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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涉江采芙蓉 ...

  •   这一年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长街上落了层层叠叠的枯叶还来不及扫清,瑟瑟寒风翻滚着卷过,携着冷脆的黄叶砸在勘验门藉的监门卫身上。低哑的唱名声被风一吹,恍若覆上了霜色,溶于一片胜雪的甲胃之间。
      慕慈立于门影厚重的晦暗处,看着官袍一角的尘埃,嘴角抿出一抹笑意,有擦肩而过的官员与他招呼,风声破碎,他听到自己很平、很淡的回话,一如往常。待到勘验完毕,年轻的监门卫三两步上前来,恭谨地呈上门籍,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笑着点了点头,随意嘘寒问暖了几句。他的记性极好,记得几乎所有在他麾下呆过的士兵的名字,而那些不记得的也会被他巧妙地蒙混过去。看着那年轻人被唤出名字时一脸的不可思议,慕慈仅仅只是微笑。

      这所剩无几的一年异常多雨,阴郁的湿气蔓延在北衙与十六卫之间。清明之时死去的那位羽林大将军早已化作白骨,在记忆里渐渐沉埋下去,而北衙的新主人在一番大刀阔斧之后,羽翼渐丰。
      慕慈缓缓坐下,将门籍摊开在案上。承平时节,多的是趋利竞名之徒,莫说鲜衣怒马的达官显贵之后,便是僧儒名士、隐士高人,亦是从四海鱼贯而入这大明宫中,拼却平生,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些换了朝服,辨不清彼此的天子之臣,来来往往,日复一日将朝中锦绣织就得愈加荣华。
      指尖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上点划而过,宫闱内乱不过是上位者的以退为进,君相猜忌又何尝不是一步反增趣味的险棋?而他们身为臣子,无论曾是多么惊采绝艳,风华倾世,到而今,亦不过是盘上的棋子,任人掌控生死。

      胡烈儿走进时,瞧见的就是慕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长久的默契早让他对自家上将军晦明难辨的心思习以为常,拱了拱手呈上门籍,连眼底的神采都一并沉默。

      “小唐怎么没来,可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唐将军说有急事,过会儿过来,匆匆忙忙就走了。”

      慕慈点了点头,便不再问,门籍在指间翻过几页,他恍若无意地开口道:“小胡啊,我休养了这么久,监门卫多亏有你与小唐……只是,他那人咄咄逼人的性子,怕是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没有啊,”胡烈儿似是有些意外慕慈会将话讲得这般直截了当,不自觉地开口否认,“唐将军也是个直脾气,看上去狠戾了点,容易得罪人,可他本意还是好的……”
      “如此说来,小唐与你倒是不打不相识,还真是……”慕慈轻声笑起来,将句末的话语含混过去,眼角扫到胡烈儿微微偏头略显无措的模样,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我那把作了粉齑的折扇呐……”
      胡烈儿未待慕慈说罢,脸色微微变了变,仿佛想起了什么,侧身避过慕慈的视线,再回身时,手中多了个朴拙的小盒子,他伸手呈给慕慈,末了挠了挠头,说,“我给忘了,这是小唐……唐将军,让我带给您的。”

      那盒子虽小,拿在手里却不轻,没有繁复的纹路,却透着几分朴拙大气,慕慈轻轻掀开盒盖,淡淡的幽香味儿飘了过来,他将折扇捻在手中,沉香木做的扇骨触手光滑,与那扇盒一般,不作刻骨,待到他缓缓展开了想要细看,才发现那扇上竟是洁白的素面。

      “香樟盒,沉香骨,看似朴拙,却又大气隐现,想必小唐是花了一番心思,诚心道这个歉呐。”

      “其实入夏时,唐将军便四处去寻折扇了,只是一直找不到称心的。”

      “不过,扇面无字无画,倒是遗憾得很啊……”慕慈挑眉看着胡烈儿眉尖一紧,神色间掠过一些讶异,他不禁勾唇笑起来,“无妨,他有这心意便好。”
      而后,又交代了些细碎的琐事,胡烈儿安静地听着,眼角眉梢间都带着些心无杂念的纯粹,慕慈在心底不自觉地想着,或许,这两人之间正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一物降一物呢。

      胡烈儿离开时,才到门口便遇上了匆匆而来的唐麟,那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胡烈儿站定了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别急,我已经把门籍交过去了,慕将军没说什么。”
      “切……”唐麟本想说,他又不怕慕慈那家伙,可是话到嘴边滞了滞,成了一句低不可闻的“多谢。”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胡烈儿微微笑着,那张线条冷厉并不甚俊美的脸庞忽的柔和起来,唐麟愣了愣,心中浮现起温柔这般可笑的字眼,看着胡烈儿走远,他不禁自嘲着转身,可是心底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慕慈才收起折扇,就瞧见唐麟一脸若有所思的缓缓走进门,不禁挪揄道,“小唐,这是在想什么呢,这般失魂落魄?”
      唐麟心里头本就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一句话更是闷住,半晌才狠狠抬头剜了慕慈一眼。

      “关你什么事?”

      “哦……”

      慕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唐麟只觉心事被人看透,又是尴尬,又是恼怒,想也不想便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砸了过去。
      慕慈没料想他来这么一招,来不及侧身躲过,只好伸手去接,只是触手细腻的感觉既不像暗器,也不似刀刃,他低头细看,不禁“咦”了一声。
      “要不要随你,”唐麟拖了把椅子过来,抱臂斜斜坐下,不忘睨慕慈一眼,“胡烈儿那小子真麻烦,给你买个扇子还要拖上我,关我什么事啊!最后还忘在我那里,嘁,居然要老子给他带来,真真麻烦!”

      “哦?是小胡买的啊……”

      “废话,除了他还有谁有那闲工夫去弄这种玩意!?”

      手中的木盒乃是上乘的紫檀木,木盒上的花叶雕工细致,熏香盈盈,一看便知身价不菲,慕慈轻轻拂过那些雕花,心想着不知是怎样的折扇方能配上这般华美的扇盒。然而,折扇入手时,他却再无法想这许多。象牙为骨,极奇穷巧,蜜结迦南作坠,嗅之香甜,扇面绘作娉婷芙蕖,清幽逸远,皆是上品。

      唐麟瞥了慕慈一眼,见那人把玩着折扇,脸上却无甚表情,不禁冷声道,“看这么仔细作甚,就那样的玩意,爱要不要!”
      “这么贵重的礼,我怎么会不要呢?”慕慈合上扇子,小心地收入怀中,“这么一来,小胡几年的俸禄都没了吧,小唐啊,这可是你惹的祸,却让人家小胡这么破费,可要好好谢谢他……咳咳……”
      “嘁,多事!”唐麟见慕慈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说您老人家还是去瞧瞧大夫吧,看这病怏怏的模样,哪像个上将军!”
      慕慈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便又挑起笑意,回他道:“这大夫,自然是要去瞧的。”

      “若不是小唐这么一说,慕将军是不是都快不记得我这小地方了?”

      薪挑起一双眸子朝慕慈看过来,那人笑意清浅,也正凝眸望着他,明亮的眸光印到眼底,让他莫名的有了一些心动,转瞬又意识到先前话语间的埋怨之意,不自觉地颊上浮红。
      慕慈缓缓凑过去,与薪咫尺相对,他眼底潋滟,扫过那抹在莹白肤色上无处藏身的绯红,露出更深的笑意。
      被那人骤然的迫近弄得失了方寸,薪一时竟是动弹不得,慕慈眨了眨眼,在他脸侧轻轻嗅了一下。

      “你、你、你……”

      后半句话来不及出口,慕慈已伸出舌尖轻轻勾勒他的唇角,薪想退,却又怕这方寸之间退无可退,只得闭了眼,摆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然而,那人身上淡淡的味道却又在下一刻缓缓散开,薪睁眼时,慕慈已然坐回原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他。薪皱了皱眉,眼角扫过门外辰清渐远的衣角,心底忽然有些懊恼,从何时开始,他对慕慈竟是如此招架不住,不,或者该说,从何处开始,那人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了?(最恼人的是,那人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手足无措的似乎只有他?)
      他轻咳一声,想要打破这种怪异的氛围,慕慈却先一步开了口。

      “薪,你喝酒了?”

      “恩……是在酿冬至的酒呢……”

      而后的对话,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慕慈赞他的酒清香醇厚,他便邀他来过冬至夜,先前微妙的尴尬轻易被打破时。薪才发觉,在他来不及适应关系徒然亲密的时候,慕慈给予了他更多的宽容和宠溺。

      “在我的家乡,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每逢冬至还会以草药糯米酿酒,伴上新开的桂花,这酒一年只酿这一回,清爽甘甜,十分不错……”

      薪并不喜欢与人谈论关于故乡的旧事,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片断,总会令他产生支离破碎的错觉。然而此刻,当慕慈微笑着看向他,不时点头应和时,他忽然很想告诉他,许多许多的,关于过去的,青涩懵懂的记忆。

      “……过年时,还要饮屠苏酒的。”薪说着说着,目光忽的落到慕慈手中把玩的折扇上,“诶,你这扇子是?”
      慕慈将扇子递给他,又掏出那紫檀木盒置于案上,双手交握抵着下巴,笑道,“自然是小胡和小唐的一片心意。”
      “我见他俩结伴买扇子都是春末的事……”薪抿了抿唇,模糊地过了一句,续道,“那都是你受伤前的事了,再说,怎么挑了个入冬的日子送人折扇,这也太……”
      慕慈撑在案上,瞧着薪缓缓展开折扇,余光轻轻掠过薪翻开紫檀盒子时惊讶的神色,转眸便又隐去,末了,他指着两把扇子笑着说道。

      “你猜猜,哪把是小唐送的,哪把是小胡送的?”

      “小唐素来不拘小节,也没什么复杂心思,这道歉大概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约莫就送把素面的扇子给你吧,小胡心思细腻,自然是精心挑过才……不过,总觉得有些不对……”

      薪皱了皱眉,曲着指节抵在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慕慈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他早知道那人在想事情时会不自觉地咬手中的物件,若是空着手,便会轻咬指节。(连操偶针都会不经意咬上的习惯,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你说的,对,也不对。”

      “恩?”薪有些意外,垂眸又看了眼案上的两把折扇,“怎么说?”

      慕慈指尖点在素白扇面上,缓声道,“这把扇子是小胡送我的,但却是以小唐的名义,至于那一把……是小唐送来的,据他本人交代,可是小胡落在他那儿的。”
      薪听到此处,已然是轻笑出声,“这两个人还真是有意思,彼此都是煞费苦心,可偏偏被对方无意间揭穿,尤其是小唐啊,这扇子怕是从第一坊硬抢来的吧,这心思呐,我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呵呵……”
      “呵,想必司马是要心疼一阵了……”慕慈偏了偏头,一缕碎发从眼侧落下,眸光一动正与薪相撞,两人相视而笑。半晌,忽的却都不做声了,他看到薪薄唇开合,缓缓念着“司马”二字,垂下的眸子隐去了太多的情绪。慕慈在心底轻叹,如今的北衙与十六卫,连薪这般深居简出的军医都感到了不安。

      “薪,我总觉得这素白扇面有些可惜,你瞧着给写个什么好?”

      慕慈执起扇子在薪眼前轻晃了一下,却不想,薪眼都不抬,开口便是,“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如何?”
      “啊……?”慕慈愣了一下,有点不确定地看着薪,却瞧见那人缓缓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慕慈嘴角抽了一下,“真的假的?“
      “恩,开玩笑的。”薪一挑眉,忽的笑起来,劈手夺了慕慈手中的折扇,在他眼前学样似的虚晃了一下,“慕将军,这满眼素白本就是个暗喻呐,与你的监门卫再合适不过。”
      “监门卫可不是在下的哟,我的大夫。”慕慈纠正道。
      薪不理他,只轻轻合上扇面,指尖轻抚过扇骨,手腕一用力,将扇面呼啦一声甩开,“这入眼一片素色,不正合了一句——满座衣冠胜雪么?”

      “满座衣冠胜雪……”

      慕慈轻声念了一遍,蓦地抬眼看向薪,那人眼中印着扇面明晃晃的白,正如一轮明月,皎然高悬。他几乎想要伸手去拥抱他了,可薪却抚着另一把扇子,续道,“这个倒是简单了,芙蕖遥遥生水中,自是应了一句涉江采芙蓉呐。”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

      慕慈吟出了上半首,薪便接着往下念,却不想方念到一半,便被慕慈点住了唇,“打住打住……这下半首我不喜欢。”
      难得见慕慈说出这般任性的话,薪眯了眯眼,想着那后两句确实是凄凉了些,不想就是这一转念,又不自觉地咬上了慕慈的指尖,他一愣,而后一退,立刻抬眼去看慕慈,那人却不在意,转手将那绘着清雅菡萏的折扇递给薪,笑道,“采之欲遗谁?”

      “瓷菩萨,又是借花献佛?”

      慕慈看着薪,笑而不语。后者接过折扇,细细摩挲着扇骨上的雕花,“比起所思在远道,我更喜欢所思在咫尺。”
      他的话音未落,拥抱已然纠缠上来,那人的低笑声漫上耳际,“哎呀,我的大夫,我又开始得瑟了,怎么办哟?”
      “你真是……”薪伸手想拦慕慈,推拒的姿势到最后却绕成了解不开的缱绻,“你不是身子不适么,我方才听你说话便觉着,是那旧疾又犯了吧?”
      慕慈顿了顿,缓缓将薪脸侧的碎发绕到耳后,轻轻添上耳垂,不意外地感觉到怀中人微微一颤,才模模糊糊地说着,“你也说是旧疾了,便也就那样……”
      “现今的药先吃着,俗话说‘三九补一冬,来年不病痛’,入冬后你好生养着身子,若还不行,等天暖和了我再给你换一副药。”薪叹了口气,默默按住慕慈穿过他衣襟的指尖,在胸口小心的暖着,仿佛想起了什么。

      “今日已是立冬了。”

      “嗯……”

      谁轻轻应了他一声,而后,烛火暗淡,夜色更深了一层。

      入冬之后,长安的天色总呈现出灰蒙蒙的姿态,似是沉淀了太多的寂寞,压得人难以喘息。

      辰清早些时候过来,仿佛说了不久之后怕有场大雪,薪无言地看着窗外的天幕,想着那时江南极少落雪,即便飘雪也不过是零星的一些,摊开了手掌去接,来不及看清,就化了水。而长安的雪,总是浩浩荡荡地,将那些穿透岁月的寒凉洒落到人间,冻结成更久远的沉重。
      印象中的江南,更多的是那些水岸桥堤的花,暖风一漾,落了满身,有人牵了他,走在陌上,偶一停步,抬手拂了他发上的花叶,转而便是一笑。
      那些他爱极的情景,无数次在梦境中重复,泛着浅浅的褐色,暖人心脾。

      屋中的烛火暗了一些,身上有些发冷,薪伸出两指去拎角落里的白纺绸披风,他总是不喜穿太多衣衫,最多不过搭件单薄的披风在肩上。(那还是怕被辰清用眼神无声埋怨的不得已为之)
      他摸索了许久,却只触到毛茸茸的一片,恍惚想起来,那太过摆设的披风早被慕慈收了去,换做这袭纯白的狐裘,抚了抚那柔软的皮毛,薪轻轻勾了勾唇,想着那人倒是知晓他对绒毛的偏爱,再抬头时,正看见辰清引了林以渐走进来。

      “大夫,我来晚了……”

      林以渐边呵气边搓着冻僵的双手,见薪凝眸看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被寒风吹红的脸,薪被他这个动作逗得笑起来,指了指一旁的火盆,瞧着那人也不见外地扑过去,搓着一双手,脸色被火光又映红几分,薪才徐徐开口。

      “那位大人心善,怜惜我这个废人,才免了我这一顿寒风磨折,以渐,你可有替我向人家道谢?”

      “自是说了的,”林以渐捧着辰清递过来的热茶,闷头喝了一大口,渐渐露出舒畅而满足的表情,“那位大人还让我带话给您,说要您好好把自个儿照顾周全了,接下来有不少事要劳烦您……”
      “这劳烦一说,我可受不住。”薪紧了紧狐裘,笑意在眼底沉了沉,转为一抹深色,“年关将近,我本想着是不是那些的债也该要起来了,却不想北衙那位大人似乎并不心急呐。”

      “说起来,除去监门卫上将军那事,北衙也没真做下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况且那事,北衙说是误伤嘛……”

      林以渐吐了吐舌头,热茶初时不觉着怎样,慢慢品后,才发觉这茶浓得教人心头都泛起苦意。
      “这误伤,可差点儿要人性命呐。”薪瞥了辰清一眼,那人一双眼便躲到了别处,其实也不怪他,连他都因着慕慈对浓茶的偏好,而变了习惯,“慕慈……慕将军那事,大人可有说什么?”
      林以渐捧着茶杯,在手中转了一圈儿,眨了眨眼,道——

      “那位大人说,揣着聪明装糊涂的墙头草,也该受点教训,不过,让墙那头摧折摧折,兴许会长到我们这儿来,也尤为可知。”

      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将茶杯拿近些许,狐裘半落到臂上,他却未在意。他是知道的,隔岸观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好花总开在水深处,涉江采芙蓉,终是要落得一身潮意的。
      无论哪朝哪代,朝野之间的明争暗斗总是叫人生怖。当过军医的爷爷曾与他说,比起沙场的明刀易躲,官场的暗箭才是真真难防。那个总是微笑的老人是怕了的,他巴望着自家的子孙远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却不知,他们早已泥足深陷,逃无可逃了。

      林以渐看着薪眼底的神采浮浮沉沉,愈看愈是糊涂,他不似薪那般心中了然,但他知道,他眼前这个人,并不喜欢自己身处的地方,少年人的话语,几乎冲口而出。

      “不管是谁都好,闹成这般,不就是想夺天下么?”

      “天下姓李。”

      “以渐,你记住,北衙那位大人或许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但是大明宫中的那位大人,是为了黎民百姓。”薪微微仰头,静静看了林以渐一眼,稍稍加重了语气,“你应该明白的。”

      可是,应该明白什么?其实连薪自己都不知道.
      浮生或许只是一场大醉,既然世人皆醉,独独醒着又有何意义?薪凝视着林以渐,少年人的眼中满是不解与委屈,然而泯然于众人之间,或许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方法。

      “以渐,我听说你最近与沈大夫走得很近?”薪轻描带写地转移了话题,有些事,终究是多说无益。

      “是他缠着我的!”

      薪确实是没想到这个话题转得似乎有些……过了?他轻咳一声,问道,“沈大夫不是北衙的军医么,怎么会缠上你?”

      “不就是北衙么,早前去太医署遇上那个姓尹的,他可真是非同一般的记仇,句句话话里带刺……”

      说到此处,林以渐甚至将茶杯扣在了桌上,轻微的翁鸣声漾了漾,薪看着那人少年意气的脸,禁不住勾起了唇,提醒道,“尹大夫人品是差了些,但是他能在北衙混得风生水起,亦是不可小看的人物,你也莫要和人家弄得太僵……”

      “还风生水起呢,就差没朝我泼茶水了!”林以渐咬牙切齿,一副恨不能食之而后快的模样,在听到薪低声一句,“那是我的不是”时,才收敛了些许,坐会原处,低头闷声道,“我不是在说您的不是……“

      “我猜是沈大夫替你解的围吧?”

      “嗯。”林以渐垂下眼睛微微点头,似乎是想起了那时的光景,撇了撇嘴,“虽然解了围,不过还是被茶水带到,我总不好白承了他这个情,便请他去小酌了一顿,没想到过了几日,他便来回请,我不好拒绝……然后、然后……”

      “然后一来二去便成了熟人。”薪低声笑起来,续道,“其实我看这个沈大夫倒不似那些世家子弟,为人倒是豁达,礼节也很周全,你们又年岁相仿,论医术,沈家乃是个中翘楚,你与他多相处相处,应该能学到不少,只是……”

      “只要他不总在药方上和我抬杠,我才不愿和他闹、呃……”仿佛咬到舌头一般,林以渐的话断在了此处,他清了清喉咙,又清了清,却接不出话来。
      薪对林以渐这副模样再了解不过,怕是他的药方被沈昱臣挑出了错,可他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偏偏又不承认,思及此处,薪摇了摇头,浅笑道,“你不是爱喝我冬至酿的酒么,我给你备了两坛,一会儿带回去吧。”
      “啊,冬至我就不上您这儿来了,昱臣邀我去他家吃饺子……”他的声音愈说愈低,到最后轻若蚊蚋,却还不忘抱怨一句,“大夫的好酒便宜了那家伙。”
      薪本是约了慕慈一同过冬至的,这话又不好与林以渐明说,方才不过暗示了一句,那人倒是自有安排了,薪笑了笑,道,“你酒量浅,莫要贪杯。”
      林以渐应了他,又扯了几句,无意间望了一眼天色,急急起身道,“天色已这么晚了,我该回去。”

      “以渐……过几日怕是要落雪了。”薪本让林以渐与沈昱臣相交时莫要过了界限,但想起那人因他而失去的某些东西,话到口边,终究还是换了别句。

      林以渐抱着酒坛朝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际,“大夫,过去您总说起家乡不常落雪,倒是繁花极盛。那您觉得,长安的雪与江南的花,哪一个更美?

      薪微微一滞,他迟疑了很久,终究只是淡淡一笑,无法回答。

      那日之后不久,长安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缠缠绵绵的碎雪无声而舞,风中携着细密的雨丝,冷彻人心。盘桓许久的沉雪仿佛伺机而动的兽,随着白日愈短,在某一个夜里,来势汹汹,吞没了整座紫气升腾的城市。

      慕慈一手执伞,安然立于第一坊后院的九曲桥上,天色晦明难辨,静水之上星星点点映出漫天清光,他缓缓摊开手,那些素白乖顺地落在手心,尚未来得及凑近看清,便作了水色,顺着指间缝隙坠落。慕慈慢慢收回手,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指尖,随着那沁人的寒意消散而去,仿佛有丝丝缕缕的清甜撩拨着舌尖。

      司马承祯远远地便瞧见院落的水岸之间立着一个白衣的人影,他觉得这人生该是如此的,哪怕颜面上再多笑意锦绣,骨子里却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凉薄。司马支着侧脸,沉吟了片刻,却又笑起来,他身边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这般凉薄的性子?

      “这下人们真是越发不长进了,怎的让慕将军在此处风吹雪打的哟~”他遂与那人打了招呼。

      慕慈回过神,朝着那人回礼,道:“司马大人客气了,在下只是瞧着此处雪景甚好,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慕将军果真是风雅之人,不过依我之见,银树寒霜的日子呐,还是红炉沽酒更惬意一些。”

      慕慈但笑不语,他从来都知道,司马的话不是用来参考甚至否认的,他的话是命令式的决断。所以不久之后,他就坐在司马暖阁的织锦繁花之间了。

      妖红冶紫的美姬娥眉低垂,递过一只白玉杯,手上绫罗环翠有意无意地拂过慕慈的指尖,那人浅笑而谢,眉眼间却无半分心动。那美姬转眸看了司马一眼,伸手抱过一旁的琵琶,且弹且舞,她本是一袭团花云裳,玲珑身段在翩跹之间仿佛令方寸之地云霞蔚然,遍开妖娆之色。

      “慕将军有多久没来第一坊了?这姑娘们可是想你想得紧,平素也不见她们这么卖力的,今儿个一见你,啧啧……”

      司马言辞间颇为吃味,可脸上却分明是一副瞧好戏的模样,但见那美姬转身舞了个回旋,飘然落于慕慈面前的香案之上,纤腰婉转,若即若离,极尽撩拨。
      慕慈不露痕迹地避过那折腰抛来的水袖,缓缓抚掌道,“秀宫一品果真无愧长安风月之首之名。不过,红颜弹指老,寒冬之际欣赏这刹那芳华,实是叫人于心不忍。”
      “慕将军是惜花之人。”司马轻笑一声,挥退了两旁的美姬,脂粉香气倏忽飘散,琼酿醇香渐而涌了上来。

      慕慈眯眼看着司马自斟自酌的模样,这第一坊也好,秀宫一品也罢,声色潋滟,惑的是人眼,乱的是人心,而这里的主人,身在温柔乡胭脂地,却掩不去骨子里戎马倥偬的萧杀之气。

      “慕将军,惜花之心自是慈悲,不过花开堪折直须折,你说是与不是?”司马笑眯眯地转过头,手中琼觞虚敬了慕慈一下,也不待那人答他,话头一转,道:“小唐办事确实不够稳妥,送来的名册亦是东差西缺,远不及慕将军来得细致。”

      “司马大人过誉了,小唐前些日子怕是太过忙碌,心思不及此处。”

      “哦……”司马凑过身来,上下打量了慕慈一番,缓声道,“慕将军的伤势可还打紧?虽说是苦肉之计,但也确实下手重了些,我已叫戾将人正法了。”

      慕慈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清浅笑容,“多谢司马大人惦念,在下的伤已无大碍了。”

      “哦,这样呐,看来监门卫的军医倒是医术高明啊,慕将军改日给我引见引见如何?”

      “司马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当日替我治伤的是北衙的沈大夫,据闻是沈太医之子,果然是名门之后,出手不凡。”慕慈浅笑一声,回敬了司马一下,“司马大人手下真是才人辈出啊。”

      窗外风雪呼啸,暖阁中却是一派春意,两人如此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不多时,壶中琼酿已然见了底。
      司马方一抬手便叫慕慈按了下来,那人推辞天色不早,起身告辞离去,司马假意留客几句,也不真要留他,只看着那一袭白衣穿过重重繁花锦绣,不染片尘似的超脱物外。

      “阿光,你觉得慕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云中鹤,翩翩君子,白衣胜雪。”

      一袭墨色云螺纹锦衣的青年自屏风后缓缓踱步而出,他的笑容与司马颇为相似,却在那七分的轻佻邪气中携了三分无辜天真,他指间还拈着一枚黑子,若有心人去瞧他身后,便能见着那案上摆着一副棋局,正是进退两难的死局。
      司马浮起一簇笑容,他拉过师夜光,侧身凑在那人耳畔,用着仿佛情人之间呢喃细语的调子,笑道,“阿光,莫要糊弄爹爹哟。”

      “呵呵,瓷菩萨他啊……”师夜光歪了歪头,随手将棋子丢到一旁,伸了手去勾司马手中的琼觞,待到发现其中早已空无一物时,又掠过身去取案上的酒壶,“自然是爹爹不喜欢的那类人。”

      “小夜光你还真是了解爹爹啊,我可是真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司马忽觉怀中一空,师夜光已提着空壶懒懒散散地朝着门外踱去,他眸光一扬,道,“不过阿光啊,你也不小了,该学着帮爹爹做些事情了。”

      “嘻嘻,爹爹这么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不够伶俐么?若我来帮你,还不都将事情搞砸了,爹爹还是饶了我罢。”

      师夜光撒娇似地朝司马笑起来,依旧是那抹笑意,却更显得天真无辜,仿佛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一般。他打了个哈欠,慢慢推开门,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师夜光不禁“嘶——”的倒吸了口凉气,一下说着好冷好冷,一下却又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我听人说呐,越是经历过寒冬凛雪的摧折,这来年的繁花才能开得越发艳冶。”

      风雪愈发狂妄起来,沉云吞噬了天光,漫天冰霜模糊了窗外的景致,只听得见北风猖狂的呼啸声,在走廊和院落中穿梭不息。

      薪早早嘱咐辰清将素素送回慕慈府上,还留了话让那人莫要冒着风雪赶来,可话虽如此,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薪来长安已经许多年,多少个冬至,都是孑然一身地卷着寒意而过,有时候他会觉得故乡的风景渐渐变得模糊,可是无数个午夜梦回又将他生生丢弃于那一场浩劫之中。他知道只有沉溺于慕慈给予的温柔之中,才能将心底的哀戚安放。
      然而如今方才有了小小的希冀,却又让这一场雪给错失了,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甚至连廊上的脚步声都未曾留意到,只低头将理过不知多少回的书册又摆了一遍。

      门在这时被人轻轻推开,那人却只开了一条门缝,侧身而入,转手便又将门关死了,他的动作很轻,亦很快,甚至连案上的烛火都只微微明灭了一下。

      薪抬起头,正巧撞上慕慈那双眸光潋滟的眼,那人朝他一笑,便靠到火盆边轻拍着衣上厚厚的落雪,薪看着那张在火光中略显苍白的侧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觉得眼底涩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只能低下头一遍遍的眨眼。
      慕慈瞧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动,矮身坐到一旁,问道,“怎么了,怕我不来么?”

      “不是让你别来吗?这么大的雪……”

      薪说着想要去拉慕慈,那人却意外地侧身躲了躲,薪不死心似地又倾身去拉他,慕慈轻轻拉过他的手,苦笑道,“别靠过来,我身上冷……”
      却不想,话音未落,薪整个人都缠了上来,他紧紧环住慕慈,一遍遍絮絮念着,“怎么这么冷,怎么这么冷……”
      “你啊……”慕慈无法,只能回抱住薪,仿佛是相濡以沫一般的彼此取暖,“我怎么能不来呢,总不能让你冬至冻一夜吧?”
      薪微微仰头看着慕慈,忽的笑出声来,他眼角本还微微泛着水光,这一笑反显得多了几分清艳。他忽想起一事,侧身取了案上酒盏递给慕慈,“我以为你不来,就没多取酒过来,这……”

      “那就一起喝吧……”

      薪还眨着眼没回过神来,慕慈已然就着他递过的酒盏一饮而尽,而后轻轻吻住薪,渡了一半的酒给那人,薪本能的想要推拒,却将这个吻纠缠得更深。

      “我的大夫,良宵苦短哦~”

      “今日可是冬至啊……”

      “还是苦短。”

      不知何时起,薪渐渐发觉,当飞雪落满长安,满座衣冠胜雪的景象,竟让他无故的温暖起来。或许比起无数个午夜梦醒的刺骨寒意,那才是一份触手可及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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