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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卷五·熹光(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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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缭绕。曾经规整的夏府已枯枝杂草横生。
夏晓坐在屋顶,手中的酒壶被夏阿娇抢走。
“今天开始我必须好好监督你,不许喝酒了!”夏阿娇在他身旁坐下,重重叹了口气“公子若是离了我,可怎么照顾自己。”
夏晓便顺着她的话哄“离了你我怕是活不久……”
夏阿娇就不许他再说这丧气话。
二人无言望月。不知道过了多久,夏阿娇才呆呆地开口“公子,京城夏太傅送信来了……”
无人应答。
夏晓垂着头,睡着了。
夏阿娇看着看着,鼻尖忍不住泛酸。
她当然知道夏晓如今这副样子撑不了多久。她趁着夏晓熟睡悄悄给他输送灵力,却好像入海的水流,全都哗啦啦不知流去了哪儿,什么用都没有。
她分了灵识一看才知,夏晓的经脉已经近乎枯竭。
夏阿娇不敢想象。如果夏晓还独自一人待在那囚笼里,是否早就重病在床,时日无多。
“公子近日来越来越嗜睡。从戌时起能睡到第二日未时!”夏阿娇坐在门槛下絮絮叨叨。
夏晓一开门还没看清她在和谁说话,那人晃了个影子转瞬间就不见了。
对上夏晓询问的目光,夏阿娇说那是她多年前结识的朋友。因一场火灾烧毁了一眼一耳,不敢见人。
“无碍,既是客人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下次带来便好。”夏晓看了眼屋外的阳光,被晃得有点发晕“这些天辛苦你了。”
夏阿娇连忙摆手“哪里辛苦了。我本来就是公子救回来的,只要公子需要,我随时待命!”
夏晓笑着摇摇头。
夏阿娇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仍然差得很。但心情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她犹豫再三,还是把心一横道“夏太傅来信了……”
夏晓猛地顿住。他手上狠狠抓住门框。表情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出些什么反应。
夏阿娇慌忙扶他“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我又怕,又怕是什么要紧事。”
许久,夏晓才勉强找回点声音“没事的。应该……早就该想到这一天的。”
他闭了闭眼,大致上猜出了是什么。
“信封给我吧。”他睁开眼,努力镇静道。
『致吾儿:
阿晓,我是娘。
娘知道你委屈。也知道宫中苦。当初是我和你爹一时迷了心窍,偏皇上那么喜爱你。娘本以为这对你是个好去处的……阿晓,你爹前些日子在朝上看见你,高了,也瘦了。
皇上重视你,也是重视夏家。你何不乖乖听话,回京做大官。有你陪在皇上身边,夏家满门也都有荣誉。阿晓,爹娘知你苦,你恨也好,怨也罢。但你的名字到底是在族谱中摆着,可不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和家人背离啊!
那只狐狸,娘知道。是你小时候救下的那一只。咱家对她有恩,不成想她非但知恩图报,还趁你不在闹得夏府鸡飞狗跳!如今,如今竟还要拐我儿和爹娘作对!阿晓,她是妖啊,食人精气的妖!你同她待久了,迟早有一天会心衰力竭而亡!阿晓,你怨娘便怨吧,娘也是为了你好,这等祸害是留不得的。
…………
娘』
眼前一阵发黑。夏晓扶住桌子,失手打翻了茶壶。他意识模糊,感受到心脏有阵钝痛。其他的感官则似乎被屏蔽了一样。
一道黑影倏忽凭空而现——那是个一眼一耳的女人。她的左眼像被利器贯穿过,右耳应该是被十分锋利的东西削下来的,伤口很整齐。
但看她脸上其他完好点部位,这本应是一个很漂亮妩媚的姑娘。
她扶住夏晓,慢慢架到床上。一道稚嫩的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妈妈。他长得可真漂亮。”那是个一身红色衣裙的小女孩。
她扎一双羊角辫,脸上那双过于大的眼睛挂在那儿,总显得五官比例不怎么协调。
“夸奖男孩最好不要用漂亮这个词。”女人将被子盖在夏晓身上“男孩一般都不太能接受别人说自己漂亮的。”
“为什么?”女孩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可我之前说一个哥哥漂亮,他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你也很漂亮。”
女人又耐心地跟他解释起“礼貌”这个词的含义。
红裙女孩似乎有着问不完的问题,女人也一点也不厌倦的给她一一解答。
夏晓听着,不知不觉间好受了一些,睡了过去。
他们守着夏晓,从上午一直到日落,夏晓这才渐渐转醒。
女人见他苏醒,立刻避开他的目光,遁地要逃走。
“等等。”夏晓叫住她“是你一直在照顾我,我还没有说谢谢。”
他坐起身,又是一阵眩晕。“这些日子麻烦你和夏阿娇了……我的状况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了。”
夏晓下了床榻,这时还是不忘朝她揖礼“现下有一件事相求于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了却我这最后的一个心愿。”
女人躲闪着他的目光,似乎怕他见到自己的样貌而害怕。
但很快她就发现夏晓目光温和,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长相而表现出什么不适。
女人松了口气“公子你只管说便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鼎力相助。”
夏晓道“夏太傅想控制朝中势力,定会将我视作一份筹码。而夏阿娇的存在则是他们取得我这份筹码和皇帝谈条件的最大障碍。”
他说“我想请你保护好夏阿娇,若有危险,请即刻带她逃离,越远越好。”
女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请求。
“……这,你们二人,可真是像极了。”女人叹口气“她也叫我保护你离开。”
女人道“她对我有恩,我理应完成她交代给我的任务才是。”
夏晓笑了一笑,早预料到夏阿娇会让她保护自己。“难为你了,可我本身就是活不长久之人,救她才是最大的利益。”
他静静地望着女人“我只希望不要牵连进无辜。”
女人身后的小女孩探出头来“什么是无辜?”
女人将女孩的头推回去“没什么。”
夏晓笑着“你就是无辜呀。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夏阿娇姐姐都是。”
女人继续道“你的意思我懂了。只不过阿娇那边不好应付,她肯定不愿意离开……”
夏晓望向窗外“所以我会找时间给她下药,你带她走便好。”
*
夏府内白绫飘扬。夏晓用白色装点了整个灵堂,白蜡燃着火苗,吞噬了一封信——昨日送来的最后通告。
夏安朗在信中说让夏晓好自为之。即日起夏太傅府同夏晓再无半点牵连。明日便寻道士前来除妖。若夏晓仍然执意和狐妖合流,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夏晓亲眼看着信封烧成尘埃。他撩起喜服衣摆,席地而坐。透过一层层白绫,望向灵堂外的日光。
他知道魏黎一定看到了自己留的信。也知道夏安朗截止到昨日,还一直以为他夏晓在魏黎那具有利用价值。必定会上书请魏黎启用自己,来助他继续蒙恩受宠。
但其实魏黎从来都不曾将夏安朗放在眼里。自己的离开更是给了魏黎一个打压的机会。
夏安朗被骂的狗/血/淋头,在此处一碰壁自然而然就会放弃自己这道“无用”的筹码,从而把矛头对准自己,而不是夏阿娇。
说回到夏安朗一心想做大官。他哪里会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夏府祖宗。在他眼中权势滔天,做郡守时便想着结交官员,只是碍于无势无财,这才作罢。谁知魏黎清除党羽时,反倒让他碰了个正着,留了个清官的名声。
而夏安朗一路高升,过去那些他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人,都得过来给他送礼谄媚。他一开始还有点愧疚,很快就被越来越大的家业与财宝蒙了双眼。也就看不到来巴结他的官员究竟是没有脑子的蠢人,还是身后靠着魏黎的持刀刽子手。
这一场十年的局,最终的赢家还是魏黎。不论是他和魏黎定下的赌约——夏安朗会不会拿自己的儿子换荣华富贵;还是他们三人之间明争暗抢的争斗,魏黎都赢得彻底。
夏晓处在他们中间,是渔翁,也是牺牲品。他同魏黎亲眼看着夏安朗洋洋得意地撒下一张小网,一屁股坐进魏黎的大网。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乐祸。
忽然又回忆起十多年前这府中的盛景,如今再看却早已物是人非。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起来:夏阿娇,应该已经被带去很远的地方了吧。
那杯酒,是我最后同你畅饮的了。
他坐在灵牌案台下方,抚在酒坛上的手垂落。
这一觉,又会睡多少时辰呢?
夏阿娇其实没敢太喝那杯酒,她敏感的觉得夏晓有事瞒着他。
可夏晓那么沉静温和的看着她,又让她忍不住放松了一些戒备。
好在几口的量并不是很大,夏阿娇只在一眼一耳女人背上昏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当她好不容易从一眼一耳女人那里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傍晚。
女人修行没她高,根本没拦住夏阿娇太久。她无望地看着夏阿娇一意孤行。女人问女孩“不是叫你她醒了叫赶快告诉我么?”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她说她很爱那个哥哥,一定要去救她。妈妈,什么是爱?”
女人又将女孩抱起,转身朝夏府而去“我也不知道。”
女孩又问“那你要回去救阿娇姐姐,你也爱她吗?”
女人道“不是。”
什么是爱啊。也许夏阿娇可以给出答案,也许十五岁的夏晓也能给出答案。
残阳如血,倾涌下来淹没一切。
夏府内火光冲天。夏阿娇跌跌撞撞,强忍着身上被灼烧的疼痛,推开那扇摇晃的灵堂大门。
白绫飞扬,红衣烈烈,喜服似火。
火舌烧不到夏晓。可他平静而乖巧地坐在火焰中,感知不到高温一样。
明郎。我从未穿过嫁衣,从未由正门步入皇宫,从未与你拜堂。
夏晓束了马尾,喜服腰间配着软剑,好像还是那个天真的快意少年。
阿娇。人生短暂,我亦活不长。对不起啊,给不了你想要的。只好替你披一披这嫁衣。
算作给我这梦一个结局吧。
喜服上“囍”字张扬。只是终究少了位主人公。
这一梦黄粱,只愿不醒。
夏阿娇满面泪光,扑上前去,又生怕自己身上的火引到夏晓身上。
虽然这火只烧妖物,但她还是害怕靠的近了会伤及那么安静的夏晓。
她跪在那儿,多想伸手碰一碰好像还在熟睡的夏晓。
她怔怔地回过头去,十指蓦然长成利爪,獠牙毕现。夏阿娇直直冲向对面屋顶。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道士。眉眼间皆是戾气。笑容中全是恶意。
他挥手打出一道符箓擦过夏阿娇的臂膀,瞬间府内和夏阿娇身上火势愈大!
几乎只在一瞬间,灵堂肆虐的火焰就吞没了那一身喜服的青年。
夏阿娇一愣,才像反应过来一样崩溃的大哭,一次次消耗灵力逼近道士。又一次次被道士的道道符箓打回原形。
“阿晓……”她半睁着眼,愤怒地瞪着那道士。却终究是无力挣扎。
“夏阿娇!”有人惊叫道。
一眼一耳的女人赶到,她冲上前抱起身上道道血痕的狐狸,遁地便要逃。
然而那道士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
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个长发女人,一掌重重锤在地上,阻断了女人的逃路。
一眼一耳女人被震出数米远,还不等站起身,就被她又一掌重击在背后。
一眼一耳女人吐出一大口鲜血,
狐狸脱手滑出好远。原本躲起来的红衣女孩连忙朝女人奔去。
“别过来——”女人大惊。忽然胸口处一凉,她低头看去,一只手从她背后穿过心脏的位置。
长发女人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拔剑就刺向红衣女孩的胸膛。
局势大乱。有人崩溃的尖叫,有人绝望的哭泣……
年轻道士越下屋顶,满意地看着杰作。
长发女人走回他身旁疑惑道“奇怪,两个人怎么会共用一个心脏。”她看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气的红衣女孩和一眼一耳。
道士只是怜惜般的托起奄奄一息的狐狸。
他笑的似乎很是悲悯。手上却残忍地破开皮肉,生剖内丹。
“可惜戾气还是不够我炼药……呵,真是个蠢物。”道士嘲讽地笑着。“被夏家人请人镇压居然只是哭哭啼啼了一场,激不起来半点怨气。”
“居然只有这小子死了才有点妖的样子。”
道士不甚在意满手的鲜血,手上一松,将夏阿娇扔进了井里。
他居高临下,模仿着物体落水的声音。
“咚——”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害人……”他笑的近乎病态“那就只好叫你去残害百姓咯!”
长发女人将手上的鲜血擦干,看着地上的剩余两具“您不是还缺祭物?将她们关起来备着吧。”
道士笑道“虽然弱……但总比没有强。”
他看了长发女人一眼“那个大的还剩了口气,看着点别让她死了。”
身形淡化,火势渐渐削弱。一团一团火焰中的喜服青年化作白骨,怔怔地看向灵堂外。
曾说不伤害他人的狐妖困在井中,被利用来吸食过路人的精气,修养戾气。
一切都真相大白,一切都成埃成土。
白绫又飞扬起来。
夏阿娇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她仿佛想起来什么,望着焦黑残败的屋顶,喃喃着。
“我没想害人的……我不想杀他们……”
她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砸落下来。她闭起眼,露出点解脱似的笑。
“我没想杀他们的,公子,你信我。”
夏阿娇的身形逐渐开始消散。“阿晓,我来寻你。”
直至化作点点灵光,消失在空中不见。
“替我报仇。”
灰飞烟灭之际,步与淮听见夏阿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