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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番外一 曾共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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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遗恨觉得自己走在风里。
是秋风,最后一丝暖意若有似无,留恋地从指尖离去,彻骨萧瑟将整个人抬起,化作一只无处凭依的纸鸢。
他要往高处去,风偏将他砸下来,晃晃悠悠,又落不了地。
叫人心慌。
天地浩渺,没有归处。
于是他睁开眼睛,一片阴影落在眼帘,单薄苍白的背影,白衣黑发,一把青丝被随便挽在肩头,漫不经心地插了支木簪。
恍惚间还是少年模样。
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脱口而出是昔日青山共游时亲昵称谓。
“小沈。”
身下冰凉硌人的石头却让他骤然梦醒,回到这阴沉苍白的俗世中来。
没有琴剑共酒、没有秉烛夜谈、没有漫长得仿佛过不去的夜和红得烧不尽的烛,没有情思婉转的眸和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笑声。
没有似嗔还喜的抱怨。
“江野,你这个呆子。”
少年的名字都随青春与逝水,如今在这里的只有江遗恨,眼前却仍是沈空明。
大约是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醒了?”
“这是哪里。”江遗恨嗫嚅下嘴唇,有些话说不出口,撑起半个身子四处打量。
刚才些微一动已经发觉自己内力全失,心便沉沉坠下去,只不知是药物一时作用还是永失力量,沈空明的心思,他如今猜不透。
沈空明微眯起眼睛望着江遗恨,他脸上有着古怪的神气,似乎在看的不是一个昔日情人,而是在思索某道难题。
这道题他至今未解,要答案之人却到了眼前。
听江遗恨问,他也环顾这寂寥山川。
是片荒山,破败不堪,稀稀拉拉几棵树苗,惨惨淡淡几丛枯草,露出贫瘠的灰黑色泥沙,空气中还飘荡着某种焦糊气味。
没有野物,没有虫鸣,没有飞鸟。
这是座死去多时的山峰,无人听见它悲鸣。
“看不出来吧。”沈空明笑,伸手捏起一撮泥土,放在指尖细细碾开,大概是被飞扬的尘灰呛到,他又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像在风中颤抖的叶。
江遗恨心中一动,不自觉伸手想要给他拍背,五指搁在半空却又忽觉尴尬。
沈空明大概不想再让他碰了,他想。
沈空明却似毫无所觉,扔开那点泥土,漫不经心地说:“这里是红莲峰。”
原来是红莲峰。
二十年前威风赫赫的武林盟主率众攻上红莲峰,将北邙教与教中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想不到二十年过去,这山依旧遍野焦土,飘荡着火焰的气味。
沈空明带他来这里,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了。
江遗恨垂下眼睫,试图从空荡荡的丹田里调动内力,却依旧什么都没有搜寻到。
沈空明如今这身子骨,他但凡有一成功力,就能将他轻易制服,偏偏……得稳住他!
江遗恨于是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见沈空明露出一个微妙笑容,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说,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稳住我,等找回自己的内力,便能脱身?抱歉,你的武功回不来了。”
“我不是——”
“我说了不用解释。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走到江遗恨面前蹲下,沈空明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
江遗恨应声倒下,脸上露出些许挣扎神色,夹杂几缕不甘愤怒。
他知道江遗恨是怎样的人。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清清楚楚。
只可惜他曾经太善良了,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是的,身为所谓魔教教主,却因为太善良而致一教覆灭,杀人的是江遗恨,他自己难道没有错吗,他错得太多。
“红莲峰上养了三十六个孩子。”沈空明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江遗恨:“都是无父无母或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我捡了来,不敢说给他们什么好的生活,至少有口饭吃,有口水喝。”
“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三岁,话还说不囫囵,一辈子刚刚开始,能作什么恶?”
“都被烧死在这里,在你脚下,听到他们哭嚎的声音了吗?”
“江遗恨,这就是你要的清白江湖?”
江遗恨默然。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是没作过恶的孩子,既然养在魔教,难保长大了不会走歪路。他承认,把北邙教所有人烧光确实不对,但通往幸福的道路上总有牺牲,这也……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吧。
但沈空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许多地方都很有默契,唯有在这方面,总是意见相左。
沈空明知道江遗恨不会后悔,但有些话,他需要说。
“五位长老,年过七十,每日里带孩子哄孩子。红莲圣女,不过是张扬了点的小丫头,喜欢满江湖乱窜,不爱听你们那些说教。北邙教二百一十六人,手上人命加起来没有你一人多,最后除去离教出走的李忘忧和险死还生的甄娆,全部葬送在你手里。”
“江遗恨,你真的心安吗。”
江遗恨不知该怎么回答。
因为沈空明确实是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后悔,也知道他真的心安。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到如今,不过是成王败寇。
如果说他真对不起什么人,这二十年来,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沈空明。
但这点对不起,也在被对方暗算听到对方在自己耳边说他是北邙教教主时烟消云散。
多可笑啊,李忘忧说沈空明不是幽篁君,他信了,因而悔恨难安几乎走火入魔,结果最后,他们是联手耍了他。
沈空明确实不是幽篁君。
但他却是魔教教主。
天大的笑话。
“你要杀了我么。”江遗恨看向沈空明腰间。
那把空明刀回到了他手上,宝刀并未入鞘,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腰间。
很美,很锋利。
他没有尝过空明刀的滋味,相思谷之战,沈空明未能举刀。
而现在他也不想尝。
仍是不甘心。
沈空明看着江遗恨脸上神色变幻,无奈地笑出声。
“我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我,江野。”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同路人,可以两心相知,可惜不是。江遗恨从来不懂他。
“我不会杀你。死何等容易,他们在地下安安稳稳,怕也不想见你这张脸。”
闻言江遗恨眼睛一亮:“你不杀我?”
这是否意味着沈空明对他还有情?
但凡有情,他一定能找到机会重回江湖再起风雨,但这次,决不能让沈空明搅局。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对你有情才不杀你?”沈空明有时也觉得,江野这种人其实天真又简单,他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只要知道他野心在哪,就很难看不破所谓手段。
这次他没等江遗恨解释,自顾自道:“不,我是要你活着感受痛苦。放心,不需要酷刑也不需要别的什么,我只要你眼睁睁看着这个江湖重新回到它自由无拘又野蛮生长的模样,你一定会比谁都难受。你就在这里,在这红莲峰上,永永远远为我们犯过的错误赎罪。”
江遗恨万分震惊。
他从未见过沈空明这般模样。
在他记忆里,沈空明总是慵懒又狡黠,有许许多多世人想不到的奇思,却常常在付诸行动的半路上赖在酒馆里醉生梦死,心底总是带着十分怜悯,爱人间烟火,对万物有情。
世人都说魔教教主杀人夺子带了无数童男童女回去血祭,岂知他就真的只是怜悯孤儿而已。
这样一个人,会狠得下心?
——沈空明不用看江遗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过,他是真的了解江遗恨,而江遗恨是真的不了解他。他也许确实是个善良的人,但善良对江遗恨是没有用的。
“我确实对你有情。”
沈空明在江遗恨身边坐下,看他一遍一遍想找回内力那着急的模样,勾起嘴角:“二十年前我对你有情,所以放了手,你却要了北邙教上下性命。后来我想通了。我喜欢你,便要把你的人留下来,至于你的心,我要他作甚。”
从今往后,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江遗恨都不得不留在他身边,亲眼看着自己大业落空,无能为力又无处可逃,爱不得爱,恨不得恨,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沈空明想,自己早该如此,早该想得清楚明白,这样的人,就不该与他讲深情。
“待你老去、死去,我就将你葬在这红莲峰,与那些被你烧死的尸骨们永远作伴,可好?”沈空明盈盈一笑,清丽无方。江遗恨看着他眉眼,无端想起初见那一天。
素衣少年躺在树梢,扔下的果子正砸中策马路过那人,江野抬头望去,顿觉春水秋波,不过如此,不如那少年嘴角微扬。
都是大梦一场。
秋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