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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娇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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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弘德很想哭,平生第一次,他被一帮老弱妇孺欺负了个人仰马翻,全部家当被砸的断的断散的散,七零八落地躺在安河府的院子里,而他,只能同样狼狈地躺在安河府门外的青砖地上,跟自己最心爱的桃木剑遥遥相望。女人们已经散去了,她们料定如此不堪的一个青年再不能造成什么威胁,因此走的时候依旧七嘴八舌,气焰嚣张。
可他又想笑。
笑这般凡夫俗子的眼光。符灰圣水桃木剑不过是一个行头,谁说脱了卫甲的兵就不会打仗?更让他好笑的是,虽说他不欺负弱小,却也不是没有本事,可以任凭别人凌辱。
于是他便这么哭笑不得地伸手一擒,从自己的喉头上,揪下一个胡乱扭动的东西来。
“这位兄台,老虎不发威,可别把我当病猫啊。”
手里抓着的,是一只拇指般大小的人儿,腰部以下是如同蚯蚓的下身,手臂手指都极细,指尖却有十个鼓鼓的吸盘,光秃的脑袋奇小,一双眼睛和嘴巴却出奇的大。方弘德弓起中指,照着它的脑门便弹了三下。那东西一愣,眼眶里登时飙出泪花,大嘴一撇,发出婴儿般软而洪亮的哭声。
法师被吵到气结,用拇指狠狠摁住那小豆子似的脑袋使劲:“哭什么哭?”
“哎哟。法师大人受了气,可别撒在我的小宝贝儿头上呵。”一串笑声落地,方弘德看着面前这位从街角小巷里盈盈走来的娇娘:“我道是男人才有这胆量,不曾想世上还有女人可以养言鬼的。”
“养它要什么胆量?不过是个爱哭鬼罢了,一点儿正事都不能办得。”女人面若桃花,语似春风,说罢小指一勾,那言鬼便急忙一个弹跳附到那白玉般的藕臂之上,眼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紧紧抓住那女人,泪涕横流,一付孩儿像。
方弘德却是晓得这言鬼的厉害的。它的十指吸盘侧利若兵刃,可以轻而易举的撕开人的喉咙,一张大嘴吸人气血。言鬼本性嗜血喜阴,养言鬼的,也多半是法术超群却心术不正的术士,然而真正能靠言鬼大出风头的却没有几个。
他儿时亲眼见得一个身材魁梧的术士被自己养的言鬼吸的只剩一堆骨骸,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小弘德那时虽学术不精,却还是意气风发想出头,鬼门仙却拦住了欲加援手的自己说,救也无用。言鬼吸血,不在体外,而在体内,细小的身子附在喉管之上,十指牢牢吸住肉壁,任凭你如何勾拽也扯不下来,除非让它所处之地见到阳光,然而若是一个人的喉头见了阳光,只怕那人也是个没了头颅的死人罢。
但是这种半人半虫的东西之所以被冠以言鬼之名,却是因它隔空传音的力量。被言鬼寄宿的人,会变成言鬼主人的传声筒,行为举止也不再受控,于是多半被民间传为鬼上身。自然也有那道行浅些的术士,养了言鬼在自己喉咙里,作所谓招魂之术。可惜这类鱼目混珠的把戏不但不准,术士往往还会被言鬼反噬。若是言鬼自己乱招来的鬼主偏是个恶鬼,那术士的下场怕是要惨上百倍。
所以,在这个弱不禁风浑身上下一咝鬼气都没有的女人身上看到言鬼,方弘德还真是有点惊讶。而这一只言鬼对这个女人竟然如此归顺,甚至可以称为卑躬屈膝的模样,就让方弘德感到大大的惊讶了。
“你是鬼?”
美娇娘但笑不语。
不对,若真是鬼,必是怨气极重方能掌控言鬼,可为何他方才半点尸腐之气都未曾嗅到?自己一双幻真眼,居然也看不通透。
“那么是人?”
娇娘笑得更是花枝乱颤。
料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方弘德便不再多言,只是盯住那窈窕身影,半晌道:“若是不想笑,不笑便是了,何苦如此欲盖弥彰。”
“怎么,我笑起来不好看么?”
“不好看。”
女人伸出纤纤玉指,轻柔滑过脸颊:“可那人总说我笑的时候最美,即便是那婴宁的容华绝代也比将不上。”
“但你现在笑起来,像哭。”
“……是么。”那娇娘渐渐掩了笑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那块腐朽的门匾。
方弘德见她神情古怪,一个侧身爬起来,右手藏在腰后,两转三翻,已结好了发难的阵势。
不料那女子仰望良久,眼角晶莹,竟落下一滴泪来:“原来我现在已是如此不堪。怨不得他不想见我……”
方弘德虽然降妖除魔,历练无数,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却少有打过交道,一时讪讪,不知该如何接口。
扭头见他如此窘态,女人复嬉笑起来:“我道弘德法师道行深不可测,却也有孩童一般的反应。恐怕,还是个雏儿呢。”看他一愣,女人眼眉流转,大笑道:“该不会……你连女娃儿的手也未曾牵过吧?”
弘德原先见她可怜,自己不会安慰,于是手足无措,不料这女子居然反将过来,不由得颜面通红,大声呵斥:“你这女人好生无理!”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
女子又笑,却不复张狂,徐徐叹:“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
那法师大字不识,也不晓得是谁的诗,只是觉得这字里行间的意念很是酸楚,看那故作妖娆的华影,竟是有些单薄。
女人看他一脸茫然,似懂非懂,遂仪态万方地捋了捋青丝,发话:“越是深情越伤人,说什么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不过是痴人说梦。这个情字,越缠越紧,愈陷愈深,领悟了的人寒心,悟不透的人伤心,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活得轻松,也是福气。”说罢,怜爱地轻轻抚了抚臂上那只哭累了几乎睡着的小言鬼,接着说:“只是,你刚刚坏了我的事。姐姐我是断然不得让你活得轻松的。”
方弘德原先被她一席情感教学整的茫茫然不知所谓,猛听到这句虽然语气甜美,却十分像挑场子的话,不由得精神一振,暗道:“总算说了句我听得懂的。这分明就是要开打了。”刚要纵身跳开,却转念想到鬼门的祖训,不免又是一番天人交战。
虽然对手是个养了言鬼的人,多半不是善类,可毕竟挑他场子的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打还是不打,成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