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山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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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不如……现身一见。”
姑娘满足了他这个淳朴的愿望。
不同于寻常话本中的山魅精怪，神出鬼没地故弄玄虚；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家碧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让你千呼万唤——语音落下后，左瑜只觉得面前一阵清风掠过，一个俏生生的少女就站在了他面前。
紫眸，紫衣，赤足，脚踝上还有小巧的银质脚铃。那不是寻常的烟紫或淡紫，而是一种很华的深紫。这样的颜色，穿在一个少女身上本来该显得有些过于肃杀了，可她身上却有种奇异的气质，将这样重的紫撑的很合适。
左瑜瞳孔微微一缩。
他说：“多谢仙子相救。”
少女并没有答他的话。
她上前一步，抬手，指尖轻轻触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一举一动皆是那种毫无造作的天真，一种浑然天成的稚拙。
“小北昭王……”她微微偏头念出他的封号。
一字一句，声音像是被最清澈的雪水洗过的竹叶般甘甜。
“何至于此？”
她说话有种特殊的韵律，像是许久未开口，又像是初始学语的孩童。
可她声音清甜，咬字清晰，就又都两者不像了。
总之，很特别。
左瑜苦笑：“说来话长。”
“他们不会再找到这里了，”那女孩安慰他，“你不用害怕。”
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安慰说“不用害怕”，左瑜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只是有点哭笑不得。
他正要再次道谢，就听见那少女又开口。
“你是个将军，”她问，“你的兵呢？”
“散了啊。”
“你的剑呢？”
“丢了嘛。”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对他倒霉的经历接受良好。
她没有说他可怜，而是关注点相当清奇地陈述道：“你把剑扔了，却留下了弓。”
“……这个啊，”左瑜很耐心地解释，“不是扔了，是脱手了。”
他伸出自己虎口崩裂的右手，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用剑确实不如使长弓顺手。”
少女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紫色的眼瞳空灵灵的。
她轻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用弓的。”
左瑜了然。
这就是变相解释为什么插手救下他了。
也对嘛，总不能真的是因为自己空口许诺的那壶酒。
只是不知为何，在提到那人时，少女微微皱了一下眉，像是不知该不该用“朋友”二字定义与那人的关系。
左瑜的血一直没有彻底止住，此时头晕的厉害。
他想，那个朋友，对你来说一定很特殊吧。
这样想着，他的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了。
一只凉凉的小手伸过来，拭去了他眼角的血痕。
左瑜勉力睁眼，安抚地冲着小姑娘笑了一下。
他起了个话头——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们做神仙的，不都不喜欢插手人间的事吗？”
九天神佛高高在上默然不语，似乎是话本子里司空见惯的版本。
那少女奇道：“我几时告诉过你我是个神仙来着？”
她为魔为妖都做得不错，就连做鬼也做得与世无争，唯独当神，当得一塌糊涂。
“我叫任时竹，不是什么神仙，是这竹栖山的山鬼。”
“是是是，”左瑜咬牙，看着刚利索地撕了自己衣袖，正准备拆自己盔甲的少女，“时竹山君，您会医术啊？”
任时竹认真地抬眼看他，字正腔圆地说：“不会。”
左瑜：“……”
他无语了一会儿，忽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抬手捂住眼睛，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显然，任时竹也认为这人不太正常，没必要搭理。
她不再理会莫名抽风的左瑜，自顾自地下手开始处理他的伤口。
“我不会医，但要是继续这么流血的话，凡人会死的。”
左瑜失笑，刚想说点儿什么，突然眼神一凝，猛地推开了面前的少女。
“小心！”
一道赤色的风夹带着血腥气掠过。
任时竹被他推了一个跟头，满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左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也管不了自己肩上的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他几乎下意识便握紧了长弓，警惕地盯着面前那头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赤豹。
赤豹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抖了抖银色的胡须，将嘴里叼着的野兔放了下来。
然后甩了甩尾巴，冲着任时竹讨好地哼唧了两声。
左瑜：“……你养的？”
任时竹：“嗯。”
他一屁股坐回了原位，哭笑不得：“啊哈，这个爱好还挺别致的。”
任时竹抬头问那只赤豹：“送给我的吗？”
赤豹点头。
左瑜：“！”
任时竹解释：“他偶尔会想送给我点吃的。”
左瑜：“啊哈哈，这样啊。”
他细看那只野兔。咬合极准，一口致命，连血都没流多少。
任时竹摆摆手，那头威风凛凛的赤豹便转身消失在了丛林中。
左瑜伸手要拉少女起来。
她皱眉：“别动。”
左瑜正要拉她起来的手僵在了半空，转了个弯，迟疑地指向自己：“我吗？”
任时竹用手撑了一下地，调整成跪坐的姿势，凑了上来。
她意识里好像完全没有“男女之大防”这种东西，扒住左瑜的领口，认认真真地查看他肩上的箭创。
左瑜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在耳畔，不由便红了耳根。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人家是个多么纯洁善良的小姑娘啊。
为了掩饰紧张，左瑜不自觉地开始嘚啵。
“哎，山君，你平时都住在这山上吗？”
“嗯。”
“那你一定没有见过人间的盛景喽。”
“是。”
“哎哎，”左瑜兴致很高地扭过头来，“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咔啦”
染血的甲胄终于被任时竹卸落，肩膀上中箭的位置甲片变形插进了肌肉里，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也被任时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血丝糊拉地撬了出来。
左瑜闷哼了一声，咬紧了牙关，冷汗几乎立刻从额角滴落至睫毛。
他眨眼，那颗冷汗“啪嗒”一声，落在他已经不再雪白的中衣上。
这下别说讲故事，就连说话，一时半会儿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时竹神医，专治各种话痨。
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着手清创。
左瑜的角度看不见她到底拿了什么，只觉得有个冰凉而锋锐的东西缓缓划过自己的肌肤，然后一点点升温发烫，像是被在火上烤过的银刀。
她观察的很细致，走刀也相当稳。“刷刷”两下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割开，然后眼也不眨地迅速下刀。
那头赤豹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嘴里还叼着些许止血的草药，嚼碎了吐到任时竹手边的一片叶子上。
左瑜疼得冷汗直流，却还有闲心惊异地看着那只满脸写满了“冷艳高贵”的豹子。
这么聪明，已经不只是通人性了，这是成精了啊！
止住血包上纱布，任时竹自动飘走。
过了一会儿她又飘了回来，手里拎着刚刚那只野兔。
“你知道怎么弄这只兔子吗？”
于是乎，小北昭王开始任劳任怨地准备烤兔肉。
他捡了几捆竹枝生火，竹子烧起来有种特殊的清香。
任时竹在一边递过来一把小银刀。
左瑜打量了这个小刀一会儿，一言难尽地问：“这个，是用来清创的？”
“对啊，”任时竹理所当然，“野鸡刮毛，兔子解剖，捅人疗伤……它什么都能干的。”
左瑜不太想知道自己肩上的纱布原来是干什么用的了。
不过这银刀锃亮光洁，想来山鬼神仙们自有清洗的办法吧。
很快，空气里就传来了烤肉的香气。
任时竹睁大了眼睛，看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盐巴和一小瓶酱汁，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行军必备！”
小北昭王不但是真的没有架子，而且是真的自来熟。
他一边翻烤着架在火上的兔子，一边东拉西扯着天南海北的各种话题。
融融火光跳动着在他的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光影，他那双清透的眸子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弧光。
无论是此情此景，还是此人此酒，都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任时竹坐在一旁，轻声道：“那种酒很香，你还有吗？”
左瑜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她。
酒囊已经半空，任时竹细细品尝，这才感到那股甘甜的熟悉。
以前有人下凡总不忘带这种酒给她，可是三百年了，她已经忘了当初那壶，和这一壶酒究竟是不是一个味道。
竹叶青的香味清冽，与喷香的烤肉交相辉映。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不只有“食物”，还有一种名为“美味”的东西。
左瑜将烤好的肉串在竹签上递给她。
任时竹惊叹地睁大了眼睛。
任时竹佩服。
任时竹啃肉啃得津津有味。
左瑜也撕了一条肉下来，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侧颜勾勒：“山君，你不太喜欢说话啊。”
任时竹歪了歪头：“有吗？”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认真道：“我聒噪起来是很聒噪的。”
然后严肃脸：“我怕吓到你。”
左瑜大笑。
他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啊，我不嫌你聒噪。”
任时竹轻轻摇了摇头。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可是有人就嫌我烦。”
左瑜对这个“有人”表示愤慨，并再三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嫌她聒噪。
任时竹还是不怎么说话，听他这样说只是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剔透的深紫色眸子弯成一个小小的月牙，盛着浅浅的笑意。
她竟然有一颗小小的虎牙，不太明显，但笑的时候露出来，实在是很可爱。
“你说的人间，好像真的很有意思。”
这话听着奇怪，毕竟这里本来就是凡世。
左瑜扭头看她：“你没有到山下转过吗？”
任时竹低声道：“我不能下山的。”
是不能，不是不想。
“这样啊……”
他没有说她可怜，而是突然问：“那个嫌弃你聒噪的，是你那个用弓的朋友吗？”
任时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左瑜看向了火堆，第一次没有接话。
他微微眯起眼，想，那个朋友，还真是特殊啊。
特殊到，你见到一个和他一样用弓箭做武器的陌生人都会出手救下。
但转瞬，左瑜的声音又轻快了起来。
“你很喜欢这种酒的话，下次上山，我多带几壶给你啊。”
任时竹有些意外地抬眼：“你还要走？”
她救了他，自然也见到了那百万追兵，见到了六色旌旗飘摇，而左瑜孤身一人，似乎已经一败涂地。
为什么还要送死？
“当然。”左瑜轻轻一笑。
他低声道：“人是不能从自己的战场上逃离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山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