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帝斯短篇集》风子言

4、灵魂伴侣与死因（下）

　　紫川秀是个说谎大王。

　　他这一生说过许多谎言，无论是对下属、对百姓还是对兄弟、对爱人，他也听过许多谎言，无论是来自上司、兄弟还是爱人。他的谎越来越完美，辨析谎言的能力也愈发强，有时他看说谎者的脸就像识别同类，甚至只靠直觉都能对个九成。

　　帝林对他说的第一个谎，是帝都流血夜里承诺会等他回来，而斯特林对他说的第一个谎，则要追溯到远东军校。

　　“我身上没有标记。”斯特林坐在树下，勺子在饭盒里搅动两下，“也许我没有灵魂伴侣，也不会被人杀死。”

　　斯特林说话时没有看紫川秀，紫川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低着头，眼睛看着饭菜。紫川秀想不出斯特林欺骗他的任何理由，但那一刻他无比确定——斯特林在说谎。

　　他没有去揭穿，紫川秀知道斯特林轻易是不说谎的，一旦要说就绝不让你揭破。他没有再提到这个话题，就像帝林在那次询问之后也再没有提过灵魂伴侣之类的话，紫川秀认为这其中有关联，对这个结论他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只是直觉。

　　光明王的直觉向来很准，他的直觉救过他很多次，在远东起家时甚至靠直觉反推赢得了半兽人军团长维拉的尊敬。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最好是不要去深究，无论是出于对斯特林隐私的尊重或是对危险事物的远离（后者当然占了大部头）。

　　几年后他在肋骨处看见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前不久调到他身边的女将军，另一个是……他自小挂念至今的妹妹。

　　紫川秀理所当然地认为白川不会是他的灵魂伴侣，他知道自己身边一定有杨明华的人，杨总统领对他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为他的死开一次香槟，派人来暗杀他也是正常的。但长久相处下来，紫川秀发现白川不是那种人。他的意思是，白川正直、善良、勇敢，他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许多他可以为之付出真心的品质，有时他会忘记时间，直到白川举起手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准备往他头上砸。

　　白川绝不是能为杨明华效力的人。

　　他的最后一点疑心在军法会议上白川公开质问时消弭无踪，他伸手想把白川拽下来，他想说你是不是傻，这种时候做出头鸟？可紫川秀没有，他怔愣了一瞬，眼睁睁看着白川一声高过一声地控诉站在中央的权臣。

　　他发现自己爱她。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太可怕了，好像相识十年后一见钟情，荒谬如在梦里。

　　紫川秀爱白川，就如爱一个想象中的自己。一个，没有被现实按在尘埃中摩擦的，理想主义的，愿意为一点热血去付出生命的自己。在那一刻他肋骨处发痛发烫，他知道他完了，他的灵魂伴侣真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被自己吓着了。

　　那么，紫川秀想，阿宁才是我的死因。

　　这也说得通，死因未必是杀人凶手，为她而死也是一种死因，不是吗？他早就立誓为保护阿宁献出生命，为阿宁而死也是天经地义的。紫川秀这样安慰自己，几乎要放下一颗心来。

　　可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嚷：“如果为谁而死也算是死因，那么许多军人身上应当都刻着紫川参星的名字！”

　　紫川秀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他告诉自己绝非如此，阿宁没有任何理由要他死。紫川宁信任他，依赖他，虽然数年不见，但他们的关系依旧如小时候那样亲密——或许紫川宁希望能再亲密些，可惜紫川秀做不到。

　　斯特林常以为他是自卑，面对紫川宁，他确实有些这种情结，然而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此，他只是清楚地知道紫川宁不会是他的伴侣而已。紫川宁喜欢他，但她喜欢的是什么？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宁小姐在为今日的衣着搭配发愁时他在远东忍饥挨饿，与死神赛跑，他们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完全不同，阿宁爱他吗？他想是的。但阿宁爱的是多年前抱着一把剑守在床头的阿秀哥哥，是全心全意，眼里只有阿宁妹子的小哥哥。

　　她爱的不是现在的紫川秀。

　　根本不了解，又怎么谈得上爱？

　　那么，紫川秀爱紫川宁吗？

　　他不能说不爱，这是在欺骗自己。紫川宁狡黠又天真，美丽且可爱，他想不出自己不爱她的理由。何况紫川宁是那么的喜欢他。

　　只是紫川秀很明白紫川宁爱的是什么，也明白他们之间没有未来。因此，带兵出征远东前，紫川秀还是说出了那番话。他说你应该去找个男朋友，试着交往一下。

　　说完这话紫川秀就知道他绝对是个混蛋，因为他很快就看见阿宁眼里的泪水。阿宁妹子的眼泪比什么都厉害，他在心里苦笑，要是阿宁想要他死，其实只用流泪就够啦，他是肯自己抹脖子的。

　　他因此对帝林说了谎。

　　帝林问他，除了白川以外，他身上还有没有另一个名字？

　　紫川秀的回答不假思索，他说没有。

　　他不能说有，因为帝林会解决他的死因。紫川秀做个鬼脸，引来斯特林善意的嘲笑。他也跟着笑，庆幸帝林没有再问下去。

　　帝林是动不了紫川宁的，但他可以动白川。因为谁都不会相信，在白川和紫川宁之间，紫川宁才会是紫川秀的死因。

　　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几年前斯特林在这个问题上说谎的原因。

　　帝林兵变后，他难得和白川吵翻了天，比多年前在总督府会议室里那一次更激烈。那次是以什么收尾的？他说白川，我告诉你，如果要杀了你才能树立光明王的威信，那我宁可不当这个光明王。

　　可这次他不能了。

　　没办法，紫川秀说，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他这时候倒开始反问了，白川瞪着他不说话，心想这小混蛋越来越不是人了。

　　紫川秀知道白川不会走，他只好叹一口气，那种久违的恶心重新从胃部翻上来，他惊觉他很久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适，因为他已经麻木。他不再是那个愿意让敌方无辜者从手下完整离开的将军，帝林告诉他慈不掌兵，他后来学会了残忍与狡诈，但以前的紫川秀呢？

　　他忍不住要问白川，你追随的到底是谁？是紫川秀还是光明王？可他害怕白川的答案，他怕白川说他变了，他怕白川离开他。

　　可现在连他都觉得自己变了。

　　你还想我怎样？紫川秀放缓了声音，我已经发兵了。

　　你在敷衍。白川迅速截断了他的话，对你来说，家族水深火热，还比不上流风霜给你的一封信。

　　紫川秀哑口无言。

　　就算你喜欢她……白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紫川秀立即反驳：我和流风霜只是单纯的利益交换，最多算是朋友。

　　白川“嚯”地站起来：原来大人管这叫朋友，那么你和宁小姐算什么，从未谋面的兄妹？

　　紫川秀脸上红白交替，气恼和羞愧在他胸膛里打架，他发觉他没法把他的算计对白川说出口。白川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样子，好像这些年变了的只有他，这太不公平了。可他就是喜欢白川这个样子，他爱白川爱得发疯，好像一艘远航的船爱它的锚。

　　他的声音低下去，柔和得不像他自己：白川，你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白川说，别人会说你作壁上观，只想坐收渔翁之利，可我知道你只是不想和帝林开战，这是人之常情，我不赞同，但可以理解。然而你在这时候支援流风霜，帮她夺回流风家的掌控权，性质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大人，这是叛国。

　　紫川秀苦笑，白川，你曾经说过，即便我要屠城，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屋顶上浇汽油。

　　是。白川静静地说，我会的，即便是现在我也会的。但你不能眼睁睁地叫我看着你去死。

　　我不会死在流风家。

　　我知道。白川说，这也是我反对大人你的原因。

　　沉默笼罩了会议室，过了好一会儿，紫川秀才说：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女子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在这场对话中，她头一次主动挪开了视线。

　　“在您伤重至失去武功的时候，我曾经给大人擦洗过身体。”白川的声音很轻，“我看到您肋骨上有两个名字。”

　　斯特林的死讯在一个月后传来，这时帝都的雪还在下。

　　收复流风家后的流风霜与紫川秀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而远东统领也不得不加入了战场。

　　“双骄之战”中紫川秀的胜利彻底结束了“三杰之乱”，这场胜利在后世历史学家看来是理所应当之事，帝林在与斯特林所属远征军的交战中损耗不小，紫川秀若是输了反而是怪事。但紫川秀知道不是。

　　他能赢，是因为帝林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帝林了。

　　帝林死前对他说，阿秀，我知道会是你。紫川秀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多年前帝林为何要追问他的灵魂伴侣是谁，因为帝林身上有他的名字。而斯特林不愿说的原因也很清楚了，他这二哥一直在怀疑帝林是自己的死因，而他的怀疑也没有出错。

　　紫川秀跪在雪地里，他想放声大哭，可从他喉咙里传出的却是笑声。

　　我们醉心于荣华富贵，以至兄弟相残。

　　紫川秀手中酒杯滚落，他摔在地上，眼前视野模糊。

　　有什么扼住他的喉咙，他渐渐难以呼吸，深厚的功力延长了他最后的时间，他看见紫川宁的泪眼。

　　对不住啊，阿秀哥哥。

　　阿宁的声音一如当年那样甜美，好像还在多年前，他们还在后花园，躺着看星星。

　　紫川秀终于不肯再看，他闭上了眼。

　　既然林枫是林凤曦的救命恩人，又一手扶持林凤曦登基，为何还会被毒杀呢？

　　也许人人都以为自己会是左加明王，但他们只是下一个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