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你我[哨向]》酒味少年丸

3、逃离

　　这世上人分千种，人又千面，大多数时候即便还是姜竹这样的心理学专业也很难在短短几次相处和时常令人战栗的变故中看明白一个人的性格，以及，这个人所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比如沈齐安。
　　纵使联邦诸多战役刻画出的沈齐安是个并不逊色于江河，颇有几分战神意味的强者。被软禁在沈公馆时，第二星际部队指挥官也委实更像是一个被拔掉爪牙，套上枷锁的小兽。与他争执时，亦只是不痛不痒得亮出仅存的威严，固执的守着自己的领地。即便偶尔反击，也就像是随手挖出的一捧土丢进了河流，只听得响，见不得血。
　　除了那个早就消失在世界上的死穴，他几乎没有任何失控的时候。
　　总而言之，即便一再被沈齐安牵着鼻子走，姜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人性子温和，干不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事。
　　从医院回来后，他在偶然间发现了M系统的故障，熬了一天一夜也没能探出个所以然。心烦意乱间，又几乎是马不停蹄地飞去别的星系参加了心理会议，等再次回到人造地球时已然是过了期限。
　　于是，他在一身冷汗之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抽筋扒骨做成标本的猛兽本质而言也是猛兽，无论是失去配偶还是丧失领地，天性里的暴虐让它们生理性讨厌被轻视。
　　再比如沈齐安。
　　第二星际部队的指挥官，联邦公认最强哨兵的配对向导，即便在沈公馆的花海木屋里乖巧得洗掉了些戾气，经年杀伐决断、出生入死的脾性依旧让习惯于和平生活、偶尔还能飞越战火去帝国旅游一遭的联邦居民感到极度的不安和意料之外。
　　踏进医院的第一刻，姜竹就觉察到了异常。
　　偌大的医院门前，只剩两个仿若门神一般立着的白衣天使，平日里的轻声交谈与机器声悉数没了踪影。
　　姜竹只觉后脑勺发烫，他抬头去看角落里的监控，就这样立在了原地。
　　应当是与镜头后的那人对上了视线，下一秒，机械音从广播中传来。
　　“我们玩个游戏吧，姜竹。”即便变了声音，那语调还是相识，一听就知道是哪个家伙在捣鬼，“你听说过国王游戏么？”
　　姜竹没说话，一直立在门前的护士突的走到他面前。这护士虽满眼惊恐，动作却流畅的仿佛星际小姐。
　　他毫无选择，也毫无反抗精神的跟在人身后来道一间病房，垂眼看了看病床上的五张纸牌，听机械音道：“选一张吧，如果你是KING，我就听你话。”
　　姜竹无可奈何地一口气将五张牌翻过来，就像是猜到沈齐安打什么主意一样，没看一眼牌就道：“小不点，一上来就出老千可不好。”
　　那边似乎沉默了下，半晌姜竹才听他倔强的完善着游戏流程：“我是国王。”
　　“带我去第三星际部队。”
　　姜竹勾了勾嘴角，心道果然是这事。他抱胸倚在病床上，难得显出几分不耐烦，挑了挑眉道：“你威胁我？”
　　沈齐安没在说话，眼前的白衣护士却踩着高跟鞋笨拙的打开窗户爬了上去。住院楼二十层的风猛地灌进病房，姜竹吞了吞口水，才又听到那机械声：“如果不答应的话，可是要惩罚的哦。”
　　他强装淡定，不去看风口上小护士瑟瑟发抖的身形，只道：“那就罚吧。”
　　那头突的又沉默了。
　　姜竹见那小护士没有要下坠的趋势不由松了口气，可下一秒他便觉局势又彻底被那小兔崽子给掰了过来。
　　小兔崽子本人穿着宽大的病号，被不知所措的医生用手枪抵着太阳穴推进病房，而挟持者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嘴道：“那就罚吧。”
　　“喂！等会！”
　　姜竹一愣，没料到沈齐安会把自己也算进这场幼稚的游戏。
　　他从口袋里透出飞行器的控制器，远远飞来的放然大悟推动的气流将窗口的小护士推进病房，无奈妥协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带你去。”
　　“说。”
　　“为什么要去第三星际部队呢？”姜竹问道，“你不想回第二星际部队看看么？”
　　沈齐安眼神闪烁了下，小半晌才发出了个含糊的音节。姜竹“嗯”了一声再次询问，漂亮的桃花眼眨巴两下又突的落下泪来。
　　姜竹一时慌乱，却听他小声道：“我想去看看他。”

　　沈齐安的成名之战，在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年。
　　还未被允许穿上正式军服，只着一身联邦军校校服的军校生，驾驶着最普通的实验飞行器，孤身一人在月球考察时与帝国军队的狭路相逢。
　　在姜竹能翻找出的资料里，这场为了古地球生态而进行的普通考察是由联邦媒体进行直播。那时整个军校都守在礼堂内注视着考察的进行，有人因为兴趣，也有人想瞧瞧未毕业的军校第一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的第一。
　　事实上，沈齐安并没有让人失望。
　　当帝国舰队从月球背面出现时，当他熟练而自信的操纵着飞行器迎敌时，这场寻常直播，已然是他天时地利的秀场。滞留在真空宇宙中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飞行轨道，与帝国舰队最终落荒而逃的定格，就是这场意外之战他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说来姜竹一直有些可惜没能瞧见这位声名在外的飞行高手在太空驰骋的模样。
　　而此时此刻，他坐在沈齐安身边，有些发愣地看着那人调出手动操作杆，哼着不知名曲子，操纵着家用飞行器。
　　也算是一种圆梦吧。姜竹自嘲道。
　　他半靠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着桌子，正想着找点话题时，沈齐安先开口道：“星际空间的流星体在接近古地球时因为受到重力影响闯进大气层摩擦燃烧就会产生光迹，古地球的人将之称为流星雨，听说可以许愿的。”
　　“嗯？”姜竹笑道，“我觉得还是我们人造地球说的，遇见黑洞时要许愿不要被吸进去比较靠谱。”
　　沈齐安一愣，认真的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他总是信这些事。明明是天天和流星体擦肩而过的人，还非跑去古地球等什么流星雨，真的幼稚死了。”
　　姜竹敛了敛笑容，见沈齐安情绪稳定，似乎真的只是在跟他分享故事才问道：“许了什么愿？”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第二星际部队做日常巡逻，他说说出来就不准了。”沈齐安摇摇头，“大约就是些寻常的愿望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姜竹舔了舔嘴唇，又追问道，“像联邦媒体上写的那样？”
　　“是也不是，他确实是个英雄，是个连精神世界里都是麦斯的英雄，可是太遥远了…是个太遥远了的英雄。”沈齐安垂眼，无意识地抱怨。
　　似乎每一次提及江河，他都会一改平日里随时准备咬人的模样，真的变成一只柔软可欺小兔子，又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崇拜。
　　“我和沈淮以前在军校的时候，他返校做过飞行指导，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再努力一点才有可能和这样厉害的人一起并肩作战。可好像我再努力，也只能达到那个极限了，即便刷新了他的记录却还是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所以只好安慰自己说哨兵在这方面还是要厉害很多啊。”
　　“可是有时候那样高大的学长也是真的很孩子气。”沈齐安又道，“他真的很喜欢古地球，把古地球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在第二星际部队时，他给我写的第一邮件就使用古中国的文字，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姜竹缓声问道：“写的什么？”
　　“好像是句诗。”驾驶着飞行器的人歪了歪脑袋，费力的回想道，“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姜竹顿了顿，小半晌才开口道：“我想他一定很爱你。”
　　“他哪里爱我，分明是把所有磨难都留给了我。”沈齐安轻笑一声，自嘲道，“星辰大海，是他的征途，我的磨难。”
　　“……”姜竹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转移话题道，“联邦医院已经乱了，我拒绝了沈淮的通讯请求，第三星际部队会放我们进去么？”
　　“会的。”沈齐安点头，又瞄了一眼一旁仿佛巨型犬一般托着脸坐着的姜竹，笃定道，“有你就够了。”
　　到达第三星际部队的时候，姜竹才算是明白了沈齐安这句话的含义。
　　他被推到面部扫描仪前，没有时间拒绝就听叮咚一声，防护罩张开了怀抱把飞行器吸了进去。再接着，军靴踩在地面发出的声响从远处传来，白净清秀的少年军官抬手匆忙扣住军服最上头的扣子，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朝沈齐安飞扑过来。
　　姜竹毫无反应时间，还穿着一身病号服的沈齐安身上就多个一米八多的挂件。
　　“齐安哥，你怎么想到来第三星际部队？”少年松开手，面上还是掩不住的开心，“是来看我的么？”
　　姜竹歪头，只觉这人似乎不太清楚沈齐安如今的处境，不免有些担心若是沈淮一个通讯发来，他是不是会和沈齐安一起打包被锁进星际监狱。
　　沈齐安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担忧，将他拉到身边朝着那少年道：“这是…姜竹，我的医生。”
　　“医生？姜…竹？”少年挑眉，疑惑从眼底蔓延出来，半晌才在沈齐安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伸手道，“第三星际部队，禾溪。”
　　姜竹一头雾水，只觉要重新考量沈齐安与这位第三星际部队新任指挥官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是联邦医院里沈齐安语气里不熟——而禾溪其人，也并非他想象中的样子。
　　至少，现在这样几乎贴在沈齐安身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奶团子实在是连指挥官都不太像。若非是沈齐安问了一句“最近是被袭击了么”，姜竹觉得禾溪还能这样撒一路的娇。
　　少年指挥官神色肉眼可见的变了变。他松开搭在沈齐安肩膀上的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这才算有了点正型，并不太情愿地开口道：“哥，你一来就查岗，我真的压力很大哎。”
　　沈齐安停下脚步，极严肃地打量了下身旁的禾溪。
　　后者疑惑地“啊”了一声继而后退一步紧贴着一旁的玻璃墙站定。
　　沈齐安没说话，他贴近了两步，直接伸手将少年军服上头本就没有口好的扣子解开，在禾溪不断的反抗和类似“大庭广众之下哥你要干嘛”的呼喊声，以及姜竹惊恐的注视下，硬生生把军服扯开，缠绕在少年肩膀上沾染了猩红的绷带出现在眼前。
　　被抓了个正着的禾溪缩了缩肩膀，飞快地把军服穿好，还没来得及的开口解释就听沈齐安问：“裴文呢？”
　　“……”禾溪歪了歪头，欲言又止得张了张嘴，最后放弃似地塌下肩膀道，“在病房。”
　　“哥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瞒你，我也是刚从病房出来，听了裴文哥的话才来稳住你的。”沈齐安抬腿就往电梯走，禾溪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解释道，“但哥我们真的都没什么事，就是上一次威尔森使诈，为了保住平民区所以受了点伤…”
　　“是了是了，所有事都是你裴文哥指使的。”沈齐安停下脚步，没好气地推了推眼前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脑袋，“他能指使你才是见了鬼。”
　　禾溪无言以对的吞了吞口水，似乎是组织了会语言才嘟嘟囔囔地委屈道：“可是真的是裴文哥说的啊！”
　　愣在原地的姜竹看着两个越走越远的身影兀自感慨了一句“神奇”才迈开腿追上去。
　　第三星际部队的指导员裴文，在姜竹看来倒是一位比指挥官禾溪更加熟悉的人。
　　原因无他，不过是在他随军第三星际部队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和沈淮一样，裴文也是当日跟随在最强哨兵身旁的新秀。
　　只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在第三星际部队呆了近六年，麦斯每一个角落的系统都有个大致印象，唯独对那位前指挥官江河毫无印象。
　　裴文左手挂着点滴，右手噼里啪啦地在通信器上按着，一脸的不耐烦。
　　时隔六年，当年那个拿枪都会抖的小孩也被时光打磨的有棱有角，精瘦干练——如果忽略他眉眼间的暴躁和病床旁的不速之客，这成长动画兴许会有一个更高冷的结尾。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禾溪，他下意识抬手整了整领口，开口道：“长官。”
　　不速之客动了动，扭过半个身子去看闯进病房的三个人，目光在落到姜竹和沈齐安身上时显而易见的变了变，连带着病床上的裴文都显出几分疑惑来。
　　姜竹挑眉，视线在他胸前代表着联盟的胸针上停留了几秒，不明所以地挥了挥手道：“秦先生，初次见面。”
　　最初的最初，将士举起枪高呼王万岁，再后来民意觉醒，帝国分裂成了第二帝国和后联盟。可权力似乎是人性本身不可分割的部分，带着枷锁的民主最终只是掌权者的遮羞布。在后亚斯联盟，人性滥觞便在军部。军部最高指挥官之位在一连五届落到同一个家族后，民众默认了这个缺乏法律支持的隐形王室。
　　秦喻然，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新一代中最为耀眼的存在。若说他是政治家，和首都那些动嘴派比起来，第一星际部队指挥官的身份似乎是多了一层热血和忠诚；若说他是军官，第一星际部队总指挥的地位和四周恨不得四百八十层防卫的防护罩却又注定了他鲜少有机会实践那些军校中学习的技能。
　　“……”秦喻然扯了扯嘴角，笑着道，“姜教授，没料到你居然会在这里。”
　　他说这话，眼神却飘到立在中间沉默的沈齐安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刻，裴文屈起手指敲了敲床板打断了接下来的问候，他微微朝后仰去，颇有分警告意味地望向秦喻然：“哥哥不还是有事么，我这很好，多谢关心了。”
　　显然是被堵了话的军部太子爷面上却没有一点恼怒，他抬手试图揉了揉病床上那人的脑袋，在被躲开后也只是契而不舍地追上去呼噜了两把，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说罢，他朝禾溪示意，侧身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