”
这些都是以往的事,太久远,也太宏观;太子想到邓汉祯的事,都说父皇性格宽仁,但只有自己知道,父皇再怎么宽仁,也是皇帝,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偏偏他还是一个执拗的人、一个矛盾的人,在很多方面,和自己的观念并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
对于皇储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天他没有出班进谏,但杨廷和的一席话却给了他启示——今后要如何和皇帝相处,如何劝说皇帝接纳自己的意见。
这是自己作为皇太子,首先甚至是最重要的功课。
修齐治平,要谋国,也要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