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 竹蜻蜓 ...


  •   一 竹蜻蜓

      雨后的山林,寒雾弥漫,一片霜色,隐隐传来几声鸟鸣猿啼。穿过疏林败叶,两匹马并辔而行。
      “是谁截断翠爵山的主要水源,差不多猜得到。这一带本就是流寇多,占据荒山暂时建造崖砦,使得山下百姓取水艰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回去后上报官府,与我们无干。”
      “可是我渴了,也找不到一滴水,方才看到酒贩,你又不让我买一碗酒解解渴。”
      抱怨中似带着笑,语声说不出的轻雅柔和,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
      两人裹着风氅,连脸都密密实实遮了起来,只是一个长得颇高,另一个身量未足,骨骼纤细,应该还是少年人。
      “没有带钱。”
      听他竟然用如此拙劣的借口敷衍,少年一笑:“那么我用这个荷包里的钱,你也不会介意的喽?”
      闻言立刻转过脸的高挑青年,见从黑色风氅里伸出一只素白秀美的手,沉甸甸的荷包正躺在手心里,不禁气结:“你什么时候……”
      捏着荷包抛了抛,少年似乎对里面的份量十分满意。高挑青年道:“五爷不让你喝酒,要我看着你,不许放任。”
      “你不说,他们岂会知道?连掠,你是本少爷的护卫,莫非想卖主求荣?”
      名唤连掠的护卫没有被“卖主求荣”的指控压得抬不起头,反而肃然勒住缰绳,准备忠言劝谏。一直捏着饺子形状的软糯荷包,少年蓦地发现了什么,盯着荷包上的刺绣细看:“好精致的绣工,这两只相思鸟简直和活物一般无二!啧啧,咱们轻车港谁的绣工最好呢?除了苏合丫头,还能有谁绣得出呢?”
      连掠:“……”
      “苏合丫头心气高得很,一般人求她,从来线头都见不到一个,什么时候绣出来的呢?真叫人妒忌死了啊,连哥哥——”
      听到那样的称呼,连掠握住缰绳的手哆嗦了一下,少年还待继续调侃,忽然截住,抬头引颈张望,只见低压的苍穹下,朦胧的白影在不远处盘旋,发出两声凄厉的鸣叫。
      “发生什么事了?”
      颜色如雪的猛禽,只有背脊覆盖着苍黑纹路,是经过豢养的玉爪海东青。
      沿着一条落叶淤积的羊肠鸟径,两人朝海东青警示之地就近抄过去,还未靠近,就闻到了带着血腥气的浓郁酒香。
      “莫不是那几个酒贩运气太差,遇到了我们说的那批流寇?”少年有些惊讶,另一人已经皱紧眉头,加快了速度,知道这种事他必定会管的少年,也紧接着打马跟上。
      果不其然,狼藉碎裂的酒缸旁有一具商贩的尸体,而连掠已和行凶者交上了手,一面朝剩下的商贩喝了声:“跑!”商贩受了惊恐,正不得主意,于是撂下挑子一哄而散。
      流寇虽然有十余之众,少年看出连掠尚可应付,便下了马,只在一旁掠阵警惕。玉爪海东青又一声急啸,引得少年退了两步,右手两指微动,手里已滑出一条鞭子。
      果然有援军!兜帽下的嘴角微挑,不慌不忙,移身错步,一片刺破耳膜琤瑽杂音后,柔韧的长鞭将偷袭的数人手中兵器尽数绞落。
      流寇们偷袭不成,反被缴械,发现对方也是个硬茬而乱了阵脚。即便如此,凡事总是容易心存侥幸,认为己方不过是过于轻敌,着了别人的道,下一次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没有阻拦他们去拾取武器,少年面对流寇们的丑态,好整以暇地调整位置,舞动手中灵活的鞭子,每一鞭都抽中手腕关节处,好让他们的武器再次脱手。
      虽然流寇们尽量压制不轻易开口,还是在呼喝声中暴露了他们是异族的蛛丝马迹。
      连掠抽空瞥一眼,正好发现少年换着花式取乐,有时候还空抽几鞭,鞭子震动气流发出爆响,意在让那几个毛贼吓破胆,不觉无语。
      不过来帮忙也就算了,还玩的不亦乐乎——
      “小心!”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因为有个一直令他缚手缚脚的的家伙脱离了战团,朝那边悄悄掩去。
      鞭子格挡住了全力劈下的一刀,凌厉的刀风却割开了兜帽。
      “是……你!卓三、卓仙衣!”出刀者一脸讶色,蹦出生硬的汉话。
      暴露在眼前的面孔,慧黠中带笑,虽然还未长成,已有十二分的俊俏,玉人儿一般。
      出刀者还记得不久前尚在海上亡命之时,就是在这个年纪小小的死神指挥下全歼了他们的船队,让他们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被迫上岸东躲西藏。这个人就是如今混乱之海那位无冕王者的新继承人,八骑轻车港花衍花轻相的三子,靖海将军的外孙卓仙衣。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出刀者大吼一声,刀刃带着杀意再次劈下。卓仙衣侧身躲开,被他刀风扫得脸颊生疼,收起了笑容,记起这人是个头领,一把倭刀使得颇有门道,让他们折损了不少水手。
      “速战速决!”连掠怕有差池,一柄青锋织成了剑雨,顷刻又撂倒了两个。卓仙衣亦面现懊恼,不再抱着玩乐的态度,帮着连掠把流寇都清干净了。
      倭刀断为两截的流寇首领最后一个倒下,双目凸出,似有满腹不甘。他们想要趁乱抢劫富庶的邻国,历尽千险渡海而来,好容易上了岸,还未大肆抢掠,就折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里,连着魂魄埋骨深山。
      “走了。”连掠收起佩剑,倭寇首领逐渐失去神采的瞳仁,映出他半拖着同伴上马的身影,急急催促: “好像有人来了,快走。”
      踏着落叶和泥泞,前者才去,后者的马蹄由远及近,随即有人下马驻足,仿佛在打量这片染血的泥土地。
      “被人抢先了。”冰冷的声音冻结了空气一般,倭寇首领眼中映出来人脸上鲜红的火焰印记,呼吸陡然急促。原来即便逃得过海上的炮火,也逃不过传闻中的收割者。他徒劳挣扎着,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来人不悦地准备离开,另一人则在旁边蹲下,修长的手指翻开尸体的衣襟,查看伤口。
      “要我说,反正倭寇也不能收,麻烦事情有人代劳,何乐不为?”那人发现倭刀后再一次仔细检查尸体,对失去耐心的同伴安抚了一句,随即感兴趣地低声自语:“是谁呢?”
      翠爵山形似酒器,东首是悬崖峭壁,只有飞鸟能渡,西首较为和缓,皆有数条水源,依据山势暂时建个鹿角砦什么的也很方便。入冬天气渐寒,山上不少水源结了冰,剩下的那一条就是命脉。卓仙衣琢磨了一会儿,认定阻断水源的几个点,打算回去就画出来,交给大管事裴染,让他去官府说一声,或者带人直接疏通,免得官样文章做起来拖沓冗长,山下的百姓没有水源,不得过日子。
      回到轻车港已是傍晚,卓仙衣避开满地的帆蓬绳钉,沿着船厂临时搭建的楼梯往上攀。楼梯的空隙处也用炭笔涂写了很多图画和数字,乌烟瘴气,惨不忍睹,卓仙衣都小心绕开,等攀爬到高处,逐渐展露出全貌的一只二十来丈长,首尾飞展流畅、尖头尖底的福船跃然而现。
      “龙雀,邹龙雀,你在不在?”
      “啊”地一声,坐在缺口处的一个人差点被碰得掉下去,“笨蛋!只看得到船,看不到我啊?!”
      “抱歉,你几天没换洗了?他们说你早起就没下来过,”望了一眼黑乎乎一团糟的人型,卓仙衣从怀里掏出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夹着牛肉的饼子,肉香和葱香立刻引得花子般邋遢的人劈手抢过,迫不及待往嘴里塞,“我就在路上买了来带给你……”目睹边吃边掉,连外面的油纸一起胡乱咀嚼的凶猛吃相,仙衣还是下意识说完了话。
      邹龙雀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嘴里因为食物含含糊糊,头都没抬:“这个后膛炮,射程总是不尽人意。”“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把热切的目光投向还未完工的福船,仙衣挨着邹龙雀坐在都是木屑的高台上。
      这是依照她本人的喜好督造的船,也是作为继承人接手轻车港的一个标志。和花衍的九桅宝船望舒号不同,飞廉将是以速度和灵活见长的船,船上一切配备都是面前这位火器天才——邹龙雀一手安排。
      从用哪几种木材到火器改造都亲自参与意见的卓仙衣,眼见这船由龙骨开始,一点点有了轮廓,喜悦之情自然不予言表。邹龙雀在问:“什么新想法?”他又要说又要吃,还要忙着写算,猛的一下噎住,喷了自己一胸口。
      他噎得脸都紫了,仙衣连忙拍他后背。邹龙雀缓了半天,抱怨道:“好干,你只记得买吃的,不会买点儿酒给我啊?有了那个,我三天不吃饭都行!”
      “我也有苦衷啊。”就是怕你不吃饭,仙衣心道,笑眯眯继续拍他。两个人不但对造船和火器很谈得来,在酒之一道上也是一拍即合,堪称契友。邹龙雀想起那位仿佛狱吏般看得死紧的护卫长连掠,想必此刻正在外面等着,也就不说了。
      仙衣拿出一个买牛肉饼时买的竹蜻蜓:“知道这是什么?”邹龙雀瞥了一眼:“你当我傻!”又道:“你老大不小了,还玩这种哄三岁小儿的玩意儿?”
      仙衣但笑不语,轻轻转动竹蜻蜓,让它飞了起来,随后落在一角,又拾起来重复动作,一次比一次落得远。邹龙雀挠了挠乱蓬蓬的头:“这东西,用力搓它自然飞得远,不过你倒控制得平稳。”仙衣递给他,“你试试。”
      邹龙雀试了好几次,却无法像仙衣的竹蜻蜓飞得那样稳定,仙衣教他:“不能一味胡乱用力,还要控制手势,指尖力度掌握得好,方向其实也可以控制。”邹龙雀静下心飞了几回,稍微好了一点,最后还是用力过猛,脱手将竹蜻蜓飞出高台,他却飞奔下去捡回,回来时满腔兴奋之情怎么都按捺不住了:“我懂了!”
      力轻则近,力强则远,还必须能控制方向。他刷刷在本子上画了几支竹筒火箭,将螺旋形装置补充上去,想了想,又涂掉重新换了螺旋装置的位置。“要是能像水车风车那样恒定借力,就臻于完美了。”仙衣提出更新的想法。
      两个人一遍遍讨论看法,邹龙雀边快速在本子上画出雏形,邹龙雀想到新奇处,眼睛闪亮,激动不已,两手画得乌黑,嘴里嘟嘟囔囔,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两人直谈了两个多时辰,仙衣起身弯了弯僵掉的腰腿:“其实我是溜出来的,没带连掠,拓跋宛跟来了,你好好吃一顿,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喝完了你就去睡觉。”
      拓跋宛是轻车港大管事裴染的护卫长,飞扬跳脱、不拘小节,和连掠恰是南辕北辙,邹龙雀早已见过,何况听见喝酒,一向是没有命的。然而他此刻的瓶颈有了思路,突破在即,正在玄妙之境,不止两只耳朵,五官都闭塞起来,竟然充耳不闻。仙衣说了两遍,看看是白说,只得拍着衣袍离了船厂,拓跋宛拨马过来,问:“去哪儿?”
      “燕瑟楼吧。”
      轻车港有大重寺和小重京,取自本地出的重门双杰,一般称为大重公子和小重公子:大重公子毕生征战,未有一败,老来为偿杀业,出家为僧,死后封郡王。小重公子则六艺精通、文采斐然、风流倜傥,本也该出将入相,却早早病逝,只是民间对他的传闻甚广,多是一些韵事佳话,不可枚举。
      小重京是轻车港最热闹的所在,囊括一整条旧街的勾栏瓦舍、赌肆乐坊,茶楼酒楼栉比相邻,街市酒戏昼夜不歇,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燕瑟楼。
      船王家的三公子,在小重京不是陌生面孔。花衍的长子出了事,据说外逃不归、次子病弱,只能将继承父业的希望寄予三子。据说这位三公子拜过名师,学成后归来却和普通纨绔一般无二,每日流连坊间,不求上进。只是如斯年轻美貌,又肯一掷千金,在小重京总是特别受欢迎的。
      才把两匹马交付好,转身见旁边一家赌肆,闯出一人扶栏呕吐,仙衣便定住身,问赌肆门口的伙计:“七爷几时来的?”伙计回:“来了不过一刻,来时已经醉了。”
      才从船上下来,家门都没进,就先来了赌坊,仙衣对他的放浪形骸有了较新的认知。
      那人听到说话,一双醉眼抬头辨认了一会儿,好容易认出眼前这个身影,是自个儿家的少船王,只是才要开口,又俯身大吐特吐。
      原来轻车港向有七大元老,是和港主花衍一起打过天下,成就基业的兄弟,被并称为江左七虎,在南省地位十分尊崇,就连街旁的黄口小儿,也知道他们的事迹。这人乃是居于最末的“狂虎”姬离,虽是仙衣的长辈,因他年轻,性情又洒脱,倒像个平辈。
      姬离此人,和其余六位结拜兄长年岁相差甚远,因此被宠得不堪,平日走鸡斗狗,眠花宿柳,仿佛一个闲人,但轻车港人人都知道他在海上对付海盗和生意场对头的手段。姬七爷性情上难免疏狂,但只要顺了他的意,倒也不会不好说话。
      仙衣看他喝醉了,深知他喝起来毫无节制,又爱借酒撒疯,一旦闹起来,定要闹个痛快淋漓,不拘一格,乐于成为他人好几个月的谈资笑柄。如今老爹不在轻车港,大爷裴染和五爷梅九龄都是忙人,其余人皆管不了他的,心里正在琢磨想个办法骗他回去,姬离缓过了气,伸手问:“有银子吗?”
      “不曾带。”仙衣出来,不拘花费了什么,都是月底这些店铺统一去船王府结算。回头看了看拓跋宛,拓跋宛一摊手,意思也没带钱。
      仙衣瞧他不过赌钱输了,还不到闹事的地步,放了心,想想从头上拔下一支碧透水润的发簪给他。姬离将少年船王从头到脚碾了好几眼,一身霜罗轻裘,扇子上的坠子,发髻上的簪子,还有衣襟上装饰的一对玉扣玉勾都是一色碧玉做成,益发衬得人眉翠唇红,白如抟雪,好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不觉哈哈一笑:“我就是输了,也一定赎来奉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竹蜻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