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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家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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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已经贵为皇后的杨玉华回首往事,仍然会庆幸那天冒失的打开那扇门。
尽管后果和初衷其实南辕北辙。
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没有打开那扇门,自己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没有如果。
也许在她轻率地揭下面具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
玉华本名适容,字琼章。“玉华”这个字是她的丈夫、如今的隆庆皇帝御赐的,从此天下口耳相传,原来的名字倒没多少人记得了。
适容生于孝宗弘治二十六年正月初六,父亲杨廷和字介夫,号石斋,去年秋入阁为弘义阁大学士。此时排在他前面的还有李东阳、倪岳、王鏊、谢迁、梁储。
廷和自幼以神童著称,十三岁入翰林院,大学士彭时奇其才,将孙女许给他。建极二十一年进士第三,年十九,此后仕途通达,从翰林院编修到翰林院学士、礼部右侍郎,升詹事府詹事,深得宠眷。
此前廷和已有四子二女,其中长子杨慎青出于蓝。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十岁为翰林院秀才,侍奉皇太子读书,后来又得到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的赏识,以“小友”相称,命其受业门下,如今已经是名满天下的青年才子;长女德容被册封为哲亲王祐楎妃,次女秀容嫁给了原兵部尚书余子俊的孙子、太学生余承勋。
杨廷和整天忙得团团转,自然没多少时间陪家人,不过半百之年又生了个女儿,倒也高兴,抱了抱,吩咐家人好生侍奉,便又去忙了。相比之下,去年会试落榜的长子杨慎更让他操心。
去年二月,二十一岁的杨慎参加会试,不料却名落孙山。后来皇太子和李东阳分头打听了才知道,主考官王鏊、梁储已将杨慎的文章列为卷首,不料烛花竟落到考卷上,将试卷烧坏,无法奏答天听。
玉华出生的第二年秋,正主持纂修的《四库全书》的集贤院大学士程敏政去世,非大学者不能当此重任。于是建极殿大学士李东阳主动请缨,接过了这项伟大的工程;此前倪岳因积劳成疾不幸逝世,王鏊接任首辅。
次年,杨慎再次赴考,果然考取状元。
不久武英殿大学士梁储因儿子梁次摅杀戮百姓被夺职为民,廷和进位为武英殿大学士。
也就是这年冬天,廷和的父亲杨春去世。建极以后因为地域广袤而且严重缺官,惯例阁臣和地方官员夺情,但廷和再四上书恳求终制,最后皇太子出面让他留下,这才由廷和的弟弟廷仪等和杨慎除官守孝,扶老人灵柩回乡安葬。
绍治改元,适容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
建极以来的规矩,在外三品官以上要将子女送京进学,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则送子女各一人送进学,当然翰林官不受品级限制;如果儿女都已经年长,可以送孙子女。其中男丁送育才学院,女子送清华学院。两所学校都是九年制,也就是不管能不能考中功名,九年后都要毕业离校,当然通过学校的毕业考试,就颁给毕业证;不能考中,就颁给结业证,三年内允许补考。拿到了毕业证,就有授官和指婚的资格。在校期间,都得住八人间的集体宿舍,不能带丫头小厮——当然这也就是规定上的,实际上大多数在京官员选择每天派人接送孩子。
育才学校的成材率不好说,毕竟不远处就是国子监,那里才是天下精英的摇篮;但是清华学院却是贵妇的摇篮,皇妃王妃郡王妃及诰命夫人层出不穷。
德容早就占用了入学的名额,因此适容只能在家里进学。杨慎孺人王妍是杨廷和同年进士王溥的女儿,知书识礼,亲自教妹妹和儿子读书。
绍治四年三月,余承勋考取二甲第二名进士,选庶吉士;杨惇则考取三甲进士,外放景泰;八月,李东阳向朝廷敬献了《四库全书》后去世,杨慎参加完老师的丧礼,回家还要主持母亲喻夫人的丧礼。
成婚次年,彭夫人生下女儿玉容后不久去世,玉容也五岁夭折。杨廷和又续娶了云南右参政黄明善之女黄媛。黄媛才貌双全,夫妻恩爱,却是子嗣艰难,成婚数年无出,于是纳蒋氏为妾。次年,黄媛生长子杨慎,后来又生二女;蒋氏则相继生下杨惇、杨恒、杨忱三个儿子。
弘治十六年正月,黄媛因病去世,不久廷和的母亲叶太夫人去世,当时最年长的杨慎也不过十二岁。
杨廷和带着儿子扶母亲灵柩回乡安葬,还未服满,蒋氏去世;便续娶喻氏,后来又纳余氏为妾,也就是适容的母亲。喻氏温柔贤惠,可惜无出,于是将几个孩子都视若己出。
依照杨廷和的身份,只要不出意外,将来陪葬永陵是不成问题的,因此喻夫人和彭夫人黄夫人一样,灵柩没有运回故乡,而是暂时停放在寺庙,以备将来合葬。
祸不单行,喻夫人的后事还在办理,耕仁因患猩红热夭折,年仅8岁;紧接着,王妍因患肺痨去世;不久,王妍的母亲也抑郁去世。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杨家上下措手不及。杨廷和忙着朝廷的事,在书房里坐了一夜又走了,留下杨慎一边抹泪一边料理家事。
守满三年,刚出孝就碰到一件大事——绍治七年,工部尚书黄珂之女黄峨考取了贡士。
朝野上下一时议论纷纷。
前面已经有一个让人头疼的女举人,如今又来一个女进士,还要不要人活了?
无数人跑到孔庙甚至左顺门撼门而哭,被一贯温文儒雅的皇帝发作了一通后,这才老实了。
黄峨最终考取了三甲进士。事实上,一甲或者三甲都不重要了,石破天惊的第一个,注定了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大家相互议论着,程月华当年只是临时赶鸭子上架,这个黄峨可是有备而来——凭借她的家世才貌,王妃郡王妃都不在话下,偏偏跑来参加科举,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
杨廷和和黄珂都是四川人,杨家是新都人,黄家是遂宁人,相距不远,算得上同乡;因此关系相当密切。当年杨慎考中状元,策马游街,拜了主考后,还曾经到黄家拜访。因黄珂不在家,故仅派人送去拜贴。
如今黄峨考中了进士,杨家兄弟也登门道贺。因为是女子,还特地带上了适容。看到帽插宫花、身披锦袍站在众人中间神采飞扬的黄峨,适容突然觉得那才应该是自己的方向。
杨廷和和杨慎父子先后丧妻,偌大的学士府没有女主人。廷和连续三次丧妻,实在心累,加上国事操劳,没有心思续娶,于是让余氏暂时管理家务。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杨慎连丧娇妻爱子,郁郁寡欢,廷和实在担心儿子的状态,咂摸着再给儿子寻一房好妻室。
这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天和黄珂散值回家,说到儿女们的事,都觉得闹心。
黄珂脸上有点不自然:“男儿无妻便无家,用修丧偶三年,该续娶啦。”
杨廷和也觉得难受:儿子的脾气秉性他知道,等闲人进不得他的眼睛,但是才貌双全的女子,自有好去处,何必给人续弦?
黄珂笑道:“小女黄峨,颇有几分才貌,不知可入得令郎法眼?”
杨廷和一怔:“鸣玉兄,我可是认真的。”
黄珂笑道:“我也没跟你说笑。”
看杨廷和一脸难以置信,黄珂索性跟他交底:原来黄峨至今未婚,就是因为看中了杨慎,立誓非杨慎这样的大才子不嫁;甚至跑去参加科举,也是想学杨慎金榜题名。
当年杨慎高中的时候,到黄家拜访,没有见到黄珂,但那一纸拜帖,却彻底征服了黄峨的少女心;但是杨慎已有妻室,而且夫妻恩爱。以黄家的门第,黄峨不可能给人做妾,更不能咒人家妻子早死。她跑到尼姑庵里住了三年,还是黄珂不忍心,把她扯回来让她去考科举。
如今杨慎成为鳏夫,让黄峨真正看到了希望。
杨廷和没有想到居然有这样的事,黄峨的才貌他当然知道,他还是殿试读卷官之一,当下很爽快的答应了婚事。
回家和杨慎说起这件事,杨慎已经见过黄峨,知道她才貌双全,却没想到她居然对自己情根深种,当下嗟叹不已,当即允诺。
杨慎是再婚,黄峨却是初嫁,不能委屈人家。杨家没有女主人,但婚事总要有人来操办。余氏的身份不够,但杨惇、杨恒、杨忱都已经成婚,杨惇带着妻子外放,两个媳妇被杨廷和叫到跟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杨慎也告假回家操办。
杨慎和黄峨的婚事极为隆重。尽管京城从来不缺贵人,隔三差五就有王侯娶妻嫁女,但是成婚当日,京城百姓还是涌上街头,观看天下第一才子和天下第一才女的婚礼盛典;朝中公卿也纷纷登门道贺,夸赞“阁老儿媳状元妻,尚书千金进士身”的绝代风采,甚至皇帝皇后还派遣御马监太监张彩前来道喜,厚加赏赐。
杨慎夫妇的婚礼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贵妇们偶尔也说起杨学士那个小女儿。虽然还年幼,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将来一定是个绝代佳人;而且知书识礼,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
杨家的遗传实在很好,好得惊人。杨廷和和杨慎这对历史闻名的天才父子不说,杨春是建极二十四年进士;次子廷仪是弘治十六年进士,三子廷平在两年后考中了举人,四子廷简未婚而没,五子廷宣又在三年后考中了举人,六子廷历是太学生,七子廷中则在老家进学。
杨慎的三个弟弟比不上大哥,但也着实出色:老二杨惇字用叙,号叙庵,十七岁和大哥杨慎同举举人,历史上嘉靖二年考上进士,这回只比大哥晚了三年;老三杨恒字用孚、号孚庵,老四杨忱字用贞、号贞庵,都有才名。
不但如此,杨家的美貌同样出名——惜字如金的史书专门记述了一笔廷和“为人美风姿”,杨慎同样身长伟岸,美目长髯;大姐德容在女校就以才貌闻名,二姐秀容同样名满京城。
有这样的遗传,适容美貌出众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黄峨已经授官文林馆待诏。不过文林馆和其他衙门不一样,就是用来拉拢顶级文人的,上不上班都一样,甚至写不写作也一样。因此黄峨新奇的上了几天班,成婚后就基本留在家。当然除了自己创作,也到王公府上参加雅会。
自从当年永安公主牵头创办了春晖文学社,历来都是皇后公主主持。哪怕于皇后多病,每年都要组织几次雅会;此外京城内外才女们组的诗社画社如雨后春笋,不知其数。
当今皇后未出阁时,就是有名的才女,自然对诗文格外热络。经常到清华学院考教,隔三差五地召集京城贵妇名媛们入宫,黄峨自然也拿到了入场券。
皇后对黄峨的才貌极为嘉赏:“真有不让易安、淑真之才。”
宫禁森严,不能随便出入;到其他的地方就随便一些。黄峨往往会叫上适容,夸赞:“我家妹妹才真是才貌双全呢。”
适容没能进入清华学校,婚事朝廷自然不管的;偏又是庶出,在婚配的时候多少会受到影响。杨家和余家都是四川的,杨廷和和余子俊是多年至交,这门亲事还是当年余子俊卧病在床的时候定下的,其实年龄更适合的是德容,但进了清华学院,虽然说可以自主择配,但都想能有更好的归宿,于是定了秀容。除了同乡或者国子监的才子,公侯家的非继承人或者重臣家出色的儿子也都是上好的选择。此前适容年幼,又没有母亲引荐,如今大嫂就要担当起这个重任。
适容很明白嫂嫂的意思,但是她更愿意静下心来读书,迎接三年后的会试。
万一自己也能考中进士呢!
黄峨很是赞叹,想到适容毕竟才十一岁,父亲说不准有更好的安排,说这些还是有点早了,于是勉励她继续读书。
可惜杨慎在翰林院已有年月,虽然两次守孝耗费时日,但是皇帝爱惜他的才华,希望他早日成才,加上黄峨这个女进士留在北京,引人注意,于是同意让杨慎外放永和省,并让黄峨随夫前往。
当时吏部争论了半天,才给两人安好职务:杨慎任省治永定府知府,黄峨则到宣政司任经历司经历。
杨慎夫妇走了,杨廷和成天在外头忙,适容也就真正安静下来,老实在家读书;偶尔也被母亲叫去学着打理家务。
也就是这一年,建极殿大学士王鏊和文华殿大学士谢迁前后脚去了集贤院,六十二岁的杨廷和终于成为帝国的首辅。
两年后,适容去跟父亲说想要参加明年春天的童子试。
杨廷和怔了一下,看了下她的窗课:“你有这志向固然是好的,不过还是太稚嫩了,等下一科吧。”
适容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如今的科举,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点也不为过。即便有哥嫂这样的名师指点,即便发奋苦读,也不可能保证就能顺利通过。
不管怎样,作为杨家的女儿,要么不参加,要么就一举成名。
绍治十年,杨恒考取进士,外放怀德省。
亲朋故旧都来道贺,杨廷和却颇为不安:“你们知道傀儡场吗?刚开始时全都出来,快结束时都是些傀儡,一个家族气数是有限的,如今都在我们这几代人中泄尽了。人们都以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历史上因为“大礼议”,很不幸这番话被他言中:自己被迫致仕,削籍为民;杨慎则杖谪云南,废弃终身;杨惇、余承勋等都被罗织罪名下狱严刑拷问,虽然出狱,还是罢职为民。
适容很明白父亲不愿意自己去参加科举:他如今官居首辅,长子是状元,次子和女婿也是进士,下面几个儿子都以才学著称,弟弟廷仪是兵部右侍郎,廷宣以举人外放为县令,如今已经做到了知府,廷历也成了县令,廷中是秀才,正在四库馆抄书;甚至连儿媳妇也是女进士。
在这种情况下,人家该如何看待杨家?——是昆山出玉,还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仅男丁要安排,怎么连女人也要来凑热闹?一个王妃还不算,一个媳妇还不算,还要安排一个女儿?
如果是杨慎那样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倒也罢了,适容很明白,自己虽然也算得上才学出众,但远远达不到笼罩一时的地步。
父亲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不能冒这个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