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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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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外,天光彻底地黯淡了。无星无月的深空里,山峦曲线模糊成一道朦胧的阴影。在更遥远的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汇聚流淌,勾勒出一个小镇的轮廓。那里是荣光镇,是旧朝宫殿的遗址。
厅堂里只有两人,不对,或许还得加上面无表情、冷冷冰冰的机械仆从。它们在阴影中安静地蹲守,尽管有高度仿真的躯壳,却终究少了人的温度。它们没有生气,没有灵魂,冷清的夜晚里,它们带来肃杀的寒意。
“今天怎么这么冷。”
陈沅呼出一口热气。在浮动的霜气里,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他的体温通过手掌传递过去,连同对方手心里的汗水也被烘热。两人的拖鞋在木地板上偶然地碰撞,又分开,正像是这两个地位悬殊的年轻人几天内短暂的交集。
有人在昏暗灯影里脸红了。
被抛在身后的餐厅内传来一段持续的电流滋鸣。陈沅隐蔽地往后面瞥了一眼,家政机器人停在桌边,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里透露出荧荧的绿光,示意它“正在工作”的状态。不过片刻,一阵锋利的刮擦声响起,是瓷做的碗盘在盆子里堆叠起来的声音。
陈沅感到轻微的耳鸣。
“林续,是我的名字。”佳人的突然出声,拉回了陈沅的注意力。
陈沅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名字。早在两人初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互通过姓名。
但他重复自我介绍的原因,以及他对父亲奇怪的态度,同自己暧昧不清的交谈......这些问题就如远方山头处闪烁的光影,被这份寂寥的夜色裹挟,叫人分辨不出它们本来面目。
或许,那些答案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
“林续,是一个动听的名字。”
“......”
“‘续’意味着延续,意味着生命力。令人想到春华秋实、繁花绿叶、生机勃勃,想到辽阔大大地上万事万物的生长繁衍。”
“......”
“谢谢。”他停顿片刻,“陈生的名字也十分雅致温柔。”
陈沅说不清他的语气。
没有人再说话,这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陈沅仔细地盯住自己的脚,防止踩到对方,使自己的表情更加尴尬。在靠近客厅的位置,对方喊出一道口令,房屋的智能家居系统顿时结束休眠,将客厅亮度调节为标准模式。厅堂里无数盏明灯亮起,照亮两人周遭的世界。
他的腿脚好了,无疑的。陈沅感受不到手中搀扶的力度,但是他的手切实地抓紧自己的手掌,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水手徒劳地抓紧船上的桅杆。
在这短短几米的距离间,谁都没有先松手。
他们并排坐上沙发,对视一眼。陈沅说不清楚自己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待他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规规矩矩地隔开了距离。这令他感受到些微的惆怅。
“陈生,我真希望明日苏醒时还能够见到你。”
“抱歉,我明天可能走得有点早。”
“有多早?”
“大概天没亮我就得离开了。”
“真的这么急促吗?“
“是啊,我们早上有晨跑,大概六点左右,大家都苦不堪言。”
“六点啊......”他的两手虚握成一个拳头,搁在大腿上,右手的大拇指轻轻按上左手的虎口,“六点可真是太早了。”
陈沅怀疑他想问为什么不今天晚上走呢,但他等啊等啊,对方终究没有问出这句话。
“你大概什么走啊,我还是送送你吧。”
“恐怕什么必要。”
“怎么会没有必要呢?”
“这里离市区太远了,我得走得很早才能赶得上。”
“那像我这样可以回来睡回笼觉的人就没有资格提这种事情啦。”
“这怎么能行,睡眠不足会令人精神憔悴的。”
“精神憔悴又怎么样?”
“那样就不美了。”
“美?唔......你的语气真令人感到别扭。”
“哪里别扭。”
“我说不清楚,就是十分别扭。”
“那我就不一样了,我觉得你说起话来一直都十分温柔可爱。”
佳人拿袖子捂住嘴,轻轻地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柔、恬静,又具有某种高雅的美感。陈沅回想起自己夏夜里透过纱窗去辨认星空时的感受。星子不仅与他分隔着万千光年,更相隔一层薄薄的纱网。
“那这样就太好了。”他语气温和地说道,“至少您不会因为我的招待不周而拒绝参加下一次的相聚。”
下一次相聚,就是共赏枫叶的邀请了。
陈沅缄默地颔首。
对话到这里便自然而然地中断。或许还有其他毫无内容的闲聊,但是陈沅已经记不清了。他怀着喝醉酒一般的痛楚与快乐回到自己的房间,头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的睡去。
这是他在此地的最后一晚。
翌日的清晨,太阳都还没有完全冒出头的时候,陈沅就睁开了眼睛。这有赖于他手腕上通讯器的闹钟的提醒。他走得很早,也很急,没有取走茶几上的车钥匙,兀自走出门去。待他步履匆匆地穿过空寂的山道,连在路边拎提醉鬼的警员都朝他投来惊讶的一瞥。
但陈沅却感觉心脏要烧灼起来了,四肢都变得轻盈。
林续这样的少爷,本不应该为谁惊醒,为谁送行。
当然,他有记得带走床头玻璃灯下的信封。信封藏得很严实,墨迹还是新的,显然谁半夜三更的时候送过来的。这种偷偷摸摸地行为,简直像是在传递一份特殊的秘密。陈沅接受到秘密的隐蔽快乐,甚至比见到手写信,这种低效率、易丢包的信息传递模式的惊奇,还要来得汹涌澎湃。
然而,这一份好心情,却在他打开信件的那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