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忘却》禾辛

20、是温暖的人呀

　　放学。
　　小言拿着一张名单跑进办公室，一脸认真地交给满脸黑线的班主任。班主任扫视了一遍名单，在某处顿了顿，眉头猛然一皱。“你念一下名单，让他们在讲台上站一排，其他人也不准走。”“好！”小言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你们都不准走！待会儿老师要来批评今天的早读。我念到名字的，到讲台上站成一排。”小言拍了拍讲台，大声压制放学带来的喧闹。
　　“少在老师面前啰嗦会死么？多事！”小旋重重放下刚背起来的书包，一脸不悦地看着小言。
　　小言拿着名单，仿佛在宣读死亡判决名单，一字一顿，清晰到让人无法趁乱逃脱，班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人人自危。
　　“小——辛。”小言读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全班哗然。公认的好学生居然不好好早读？而且还被举报了？简直是本年度最大的意外！大家纷纷看向小辛，可小辛却一脸淡然，我确实犯错了，这便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起身走向讲台，丝毫不顾周围震惊的目光。小辛刚站上讲台，班主任便踢门而入，有点掉漆的铁门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你们以为自己六年级了就了不起啊，就可以吊儿郎当为所欲为啊？这么简单的一个早读都做不好，书还能读好吗？”班主任额角青筋暴跳，仿佛讲台上的这一排人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提到“书读好”时，本来的一片寂静中响起了一片嘈杂，小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很清楚矛头指向了她。班主任似乎也回过了神，目光落在了小辛身上，这是与平时的慈爱截然不同的目光，充满了冷漠与愤怒。小辛心底一震，她以前不能理解小古他们说班主任的凶残，可她现在明白了，那目光就像一把冰刃，带来锥心刺痛。
　　“你以为你学习好就可以随便给班级抹黑吗？不仅没有起到好的带头作用，还把人往坏的带，看看人家小言怎么做的，你跟人家真是差远了，人家天天都来跟我报告班里的各种违纪事件，你呢，一次都没来过，我今天算是明白了，敢情是自己也偷偷违纪。”班主任一肚子的火没处撒，便如机关枪般对着小辛火力全开，一想到他一直用于对外吹嘘的好学生，今日竟然这样令他大丢面子，班主任的怒火就开始疯狂蔓延，逐渐失去理智。
　　小辛面无表情，几乎没被批评过的她，此时感受到了深切的痛苦，可是错了就是错了，能怪谁？她绝对不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下来，太丢人了。
　　班主任见她一副看似不知悔改的样子，火气越来越大。他的目光落在小辛的脸上，红肿的痘痘不屈地回瞪着他，像是青春期对中年的挑衅。他在可怕的沉默中又一次开口：“以为自己青春期就可以叛逆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成什么样？你有什么资本？”
　　小辛咬紧牙关，这不是她的外貌第一次被人指指点点，这句冷冰冰的话瞬间把那些回忆带到眼前，肆意地暴晒着。
　　二年级的某次舞蹈表演，一大群小朋友们挤在化妆间里，等着化妆师化妆。小辛穿着闪闪发光的表演服排着队，幻想着自己今天是高高塔楼上会魔法的公主，正准备与化妆师交流魔法秘诀。排在前面的是一个很像洋娃娃的小姑娘，小辛相当怀疑她是从商店货架上偷溜出来参加舞会的，正这么想着，只见那化妆师一边笑容满面地往她脸上刷腮红，一边夸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白的都不用粉底，这双眼皮真好看，现在是小美女，长大以后肯定是大美女！”小姑娘听了，腼腆地笑了。好像真的公主啊，小辛不由感叹。轮到小辛，刚坐定，小辛就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扫射式的目光，感到一丝不自在，没来得及多想，粉底便扑上脸来，化妆师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长得挺周正，可惜了是单眼皮。”小辛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遗憾，便问她：“单眼皮不好看吗？”那女人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对一个孩子说话不太妥当，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儿，你长大以后去割个双眼皮就行了。”这样的回答无疑是确凿了小辛的疑问，丝毫没能起到委婉表达的作用。化妆间里依旧吵吵嚷嚷，人来人往，小辛却感到一种无助，镜子里映出的脸被张扬的舞台妆覆盖着，她几乎认不出她自己，可是她不喜欢这种变脸的魔法，她不是恶毒的王后，不会问魔镜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并去伤害她，但——我真的不好看吗？双眼皮才是美吗？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吞噬着她的一切美好幻想，她开始质疑自己，表演的快乐早已消失不见。
　　五年级的某个周末，小辛牵着妈妈的手走在街上，阳光穿过叶片，一丝一丝地洒满整个街道，行人来来往往，店铺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小辛喜欢极了这样的闲逛，既能感觉到时间缓缓游移的温和，又有人们努力生活的轰轰烈烈。
　　“哎呀是文姐啊，好久没见了，带女儿出来逛街？”迎面走来一个和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小辛不大认识，妈妈作为外科医生，工作一向认真，性格又温和，所以有不少病人都成了她的朋友，于是乎走在路上基本没几步就要碰上一个熟人打招呼，所以小辛已经习惯了这最基本的套路：“阿姨好！”这个阿姨笑了笑，目光在小辛身上溜了一圈，然后拍了拍妈妈的肩膀，小辛感觉一股香水的浓烈气息袭来，听她带着调侃说：“你家姑娘怎么这么像她爸，一点都不像你，这生她的功劳都给他爸抢了！”妈妈也笑了笑，揉揉小辛的头：“我这闺女长得像她爸，可性子像我呢，我也不亏。”阿姨脸上的笑容仍在持续着，她亲昵地拍了拍小辛的背，脸上的神情忽然多了分遗憾：“这背也是随她爸？有点驼，男孩子驼背还好，毕竟本来就高，女孩子驼背，以后实在是不好看，你赶快去给她买个背背佳，我隔壁邻居家小女孩天天都在用。”这句话就这样在笑意的掩护下正中小辛内心的脆弱之地，然后她看见妈妈依然面带笑容，但笑容里已经显出了勉强：“这种事情还是要靠自觉，小孩子这样太累了，我这下准备买个菜，回去煮饭，就先走啦。”“我正好也得去煮饭了，那下次去医院的时候再聊。”阿姨又笑了笑，转身离去，留下满空气的香水味。小辛默默看着她远去，然后感觉妈妈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只听她温和地说：“别往心里去，这又不是你的错。”小辛张嘴想反驳，结果妈妈已经开始询问边上的卖菜的婆婆今天胡萝卜多少钱一斤了。
　　为什么对我的评价永远是像爸爸？为什么要驼背呢？我不好看对不对？小辛有太多看起来很矫情的委屈，虽然她曾经听妈妈说，她的背是因为肩胛骨本就突出，再加上先天肌肉发育不好，才会有那么一点驼，不要紧的。可是在这个爱美的年纪里，不好看总是会覆盖掉一切合理理由的。
　　小辛站在讲台上，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似乎是在等她的愤怒发作，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幕自己摔门而去的景象，但最终她低下头，轻轻说道：“我确实没有资本，我确实错了。”
　　这样的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啊，好学生有脾气没错，但终究是会妥协低头听话的。
　　“你们通通给我去抄课文，把今天早读的课文抄10遍，小言你负责收，明天交给我。”班主任的火气似乎因为小辛的认错而消下来不少，脸色稍微转好。
　　“好！”小言很快回答，为自己肩负的责任感到快乐。
　　“你，留下来，把我办公室桌子上的年段的卷子分一下班，分完再走。”班主任指了一下小辛，看了眼手表，转身扬长而去。
　　大概是去接女儿了。小辛看着他一出班门就立刻加快脚步的样子，心想。
　　班上立刻热闹了起来，大家一边议论，一边急不可耐地收书包回家。小辛走回自己的座位，不远处的小言正在和小东分享今天她的管理心得：“我姨不是咱们学校的老师么，她和我讲，我们班主任爱发火，有时候骂起来青红皂白都不分的，不过他爱揪典型，我这么弄，大家也少挨点骂，何必去抄那些书？”“你真是太好了！”小东特别崇拜地看着小言 。
　　她其实挺好的，聪明，漂亮，懂事。小辛看着她们挽着手走出门去，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愣着干嘛，你不会真的信那老东西说的话吧？那我真是高估你的智商了！”熟悉的毒舌语调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小辛下意识的转过头，本想回答“才没有！”结果对上他质问的目光时，顿时失去了说出的勇气。
　　我确实信了，这么多年来，人们都在叫我相信这个事实。
　　“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明明那么好——”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样儿，急了，然后——
　　失言了。
　　小旋哽在那里，耳尖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红晕。
　　然后他转身跑了出去，一路撞歪了不少桌椅。

　　小辛站在寂寥无人的办公室里，一叠叠分着卷子。洁白的纸页拂过柔嫩的指尖，淡绿的窗帘微微摇曳着，偶尔放进几缕耀眼的金色。他慌忙跑掉的背影凝成了生活这场电影里久久定格的一幕，那么的简洁纯粹，却可以抵过岁月无情，恒久地伫立在心里。也许在以后，我还要不断地为这样的事情难过，但我会想起你，然后拾起先前溃逃的勇气。
　　整卷子是相当费时的一项工作，小辛整好的时候，已经快1点了。她走出办公室，对面教工食堂都已经收了摊，一个老大爷正拖着地。也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着急，小辛有点担心。她匆匆跑出教学楼，只见大榕树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予。小予听见她的脚步声，站了起来。
　　“你怎么还不回家？”小辛相当吃惊。
　　“等你啊！”小予圆圆的脸上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然后挽起小辛的手，拉着她往校门口走，“我们回家吧，别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待会儿我打算买糍粑吃，要不要一起？”
　　“好！”小辛加快了脚步，感觉自己与一大箩筐的温暖撞了个满怀。

　　“今天怎么这么迟？是老师留你们了？”妈妈一边从锅里端出热了好几回的饭菜，一边问。
　　“嗯。”小辛敷衍地回答了一下，然后拿起筷子横扫她最喜欢的五花肉。
　　妈妈打量着小辛，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事儿，因为放在往常，她肯定会噼里啪啦地把老师怎样不讲理地把人揪着骂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她的姑娘有着一股子小孩子的正义感，对成年人的妥协与逢迎一概不买账，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没有第三种可能。
　　“怎么啦，闷闷的，有什么事就和妈妈说，说出来就会好多了。”
　　小辛放下筷子，其实她已经对这件事不那么耿耿于怀了，因为他的落荒而逃，因为她的默默等待。可她对上妈妈关切的目光时，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
　　“妈妈，我是不是不好看呀。”
　　妈妈将小辛搂进怀里，小辛感觉到了妈妈独有的清香与永远不变的温暖，是那样的让人安心。“辛辛，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姑娘，从小都很懂事，没怎么让我操心，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妈妈都很快乐，你是独一无二的，是很珍贵的存在。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审美不是哪一个人随口说说就全部统一了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好看与不好看。还有啊，要做一个像小太阳的人，能给身边的人带去温暖向上的力量，那是一个人最美的样子。”
　　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人，为了你们——我最珍贵的存在。小辛重新拿起筷子，向五花肉发动第N波进攻。

　　“矮冬瓜！”
　　“你这小白脸娘里娘气的，今天不把这个喝了不许走！”
　　小旋缩在男厕角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孩把他团团围住。
　　“喂，新来的，你不喝？小心我剁了你那小东西！”为首的男孩拿着满是尿液的矿泉水狠狠踹了他一脚，鞋上的大对勾格外鲜艳。
　　明明都只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却个个像恶魔。小旋攥紧了拳头，强行控制自己害怕的情绪，
　　“我不喝。”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从喉咙中挤了出来。
　　“还挺硬气！把他裤子扒了，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种啊！”他一声令下，其他男孩如豺狼般扑了上来。
　　完蛋了。小旋心想，要拼死一搏了。
　　“你们干什么呢？”一道宏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妈的，是那疯娘们，快走！”那个对勾男孩脸色很难看，示意其他人赶快走。
　　场面可以说是相当魔幻。他们狼狈逃走，一切迅速归于平静，仿佛只是一场梦魇。
　　小旋捡起浸了水的书包，咬牙站了起来。
　　门口，他看见了那个女生。她很高也很壮实，比那群欺负他的人看起来厉害多了。她不是那种人们通常认为漂亮的类型，但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满是善意，很好看。
　　“谢谢你。”他想说很多话，可到了嘴边就剩了这么点。
　　“没事就好，他们这些家伙就是欺软怕硬，我上次教训他们，只是轻飘飘打了两下，就吓得尿裤子了。”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厕所里的阴暗潮湿此刻都消失殆尽。
　　“你觉得我真的是矮冬瓜，是小白脸吗？真的很娘吗？”小旋见她要走，追问道。
　　她笑了，“我不觉得呀，他们是嫉妒你长得好看，而且身高是慢慢长的，又不是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事。”
　　“还有啊，你不要在意他们怎么说你，我也总是被别人叫芝麻大饼什么的，好不好看是我自己的事，他们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我喜欢我自己就够了。”
　　“真的吗？”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他，他只要负责喜欢自己就够了，因为人人都要他听话懂事，要讨得别人的喜欢。
　　“当然！”她相当肯定地说，然后话锋一转，“你是二年级吧，上周五下午在二楼走廊被欺负的也是你吧？”
　　小旋在她审视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女孩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人也不能整天被欺负，我教你两个招吧，一个呢就是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一样的游戏，谈论相同的话题，然后拉拢自己的小伙伴，让自己不落单，这样受欺负的时候还有朋友能站出来。一个呢就是努力让自己变强，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你也可以做你自己，但这个目前对你来说还有点难度，那就记住第一种吧！”
　　他记住了。
　　小旋很快又转学了，这种辗转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个避免被欺负的招式简直是太过灵通，小旋很快就在男生堆里混得如鱼得水。只要藏起来那个有点软弱、情绪敏感的自己，只要藏起自己对自然野物近乎疯狂的热爱，只要藏起自己来自乡下的身份和并不光鲜的家庭，只要通通藏好，他就能不受欺负了，再也不用被欺负了。多划算呀！
　　他以为那一切都过去了，直到小辛低着头站在讲台上，强行保持平静的语调，说出了：“我确实没有资本，我确实错了。”
　　原来这种欺侮，不止针对不合群的人，连这么优秀的她，也会遭受。她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个骄傲的人，因为她有太多东西值得骄傲，她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外貌而被羞辱？凭什么？
　　你真的很好啊。小旋看着她默默走下讲台，在心里说。不论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就觉得你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不知觉间，心中的默念竟脱口而出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是因为——害羞？怎么会？她只是我的同桌，只是同桌而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