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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殿试 ...

  •   宣政殿。

      空空荡荡,还只一堆内侍留守清洁洒扫。

      高台上,圣上座下留了主考席——自然是阿耶之席。

      连着后边都立了个山水屏风。

      我漠然看着,只是想想到时人们看向此处的表情,都觉痛快。

      大珰引着我绕到屏风后,我恰到好处地震惊一把,再在大珰的笑容中忐忑地坐下。待他离去后,我松垮下身体,趴下数起了盘中瓜子儿的圆扁,转移粘在面前屏风上的注意力。

      如果有一日在大殿之上不再受屏风遮掩——

      我默默抬眼,望向落我一刻到来的贡士。

      成群结队,却安静不言。

      屏风后影影绰绰,我只能看见来人的身影,并分不出具体身份。直到有内侍唤“齐王”,我才讶然发现是李惟。

      按理说,他封王后自当入朝参政,不过他本就与众不同,在盈盈之前,皇室只他一人还在国子监就读,也铁了心要参加科考。再加个殿试也是无所谓的了。

      只是我二人日渐疏远,不知这般大的场合何故他却不知数偏要闯我面前来?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后当个临时哑巴,隔着屏风,他在外伫立了会儿,少间,唤道:“柳柳?”

      殿门外传来交谈声,我有些焦急,淡淡“嗯”了一声,疯狂挥动着手示意李惟离开。

      他还算是听人言,只顿了片刻,便往那群人处走去。

      他们谈笑风生,我数瓜子。

      不多时,阿耶亦步履匆匆赶到,凝视了我的屏风一会儿,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嘀嘀咕咕给我交代各种事项,生怕我一个不注意脑袋便没了。

      “谨记慎言。”

      我乖乖点头,他才放心地松了些僵直的背脊,啜了口茶。

      而后,在人群的簇拥下,我脑袋之所系——圣上一袭黄袍稳稳当当地走向了高台。

      透过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大殿中密密麻麻的人,阿耶之下坐着各部尚书,褚珩便是在其中。

      他亦淡淡朝我这方看来,我心悸一瞬,恍然发现自己是在屏风之后,只有个影儿罢了,慌甚么?

      于是理直气壮,在屏风后默默地瞪了回去。

      他自垂头,端起茶盏,偏头闲聊。

      我自知来此一趟不过是走个流程,倒也不奢望能殿前发言,是以还有垂头瞌睡的权利。

      ——总归他们看不着。

      圣上扫了底下神清气爽的栋梁一眼,忽而莞尔,将对策一事交由阿耶后,望龙椅后一靠,便不作声了。

      皇帝将对策一事交由主考不是一回两回,贡士也不是人人皆可得到圣上亲问的机会,如若真是,那圣上的嘴可真是要磨破皮了。

      于是,我面前的阿耶展开了磨破嘴皮之路。

      一时辰后,我被阿耶不疾不徐的催睡语气整迷了眼,满脑子唯有——

      “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然后接着可怜试子们的长篇大论。

      此番问到了战争,提到“有征无战”“恶好杀生”,我的瞌睡虫登时飞到九霄云外。

      “……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问题道完,良久,答者却默然不语,身体僵硬成一条直线,已然不敢抖动。

      阿耶等了一刻钟,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有应者?”

      屏风外,李惟迈出半步。

      高台上,大珰接下圣上手中卷,往后一退。圣上缓缓开口,道:“云生答,何如?”

      我心里一紧,果真下边嗡嗡嗡,开始寻所谓“云生”。

      我轻咳一声,在这嘈杂的殿中如水入江河,不起作用。目光流连至茶盏,一顿,我端了起来,摇晃茶盏,手中一溜,茶盏顺势掉落。

      残渣飞溅,落于屏风外。

      殿中清静少许。

      我站起,面向圣上:“夫子既没,圣人之道不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战而退人之兵者,卫我黔首,何言不善者?”

      我不再想这一开口是否会惹人非议,是否会被攻击不合教条、不尊礼法。

      在我还能开口追逐我之理想时,声誉生死又何妨?

      况惹非议,非我一人。

      我掀起眼皮,波澜不惊地滔滔陈述。

      这类题相当常规,不敢答是琢磨不透圣上之意,并非是试子无才,圣上不让李惟答,也有其理。

      圣上淡然问:“既战而弱,外交至胜,何其不为?”

      “外交得胜,先以民富兵强而国威胜。”

      殿中一片寂静。

      下一瞬,似油锅触了水,毕毕剥剥炸得满堂皆是。

      主战派。

      闺中戏言。

      眼孔浅显。

      肉食者劳民。

      一瞬间所有帽子都往我头上扣,言官和试子的口水似乎都要将我淹了去。

      阿耶突地跪下:“臣教女无方,授女四书,教以时策,罔顾祖先法,是臣之罪。小女少年新奇随学,班门弄斧耳。扰圣人视听,请圣人恕罪。”

      我望着阿耶弓下的背脊,有些茫然,却又感觉到剔骨的寒意。

      我不免笑了。

      隔着屏风,各异的眼神扎向阿耶、屏风后的我。

      我淡然迈出屏风,朝高台一拜,头磕上茶盏碎屑。

      “父亲言罪,儿自不敢违。胆敢问圣人,尚柳有罪否?”

      额前刺痛。

      地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沁着寒意,额前带来的痛感轻之又轻。

      人群哗然。

      不用抬首都能想象到那帮人指指点点的模样。

      我不作理会。

      我只赌明堂之上人。

      高台上闷闷传来笑声,慢慢地,笑声朗然。

      “云卿,你养了个好女儿。”一顿,“云生,起来罢。”

      他仍唤我“云生”。

      听闻“云生”,底下又哗然起来。估摸着是想起那个中游贡士。

      我心里惧意霎时云散。

      “圣人之道不明……”圣上摩挲着手中卷,笑道,“离经叛道,不循礼法,不敬先祖。云生,何故言无罪?”

      我对上圣上幽深的眼,淡淡道:“我若循例,圣人大可弃我。”

      额前血顺鼻侧滑下。

      “啪啪啪——”

      高台上那人兀自笑,不忘道:“底下诸生,何不言语?”

      鸦雀无声。

      忽然,其中一人愤然站出,面色憋得通红,口称不吐不快,对我指指点点,并相当有条理地列出三点:

      女子参考,欺君罔上;

      殿试胡言,不敬先祖;

      擅离屏风,不知廉耻。

      他的面色太过直白,我心里一阵叹息。

      他又怎知,我就是欺君罔上呢?

      底下人虽有不言,而神情却是相当的赞同。李惟望着我,下一瞬就要站出来,我微微摇头,平静地注视他。

      接下来,圣上的笑直未停过,带着笑意的眼落到大珰身上,大珰突地迈出,扯长了声音道:“金陵谢氏白,文采斐然,天姿卓绝,上甚爱之,赐进士出身,明日即起赴凉州昭觉任——”

      凉州。

      我免不了对他怜悯起来,明升暗降啊。

      谢氏的公子,算是回不了富贵乡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

      如何回到府中的,我已然忘却了。

      只怔然看着庭内落华,毫无结果地计较得失。

      圣人给我自由,我亦以自由为价码。

      有憾否?

      我想起太子真诚的眼,慎重的承诺,忽地觉着无有不通。

      落花停眼前,我怔然抬首,墙上青年折腿倚坐其上,不自知地毁坏着我的桃花。

      我还才栽了一年。

      见我看他,他朗然一笑。

      “柳妹今日表现甚佳。”

      我暂时将对他毁坏我桃花的斥责吞回肚子,好奇问道:“真?”

      我极想得到肯定。

      圣人以我为棋,阿耶顾我生死,莺莺青喜难通我志。

      盈盈乃我知己,知我纵我,在她眼里我无有不好,于我眼中她亦是如此。

      李惟重我远我,在我这里,何尝又公正过?

      我没把握。

      他飞身而下,如玉面容临近眼前,直至我能看清他剔透的琥珀色的眼眸。

      他望着我的额头,道:“自然。”

      我往后退一步,掩饰一般自然地岔开这个话题,挖苦道:“不料如今天子近臣,兵部尚书竟也是会爬人家墙的,战场几年收获甚多呀。”

      褚珩微微蹙眉,凝望我半晌,转而微笑:“是。”

      “无论朱紫,我——”他却突然止住话头。

      我微微睁大眼,忽然看懂了他的眼,也知了他将说甚,心里涌上惊恐与无措,甚而不曾想他并未说尽的话,张口便是呵斥——

      “褚尚书,请自重!”

      褚珩却略过了我的不理智,没有抓住这个把柄玩笑。只是默认般,黯淡了双眸,低低道:“褚某僭越。”

      平静下来,唯余满身的寒意。

      我淡淡道:“阿兄此番前来见阿耶乃是孝心一片,阿耶下朝归来,应在留汀院,妹领阿兄前去,可否?”

      褚珩眸色深深,别过头,笑道:“那便谢过柳柳了。”

      我走在前边,轻声道:“阿兄,愿你永远是我——”

      “闭嘴!”

      唇上覆了层温热,我眨眨眼,依着以往教训一动不动。待他慢慢冷静,手掌慢慢撤下后,我微笑道:“阿兄,承景十四年上元,你说要我开心的。”

      背后一时沉默。

      “你不开心么?”

      我霍然转身,柔和了嗓音,道:“得偿所愿,即是幸事。”

      他沉默与我对望,良久一笑:“柳柳所变良多,不过珩却不曾变。”他伸手拂过我的脸颊,颊边发丝归回耳后,“无论何时,我都想让你开心,也会让你开心。”

      我微笑。

      皮囊下,跳动的心不由抽搐。

      所幸老陈叔忽地出现,打破僵局。

      老陈叔面上极快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就表情自然,笑呵呵地向我们行礼,自然道:“娘子郎君快些请,您兄妹二人叙旧,阿郎却是等急了哟!”

      褚珩翻墙见我,定然是临时起意,未有提前告诉阿耶的道理。老陈叔今日在门前训着仆从,方才才从影壁处绕过来,如何像是见过褚珩的样子?

      我复杂地看着老陈叔,心酸地想着,老陈叔还真是个聪明又念旧的人儿,这时也想得着办法为褚珩遮掩。

      褚珩带笑扶了老陈叔,嘘寒问暖一路,我们一行人到了留汀院。老陈叔托有急事,转身匆匆走了。

      收回目光,我不紧不慢地领着褚珩走。

      说是“领”,实际是他刻意落我一步,不愿与我同行。

      我不甚在意,敲响了房门,阿耶温声言进,便率先进了去。

      阿耶抬眼见是我,眼里立刻流露出无奈来,噼里啪啦说出一箩筐话来,最后结尾道:“柳儿,锋芒不可露,你这般是落人口舌。”

      说着,又看我额头,“哎哟哎哟”地控诉我的不理智。

      我没应声,他焦急地在房间转来转去,面壁指着各种书,又操起老本行开始规训。我暗暗瞥一眼站在身边的褚珩,一时间觉着无比熟悉——

      许久我二人未站在一起听训了。

      “阿耶在时尚能护你,可阿耶百年之后,你又当如何?”他背影一顿,恍然大悟,“是了!寻乞骸骨,退游山间,何尝不是一种办法?阿耶送你回南山寨,再自个儿扎在山下,寨里也多是你自幼长大的小辈,便不愁无人护你……”

      眼见着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我忍不住咳了咳,道:“阿耶,儿与太子殿下乃是御赐的婚事,您忘了?我终生离不了京城了。况且,我不需人护我。”

      阿耶转身,无奈看我:“你就是倔啊……”一顿,他转眼看到了立在我身侧的褚珩,讶异,“珮之?”

      他上前握住褚珩的手,也不问他何故突地出现,生硬地感慨:“今日在殿上还不曾看清,现在倒是在眼前了。”

      褚珩一笑,道:“先生,但请直言。”

      阿耶被揭穿,当即有些尴尬,咳了咳,故作理直气壮:“臭小子!先生关心你,便是有事问你?”

      褚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老实道:“圣上确然朝后宣珮之等人再议,因珩乃承景十年探花,熟知游街事宜,是以圣人命珩教授柳柳礼仪。”

      一番话乍一听,还甚普通,细细一想,便不怎么普通了。

      我和阿耶双双震惊,异口同声:“圣人玩笑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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