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芳华》乌拉韩阳MY

102、乱世

　　八年后，1931年秋，上海。
　　“重大新闻！重大新闻！日本关东军侵占沈阳！东北三省告急！”报童手里拎着一摞厚厚的报纸，刚一吆喝，就引来路人争相购买，一边大骂日本狼子野心，一边为沦陷的国土扼腕叹息。即便是上海距离东北还很遥远，人们也不免胆战心惊，担心有一天战火会烧到自己的头上。
　　姜晴风坐在办公室里查看工厂的账本，小孟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张电报。姜晴风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脸色沉重了起来。他放下账本，揉着额头沉思了好一会，拨通了桌上的电话。“小涵，我有些急事要出去一趟，今晚可能晚些回去，你和灏儿不必等我吃饭了。”
　　“怎么了？要去谈生意？”
　　“不是。是……杭州老家那边出事了。黎叔一家染上了疫症，黎叔和黎婶都没了……黎大哥托人给我发了电报，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没有染病，求我看在黎叔的份上，收在身边做个丫鬟……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一会我要去一趟火车站，把她接回来。小涵，你觉得，可以吗？”
　　许伊涵那边沉默了许久，轻叹口气，“这或许他家中唯一的生机了……他们帮我们照看宅院这些年，也有苦劳，理应帮衬。”
　　姜晴风松了口气，“等安顿好这个孩子，我想明天回杭州老宅一趟，看一看黎大哥一家的情况，若是真的不好，也该帮他们处理些……事。”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忍心说“后事”。
　　“你别去了，既然那边有疫症，万一你也感染了怎么办？你就别亲自跑一趟了，还是花点钱托人去办吧。”
　　姜晴风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找人去办就是了，只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晴风，我是自私，可是我不希望你冒险，要是你有什么危险，那我和灏儿……”
　　“小涵，我懂得。”姜晴风打断他道，“我不去就是了，我只去火车站接了孩子就回去，好不好？”
　　许伊涵这才放心，“嗯，那你早点回来。”

　　姜晴风挂了电话，又打了几个电话，找人立刻去杭州的许家老宅查看，然后赶快看完了手里的账本，就叫了小韩开车，去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记不清那孩子长什么样子了，火车站人来人往，他要怎么去找一个小女孩？这女孩有没有大人陪着她一起来？能否安全到达？都是个问题。
　　从杭州来的火车到了站，一大波人流涌了出来，姜晴风叫上小韩帮自己看着，找了半天，也没见哪个孩子像是黎家送来的女孩。直到人快走光了，才有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瘦弱小孩缓缓走到他面前，她穿着一身破旧又脏的衣服，头发剪得很短、有些参差不齐，像是匆忙中随意剪掉的，脸上涂着尘土，看起来像个要饭的小男孩一样。
　　那孩子手里捏着一张照片，仰头望了望他，开口道：“请问您是姜晴风先生吗？”
　　姜晴风听到她的声音才知道她是个女孩，蹲了下来望着她，“我是。”
　　女孩将手里的照片递给他，“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吧？是我爹让我来找你的。”
　　姜晴风接过照片，看到上面的几个人，就有自己一个，那是有一年他和许伊涵回家祭祖时，请人来许家老宅拍的，也顺便和黎叔全家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姜晴风明白了，一定是黎大哥怕她一个女孩子在路上有危险，给她剪短了头发装成男孩的模样，又打扮得又脏又破，就像是一个人人嫌弃的小乞丐，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才好。
　　姜晴风蹲下来望着她，“你就是黎小花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
　　“你爹娘如何了？”
　　小女孩眼睛一红，却还是忍住了眼泪，“他们让我来找你，再也不要回去了。”
　　姜晴风也心有不忍，“傻孩子，明天我就派人回去看看，如果还能救，一定……”
　　“不用了，救不了了，爹娘救不了了，哥哥姐姐也救不了了，只剩我一个了。”小女孩的声音很清脆，眼泪却也一起掉了下来，她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我爹说，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派人去给他们收个尸，拉去找个山头埋了，就很感激了。”
　　姜晴风掏出一块手帕，将她脸上的眼泪擦了擦，顺便将她脸上的灰渍擦干净，露出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你放心，他们的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小女孩看了看他，忽然后退了一步，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弯下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姜晴风伸手去扶她，她却用小手推开了，望着他郑重道：“姜先生，你能帮我安葬了爹娘，以后小花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是小花的主人，我这一辈子都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姜晴风蹲在原地，有些尴尬。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熟悉？

　　“不是说，不做奴才吗？”
　　“那不一样！你救了我一命，我留在你身边，听你的话，这是在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姜晴风觉得滑稽又好笑，命运转了个来回，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天。他将黎小花拉了起来，“不要这么说，我不是你的主人，也不需要你报答……嗯，只是因为我和黎家的情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黎小花仰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姜晴风补充道，“以后你叫我黄叔叔就好了。”
　　黎小花低下头，显得很犹豫，“可是我爹说，我要给你做丫鬟，要伺候你的，怎么可以叫叔叔呢？”
　　姜晴风失笑，“所以什么‘做牛做马’的话，也是你爹教你的？”
　　黎小花诚实地点了点头。
　　姜晴风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傻孩子，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就行了，知道吗？”
　　黎小花吸吸鼻子，又点了点头，姜晴风拉起她的手，带她上了车。

　　回到家的时候，许伊涵正在客厅里听许灏练琴。见到姜晴风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回来，许伊涵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冲他们眨了眨眼。
　　姜晴风将孩子领到许伊涵面前，对她道：“这是许先生，你应该见过的，还记得吗？”
　　黎小花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刚要弯腰磕头，就被姜晴风拎起来了，“这孩子什么毛病？见了人就磕头！不用磕头！我只是让你认一下人。”
　　许伊涵噗嗤一声笑出来，许灏也停下了练琴的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许伊涵回头瞪了他一眼，收敛了笑容，“谁许你停了？”
　　许灏撇撇嘴，只好按捺住好奇心，继续练琴。
　　黎小花看了看许灏，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小西装，脖子上还打着精致的领结，头发梳得整齐一丝不苟，指尖飞快地在钢琴上敲击，流淌出她从未听过的动听音符。她看得呆了，原来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姜晴风拍拍她的头道：“以后不许见人就磕头！知道吗？”
　　黎小花摇摇头，“不是见人就磕，我爹说，要给姜先生和许先生磕头的。”
　　许伊涵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有不忍，难道真的让她一个孩子做丫鬟吗？可是她一个女孩子，留在这个家里，岂不是有些尴尬？
　　姜晴风坐在许伊涵身边的沙发上，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些忧心。
　　恰巧这时电话响了，姜晴风接起来听了一会，脸色越来越沉，只是应了几声，就挂断了电话。
　　他沉重地望着黎小花道：“我派去的人说……你的家人，已经……我已经派人去安葬了，你……节哀吧。”
　　黎小花瘪着嘴望着他，使劲忍着眼泪，却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姜晴风和许伊涵对视一眼，两个人皆是沉默地叹了口气。家破人亡，没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许灏忽然又停了下来，起身走了过来，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哭泣的小妹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手伸到西装的口袋里，拿了一颗糖出来。
　　“你别哭了，我的糖给你吃好不好？”
　　黎小花果然不哭了，眨着眼睛望着他，脸上都是凌乱的泪痕。
　　许灏偷偷瞄了一眼许伊涵，“爸爸，对不起，我又偷藏了糖。”
　　许伊涵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黎小花抽泣着问：“为什么要偷藏？你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吗？应该要多少有多少啊？”
　　许灏摇了摇头，“爸爸说吃糖会牙疼，不让我吃，这是小麟叔叔偷偷给我的。哝，给你吃吧，你别哭了。”
　　黎小花拿过糖，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缓缓塞进嘴里，糖果在舌尖蔓延出甜蜜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不哭了。“谢谢小少爷。”
　　许伊涵原本也是红了眼睛，看到这一幕，却含泪笑了，他和姜晴风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劫后余生的人，还能拥有新的温暖，没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了，他体会过，此刻的小女孩也能拥有新的人生和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