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密星河》秋汿

5、第四章 梦与电梯

　　苏晴做了一个梦。
　　举目所见，是无边无际的雪白荒野。
　　地面上满是白色的细沙。苏晴蹲下，捧起一捧细沙，突然怔在原地，任凭沙粒从指缝间流下。
　　我是谁？我有什么事要做？
　　不知道。
　　她毫无目的地行走，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一片。
　　她的脚一步又一步地踩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响声。
　　“有人吗？”她把手摆成扩音器的形状，朝着远处大声喊。
　　没有人回应她。
　　覆盖整个荒野的苍白，仿佛某种已褪色的事物，散发着无力而沉默的叹息。
　　恍惚间，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从身后传来。
　　“…它是这样说的吗？…”
　　那声音有些失真，就像是被划坏的唱片发出的呕哑噪音，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它是谁？说话的人又是谁？
　　苏晴转身，那里并没有人，只有满目苍白凝视着她。
　　又有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如果我们要面临这样的命运…”
　　这次，好像是不同的人在说话。
　　他们开始异口同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一定要去改变。”
　　“一定要去改变。”
　　……
　　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了。有尖锐的声音，有低沉的声音，有稚嫩的声音。
　　人声越来越多，声音逐渐混杂，汇成没有特征的合唱。
　　没有人影，只有大合唱在荒原上回响。
　　“一定要去改变。”
　　……
　　苏晴惊觉，她听到的并不是地球语言。
　　那是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却能迅速明白意思的奇怪语言。
　　陌生中，流露出些许熟悉的音调。
　　在哪里听到过呢？会是她的故乡吗？
　　故乡……
　　苏晴恍然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银白色的金属天花板。
　　掀开被子起身，房间里一片漆黑，某个角落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悄悄下床，叠好被子，静静坐在床边，在一片漆黑中回忆之前的梦。
　　褪色的荒野，应该代表她损毁严重的数据库。
　　那些语音片段可能是一些残留数据，使用正常方法已经无法浏览，只有在潜意识的情景内才有机会接触到。
　　原来自己也会睡觉，也会做梦。她后知后觉的想。
　　她只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尝试修复数据库，意识就被拉入那片白色荒野，猝不及防。
　　其他人做梦，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她突然察觉均匀的呼吸声停止了。
　　苏晴看向房间的角落，发现黑暗中隐隐有一个人影站立着。
　　有点惊悚。
　　“醒了？”
　　赵星河的声音传来。
　　“嗯。”苏晴迅速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抓到上课睡觉的小学生。
　　人家在做科研的时候，自己在一旁倒头就睡，希望没有影响到他。
　　赵星河打开类阳光灯，房间顿时被温暖的阳光照亮。
　　苏晴发现他浑身上下已经打理得一丝不苟，笔挺的黑色大衣上没有任何褶皱，只是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
　　甚至还有黑眼圈。
　　“你……没睡好吗？”苏晴忍不住问。
　　“睡的很好。”赵星河双手插兜，死不承认，并转移话题，“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有。”说实话，苏晴觉得现阶段她无事可做。
　　想不起任何事情的她，至少在思维上和普通地球女孩几乎没有差别。她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却只能静待赵星河有朝一日能为她提供足够的能量，从而发挥自己文明之种的作用。
　　赵星河看看手表，六点二十三分。
　　“那我们去赶个早集。”
　　早集，是指早上的集市吗？
　　苏晴确实很想出去看看。
　　“好。”
　　赵星河突然问：“你对我们地球文明的了解有多深？”
　　他故意用了早集这个古老的夏国词汇。这些词汇正在逐渐消亡，十位帝国人里可能没有一位能听懂。
　　但苏晴这个外来者，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疑惑的情绪。
　　她的信息源是什么？赵星河十分好奇。
　　其实苏晴自己也不知道。
　　一方面是对赵星河记忆的提取和扫描，但这些操作仅限于构建语言库。
　　另一方面，至于那些语言库中没有的知识，苏晴也确实获取到了一些。
　　“我能理解很多概念，它们会凭空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我看不到更具体的参数。”苏晴尽可能描述这种奇异的状态。
　　就算苏晴足不出户，她对各种常识与概念的理解与人类土著差距不大，这些数据仿佛自发产生在她的基础数据库内。比如她大概知道乌拉诺斯泰坦巨臂有哪些组成部分，但她并不清楚具体数值。如果问她泰坦巨臂的具体长度是多少，她也答不上来。
　　她只知道这是一种情报获取模块的功劳，但这个模块是完全自发运行的，她并不了解其中的原理。
　　目前的文明之种系统中，只有这个模块还在勉强运转。由于能源不足，它能获取的信息也较为有限。
　　赵星河沉吟片刻，感到技术差距造成的理解鸿沟过大。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思路，于是暂时放弃了这方面的思考。
　　先去采购吧。
　　他上下打量苏晴充满科技感的银白色连体衣，突然意识到这套服装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有些超前。
　　苏晴猜到了他的意思，只是眨了眨眼，身上的衣服就变了。
　　一套黑色的连衣裙，配上红色的衣领和腰带，腰间还斜挎着米黄色小包，怎么看都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可爱少女。
　　赵星河没有看到变化的过程，猜测这是连体衣自带的功能。他对这些小科技也很感兴趣，只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科技等待他去研究。
　　虫洞发生器需要一个更大的聚变反应炉来驱动，但他常常去的旧零件仓库里并没有这种规模的零件。所以他打算去集市上淘点旧货，自己改装。
　　泰坦巨臂的维护板块几乎没有商业区，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卖部和一个退伍军人交易所。赵星河打算去交易所碰碰运气。
　　交易所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约要坐十万层楼的电梯。
　　赵星河带着好奇打量四周的苏晴在数不清的走廊里左拐右拐，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到达某个电梯间。
　　入口上方悬挂着金属铭牌，镌刻着电梯间的编号：P-42303。
　　P表示这里的电梯并不是全楼层运转，而是只在维护板块运转。
　　电梯间内有两扇电梯门。赵星河随意走到其中一扇前，凝视着金属门里自己的倒影。
　　“虹膜扫描启动，身份确认完成。您好，赵星河。电梯将在两分钟后到达。”
　　机械女声从扩音器内传出。
　　乌拉诺斯泰坦巨臂毕竟是皇家舰队驻地，全面按照军事区域规格进行管理，乘坐任何电梯都需要进行身份验证。
　　和其他地方相比，维护板块的管理其实还算宽松，甚至没有专人看管电梯间。在某些重要区域，全副武装的帝国士兵会二十四小时把守所有出入口，连一只小飞虫都放不进去。
　　泰坦巨臂的生物数据库里当然没有苏晴的虹膜信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赵星河让苏晴躲在自己身后，并递给她一个银白色的手环。
　　“这个手环可以屏蔽现有的生物检测系统。”
　　手环会散发特殊信号，让虹膜验证、指纹验证、红外验证等系统都会认为苏晴是一件会移动的“死物”，从而不会触发生物数据库的报警。
　　当初还在皇家研究院工作时，为了溜进一些高度保密的地方，赵星河自学了微电子技术，悄悄研制出这个手环。在泰坦巨臂内，用这个手环也能畅通无阻，完全隐瞒自己的行踪。
　　苏晴把手环系在手上，但她的手腕太细，就算她将卡扣移到最紧，手环还是显得松垮，仿佛一甩手就会掉下来。
　　转动手腕，手环能滴溜溜地旋转。
　　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她并不需要这个手环。只要她想，人类的任何检测手段都无法发现她。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电梯门徐徐打开。
　　电梯内部同样是银白色的金属质地，大约五米见方，顶部挂着条状的蓝色冷光灯。和电梯门相对的另一面是反光率极高的金属，像一面大镜子。
　　两人进入电梯，电梯门又徐徐关上。这里极为安静，隐约能听到微型风扇旋转的微弱声音。
　　“请选择楼层。”
　　全息显示屏在电梯门背后出现，屏幕上用色彩不同的长方体和文字标注表示出维护板块的楼层示意图。
　　目前他们位于25700-45400层中间的零件存放区域，具体位置是26325层。而退伍军人交易所位于126400-127800层的维护板块管理区域，和这里间隔大约十万层楼的高度。
　　按照五米一层的层高计算，大概相距五百千米，在泰坦巨臂上并不算远。
　　赵星河点击退伍军人交易所字样，显示屏上又多了两个英文字母：Y和N。
　　“目的地，退伍军人交易所，位于126926层。请确认。”
　　赵星河选择Y。
　　“目的地确认，电梯即将进入加速流程。请站稳扶好，不要在电梯内随意走动。启动倒计时，3，2，1。”
　　赵星河和苏晴都感觉身体一沉，仿佛全身上下都变重了，这代表他们正在向上加速运动。
　　电梯在真空管道中运行，采用磁悬浮技术加速，运行过程中几乎没有噪音。除了加速度带来的更高重力之外，乘客很难产生自己正在高速移动的实感。
　　“本次运行预计耗费约十七分钟，将在地球时间七点十三分到达目的地。”
　　机械女声的播报暂时结束，由全息显示屏开始播放广告。
　　第一个是朝气蓬勃的年轻男性声音：
　　“帝国传媒，聆听太阳系的声音！我们将为您提供任何发生在太阳系里的实时讯息，您也可以通过下方的联系方式与我们联系，以优惠价格购买最优质的广告位，包月套餐仅需两千万信用点……”
　　第二个是温柔婉转的成熟女性声音：
　　“您还在为缺少伴侣而感到焦虑吗？您还在为无人陪伴而感到孤独吗？皇家合成人工厂现推出特价定制方案，仅需九百九十八万信用点，就能拥有完全符合您期待的合成人伙伴，我们还将为您提供完善的售后服务……”
　　广告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根据帝国相关法律法规，禁止在除地球、火星以外任何地区使用或交易合成人。
　　苏晴有些期待地看向赵星河：“那个……你有多少信用点呀？”
　　赵星河理直气壮：“不清楚。”
　　但他旋即补充道：“对这次采购来说，足够了。”
　　苏晴：“……”
　　赵星河确实不知道自己的个人账户里具体有多少信用点。
　　他到现在为止都从未缺过钱，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就算挂着虚职，领着象征性的工资，他的经济状况也要比火星上大多数打工人强太多了。
　　与此同时，全息屏幕上显示出一位极度强壮的合成人，他正摆出各种姿势，以展现自己堪称恐怖的肌肉群。
　　“想要欣赏世界上最刺激的合成人大乱斗吗？请关注第四十九届超级合成人角斗赛！定向奖池已累积到三亿七千万信用点，也许最慧眼识珠的就是坐在屏幕前的您！不要错过投注黑马、一夜暴富的机会！请留意帝国第一公共频道进行的实况转播，并向您最心仪的选手投注吧！……”
　　这次由粗犷的男声讲述。
　　广告不能关闭，而赵星河显然对它们没有任何兴趣。他选择转过身背对显示屏，默默地看向电梯后方如镜面般光滑的金属墙壁。
　　苏晴也和他一起转身。
　　墙上倒映出一高一矮两个黑色人影，他们正不约而同地看向镜中的对方。
　　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