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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见妄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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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气依旧暑气蒸腾。
整个络城像个巨大的蒸笼,扣着紧紧的盖子,透不进一丝凉意。
彼岸心理咨询所里,梁顾正在接待来访者,咨询室的空调徐徐送着凉风,象白茶几上放着她专门从祁慕那里借来的唱片机,此刻正缓缓播放着不知名的民谣小调。
梁顾走到茶水机前接了两杯茉莉花茶,一杯放在姚丛面前:“挺好听的,叫什么名字?”
她指的是民谣,姚丛怔了怔,一头黄毛耷拉着,摇了摇头:“没有名字,是我们……是我小时候写的。”
梁顾看了眼他放在旁边的吉他,由衷地夸赞:“你很有才华。”
姚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是第二次来找梁顾,讲的还是他那段坎坷的情史,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张扬躁动的时候,可剥离了表面的躁动,却也有着难以消解的心结。
“这么长时间,我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忘不掉她……”姚丛仿若迷途的旅者,捧着茶水看向梁顾,“梁姐,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梁顾认真地听着,这样的眼神她见过很多次。
几乎每一个来访者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向她抛出这句话,仿佛她是自己生活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很多时候忘不掉也没关系。”
像过去的每一次,梁顾耐心地安抚:“接受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好过刻意的遗忘和抗拒,如果一时间真的难以忘记,不如试试去淡化忘不掉她本身这件事……”
……
咨询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姚丛沉默着没开口,像是在思考什么,眼底的迷茫比来时褪去了不少。
梁顾隐约觉得姚丛真正想要咨询的并不是这件事,她没催他,只抬手为他续了杯茶。
“谢谢梁姐。”姚丛朝她道谢。
“不客气。”
梁顾微笑摇头,她头发是绾起来的,只有少许落于额前,窗外阳光斜照进来,那缕棕色的发丝像被镀了层薄薄的金色,将她的笑颜衬托得愈加温柔。
望着她的笑容,姚丛微微顿了下,往前凑了凑,他忽然有些好奇,梁顾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那双眼睛却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
“梁姐,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怎么也忘不掉的人,不管走多远长多大,她永远都在那儿,割不断舍不下?”
梁顾微怔。
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点点头:“有。”
“那后来呢?”
“后来……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习惯么。”姚丛若有所思,眼神像是透过梁顾在看向不知名的地方,“梁姐……”
“嗯?”
姚丛欲言又止,最后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告辞:“算了,下次再说吧。下周见。”
姚丛走后,梁顾把他的资料重新看了一遍,又给助理廖安安打电话:“你再查一下姚丛登记的资料……对,就这么多了吗……好,发我邮箱吧,我周末看……”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梁顾才注意到手机锁屏上有两条微信消息。她点进去,一条是乐岩发来的,说在Weekend等她。
Weekend是一家室内极限运动体验馆,做心理咨询师这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压方式,梁顾喜欢攀岩,每周五下班都会去,是Weekend的常客,偶尔也兼职攀岩教练。
另一条是梁榭发来的,问她周末回去不回去,想着周末还要加班看姚丛的个案,梁顾犹豫了下给梁榭回信息:【不回去了,你跟妈说一声。】
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过去。
【我给你卡里转了笔钱,给妈换个好点的护工。】
回完梁榭,梁顾给乐岩回了个“OK”,才起身拎包离开。
下班高峰期已经过去,大楼里挤电梯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梁顾走出电梯,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戴黑色鸭舌帽和黑口罩的男人。
“抱歉,撞到你了吗?”梁顾道歉,其实刚才没看路的人并不是她。
“没事。”男人声音沙哑,畏缩地低着头快速离开。
这人……
梁顾眉头微蹙,她似乎前几天就见过。以为是附近公司的新员工,梁顾没有在意,一路到了地下停车场驱车离开。
晚霞灿烂浓烈,斜斜铺洒在络南大道上。
路上车流量并不多,梁顾慢悠悠地开着小车,一手按下车窗,燥热的晚风扑面而来,将车内的茉莉清香送出窗外。
绾了一天的发此时方觉得头皮有些紧,梁顾取了绾发的抓夹,过肩的棕色卷发散在风里,她随手把抓夹扔进置物盒,脸上始终无悲无喜,仿佛没有什么能牵动她的情绪。
后面传来催促的滴滴声。
似乎有人想要超车,梁顾往后视镜里看了眼,并不在意,打着方向盘往旁边让了下。
身后一辆骚包红的超跑加速超过来,擦肩而过之际,梁顾瞥见驾驶位上的身影。
薄黑衬衫,侧脸轮廓棱角分明。
梁顾晃了下神。
来不及细细辨认,两辆车已经错开。梁顾摇了摇头,应该是看错了吧。
等再看去,骚包红已经越来越远,梁顾恍然记得,那人当年就很喜欢这样热烈嚣张的色彩。
有一刹那,遥远的记忆有些松动,回忆纷沓而来。
清晨的朝阳推开云层,光晕斜洒在满是晨露的青石砖上。
巷子口,少年穿着白衬衫,骑着一辆打眼的粉红色自行车,听见声音望向她。
他逆着光,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朝她伸出手。
“梁顾,你怎么那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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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南大道上,显眼的骚包红一路超过无数辆车,朝着目的地一路疾驰。
车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奏,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链表。
末端不伦不类地坠着一个平安扣,随着手指节奏轻轻晃动,恣意不羁。
有电话进来,曲江寂戴上耳机,言简意赅:“说。”
“你丫到底几点到?一个小时前我就给你打过电话了。”
曲江寂“啧”一声,转着方向盘又超了一辆车:“一个小时前老子刚下飞机,谢谢。”
大概也清楚从机场到这里不止一个小时车程,电话那头尴尬地咳嗽了声,才又开口:“你赶紧过来,我可不想跟鸢姐谈接店的事。”
曲江寂声音懒散:“知道了,马上到。”
他说完,正要挂电话,对面却支支吾吾起来。
曲江寂挑眉:“还有事?”
秦渡吞吞吐吐:“鸢姐问我你这趟回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哦。”
“你别哦啊,我怎么答?”
曲江寂默了两秒,瞥一眼手腕上的平安扣,缓缓开口。
“……私事。”
说话间,前方一辆慢悠悠的小车进入视野。
曲江寂按下喇叭,对方倒是很快让道,他摘下耳机,打着方向盘超过去。
擦肩而过时,闻见风中送来茉莉清香。
和记忆中熟悉的香气一模一样,曲江寂抓着方向盘的手指瞬间收紧,抬眸。
后视镜里,一辆渐行渐远的小车很快又被人超过,只露出车身半角。
……
十分钟后。
骚包红在Weekend门口停下,曲江寂从车上下来。
早有工作人员迎上去:“寂哥,您可算来了,秦哥和鸢姐都在等你呢。”
曲江寂瞥一眼门口和他的车骚包得不相上下的艺术字招牌,咬着根没点的烟,又懒又痞:“等呗。”
工作人员引着他往里走,一路边介绍着Weekend的种种:“咱们这可是络城最大的室内极限运动馆,尤其到了周末客流量超多……接待厅和各馆是相互独立的,客人先在大厅办登记,然后走廊桥进馆,这样互不影响……”
曲江寂可有可无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两人一并上了二楼,人影都瞧不见了,前台的几个人还在小声窃窃议论。
“他就是咱们新老板?这颜值也太能打了吧!”
“怪不得秦哥从不找代言,就他俩往门口一站,咱们馆的生意就差不了。”
——
半个小时后,梁顾将车停在Weekend门口停车场,穿过播放着流行歌的接待厅,在等候区见到乐岩和小天。
小天是她们攀岩比赛时认识的,一个二十出头,酷爱二次元的小姑娘。看见梁顾到来,顶着一头粉毛朝她招手:“梁姐,这边。”
“你俩怎么没先去馆里?”
梁顾在两人对面坐下,乐岩往她跟前放了杯冰柠檬,“不急,开车累了吧?歇会儿。”
梁顾古怪地看了她两眼:“你一对我献殷勤,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乐红娘人生第一大爱好就是给她拉郎,从阳光男孩儿到阴郁天才,每回不是请她吃饭就是请她喝东西,梁顾都快ptsd了。
“咳——”乐岩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这话说的,宝贝闺女,你可太伤我心了。”
梁顾:“别,我已经有俩妈了,实在当不动人闺女了。”
“哈哈!”乐岩大笑,“那你以后嫁人管你婆婆叫什么?”
“……”
正说着话,二楼传来嘈杂声,小天兴奋地说:“下来了。”
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梁顾转头看向乐岩:“肯定不是我理解的那意思,对吧?”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乐岩说,“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么,就在你来之前,我和小天碰见了个男神级别的,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你的菜。”
“……”
“而且就凭你这张祸水红颜的脸,准能拿下他!”
梁顾白她一眼:“不拿,没兴趣。”
“别呀,那多浪费资源。”
“就是就是。”小天俨然一副红娘第二的笑容,“梁姐,这个真的好,要颜有颜要身材有身材,最最关键,他还有逼格,是个什么总呢。”
“噗!”梁顾笑出声来,“你倒说说看,他是什么总?”
“我听别人好像叫他——曲总。”
梁顾笑容骤收。
隔了一小会儿,她才开口,嗓音有些发紧:“他全名叫什么?”
“不知道呀,我刚才没敢靠太近,听不清楚。”
梁顾没再说话,她想起刚才路上那辆骚包红超跑,心底某个角落毫无征兆地震动了下,莫名有些慌乱。
乐岩和小天还在兴奋地讨论,梁顾不打算再坐下去,站起身准备去攀岩馆。
刚站起,就听见一道清丽的女声从楼上传来。
“江寂——”
梁顾倏地停住脚。
身旁小天激动地拉住她:“梁姐,就是他,他下来了。”
梁顾僵硬地转过身,抬眸望向楼上。
二楼,走廊灯和吊灯交错辉映。
楼梯口站着三五人,男人身形修长挺拔,长腿交叠悠哉地站着,比寸头略长的短发衬得轮廓更加硬朗分明,劲瘦的小臂曲起随意放在栏杆上。
梁顾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锋利的唇线浅浅勾起,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整个人懒散闲肆,举手投足却又充满了矜倨狂妄的味道。
人声和光影仿佛化为虚幻的背景,只剩下那人的身影,渐渐地和记忆深处的影子完美重叠。
曲江寂。
原来真的是他。
隔着一段楼梯的距离,梁顾怔怔地望着,她依稀记得他耳骨附近有道细长的疤,可惜离得远,看不清。
忽然,她看见曲江寂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梁顾呼吸猛地一滞,下一瞬他的目光却已经收了回去,好像刚才只是再随意不过的一瞥。
他没认出她。梁顾松开发麻的指尖,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
曲江寂身旁站着位清窕身影,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乐岩一副押错宝的样子:“不是,他有女朋友了?”
“不知道啊,刚才没见着他旁边有人……看起来还挺亲密的……”
何止亲密,梁顾想,是上心。
她分明看见他和别人说话的功夫,还能记得从糖盒里拿出一颗糖,剥开了递给她。
大厅里播放的流行歌已经到了尾声,梁顾视线在糖纸上停顿了两秒,收回目光,低声说:“我们走吧。”
小天不死心:“别呀梁姐,先确定一下,我们可跟踪了他大半个小时呢!”
乐岩气得跺脚:“祖宗,你别说‘跟踪’俩字啊,人家曲总会听到的!”
好巧不巧,这话正卡在两首歌的换歌时间,整个大厅一片安寂。
只有那一句“别说‘跟踪’俩字啊,人家曲总会听到的”在三人周围无限循环。
感受到四周投射来的视线,梁顾羞愤愈加地低下头。
楼梯口,不知谁吹了声口哨:“寂哥,找你的啊。”
曲江寂眉尾微挑扫过来一眼,视线从梁顾身上略过时,明显缓慢了几秒,淡淡地开口。
“是么。”
熟悉的声线让梁顾下意识抬头,下一秒,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的视线中,晦暗深邃,带着让人看不懂的复杂。
却只一瞬,又变回了散漫疏离。
音乐声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响起,安静的大厅中,曲江寂唇角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忽地,他往下迈了一个台阶。
梁顾站在原地,看着他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
两米、一米……
半米。
身前一片阴影罩下,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席卷而来,梁顾心脏骤然提起。
曲江寂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张透明的糖纸。
漫不经心的,带着点纨绔意味的语调。
“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