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静水深流 ...
-
那个胜似三月暖阳的笑意，在飘忽的烛火中，依旧温和平淡，毫无深意。
薪一直觉得，高力士这个人，太过可怕。无论何时，那人白瓷般的脸上永远带着轻描淡写的微笑，美丽的眼睛里神色暧昧不清，他轻易地翻覆手掌，而后是一场场侵袭长安的狂风骤雨。
“薪，你一直没有说话啊。”
薪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微微欠了欠身。
“大人的话，薪都听进去了。”
冠冕堂皇的话无需多说，薪淡淡点了点头，眼底依旧静若死泉。
“监门卫不比金吾卫。唐麟是个刺头，尽日里惹些祸事，弄得一身腥，怕是没少麻烦你吧？”
“唐将军是个一眼便能知根知底的人，倒也不怎么麻烦。”
“那倒是，唐麟实在不成气候，监门卫若不是靠慕慈斡旋其中，怕是撑不到现今的。只是，这姓慕的墙头草若能为陛下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呵呵……”
那人微微一笑，眼中暧昧的神情随着烛火轻轻跳跃。薪不自觉地侧了侧身，满眼皆是影影绰绰的光斑。
“我听闻你与慕慈走得很近，呵呵……那也没什么，你是个知分寸的孩子，当年苏大夫可是一直在我面前这么夸你的。”
被遗忘了许久的姓氏自那人口中念出，缠绵缱倦，勾起了许多的往事，只是薪无法细想，他压低了身子，向那人俯首行礼。
“薪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袍一角曳过寒凉的青石砖，缓缓消失在雕花木门的转角处，最后的烛火在身后黯淡，晨光熹微，落在门外的石阶上。
恍若一场大梦，自梦中醒来时，周身微寒。
薪缓缓抬起头，聚于一堂的人陆陆续续都散了。各人都疲于奔命地走在自己的路上，此夜里那些惊心的话，随着夜尽天明，即将成为某一个明天。
白皙的手指抚平了衣上的褶皱，明明是春末，胸中却是一片潮湿的凉意。薪仍没有回过神来，却有人徐徐走近，在他身前不远处说话，那声调轻佻傲慢，令他蹙眉。
“徐子贤那个老迂腐，果然不知变通，连区区一个贺兰氏都解决不了，还让他惹出这么一场麻烦来，让那老头告老还乡还真是便宜了他，你说是不是啊，薪大夫？”
指尖顿了顿，复又抚上那些不存在的褶皱，薪听见自己的声音自胸腔里漫出，比清晨的薄雾还要凉薄。
“尹大夫，徐大夫的事，我们作后辈的，不宜妄论。”
尹如晦听罢，勾唇而笑，单手撑在薪身侧的茶几上，突如其来的力量迫得几上的茶杯轻轻晃动，深色的茶水溅到薪素白的袖口上，落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后辈？哈哈哈，身为那种没用的老家伙的后辈，还真是悲哀啊。我可是，从来就没承认过他那种‘前辈’呢。”
“若是被你这种人承认了，那才是徐大夫的悲哀。”
有人挡在身前，衣襟上的流云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遮住了窗棂上落下的光。薪抬起头，看到那人温润如玉的侧脸，明明是浅笑着，眼底却是冷的。
“哦？林大夫有何见解？”
“在下只是觉得，徐大夫最后尚能回乡养老，要是换作尹大夫你，怕是……就要魂归离恨天了吧？”
“林以渐，你！”
“呵，尹大夫，我们这种人没什么资格说那些‘医者父母心’的漂亮话，不过，你若是白日里一剂药夺了别人的性命，也不怕晚上就被无常鬼勾了魂么？”
尹如晦的眼中腾地窜起了小小的火焰，向前一步就要揪住林以渐的领子，然而只在他跨出那一步的当口，迎面而来的凉水泼了他满脸满身的狼狈不堪。他蓦地愣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透过滴水的额发，看清了薪修长指间握着的白瓷茶盏。
“尹大夫，如果你的师父没有教好你，那我今日就替他来教你一句：医者若在行医时害人，他日必将十倍报于己身。林大夫，麻烦您扶我出去，这地方太过乌烟瘴气了。”
薪慢慢伸出手，林以渐立时将他扶住，带着他向廊上走去。薪的步子很小，膝上的旧疾使得他每走一步都疼痛无比，他本是不喜与人亲近的性子，只是他更不愿意在尹如晦那种人面前现出虚弱的一面。
旋过了一个弯，林以渐感觉到薪抓着他的手微微发颤，一低头便看到那人额上布满了冷汗，心下不忍，就着侧扶的姿势想将他拦腰抱起，却不想薪本能的一挣，脱了他的手，险些摔下去。
“大夫，您何必和我这么见外？”
薪抬起头看他，年轻人紧蹙了眉眼，也正焦急地望着他，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印进了眼底，心头潮湿的寒意渐渐散了些。薪扶着林以渐的手，慢慢靠在他身上。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在薪眼中，林以渐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弟子，即便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师徒的名分，他却是打心眼里疼惜这个天资聪慧却出身低下的孩子。更甚者，当初若不是他，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又怎么会淌这一遭浑水。思量至此，薪心中释然，浅笑道——
“以渐，你可抱得动我？”
“大夫，您还当我是小孩子么，这么小看我？”
年轻人温柔秀丽的微笑在晨曦中令人心安，他被教导成了温润如玉的君子，这是薪所喜闻乐见的。
“金吾卫还好么？”
“还和您在的时候一样，大约是比监门卫忙碌些吧。”
薪轻轻笑了一笑，金吾卫还是老样子啊，心底浮现出许多的人影，到最后终究只有那一抹红色，自深黑中浮现而出，不能放下。
“上将军……他好吗？”
“八重将军么？他从不来军医处的。不过，橘将军说了，能伤到他们头目的人，怕是还没有出生呢……”
“那便好。”
说话间，已到了马车边，辰清迎上来，见了林以渐便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薪，将他扶到车上。薪一手掀开暖帘，想了想，回过身对着林以渐低声道，“以后别再这般少年意气，那尹大夫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年轻人似是还想说什么，只是最后终究保持沉默，躬身一礼，道了别。
暖帘落下时，薪靠在车上，半合了眼，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林以渐时，那个少年一脸倔强的看着他，毫不掩饰眼中锐利的光芒，以及对他的厌恶。而后，他花费了许多时光，才教会他如何韬光养晦，修成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玉如人。
云中鹤，云中鹤……
——……你是个知分寸的孩子，当年苏大夫可是一直在我面前这么夸你的。
——我听闻你与慕慈走得很近……
——这姓慕的墙头草若能为陛下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
——慕慈。
——慕慈……
心头躁意顿起，仿佛有什么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薪随口唤道：“辰清，暂时不要回去，我想四处走走……”
言罢，薪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摇了摇头，靠回车上，罢了，难得出来一趟，就当散散心吧。然而当时，他却还没意识到，心底的那些纠结不清散不去的种种，究竟是为哪般。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明朗透彻起来，远处长安城飞檐翘角的轮廓随之清晰，晚春的暖风掀帘而入，顺着开开合合的缝隙望去，柳丝如烟，荡下一段段绿绦，飘浮在碧水河岸。
辰清去了临街的店铺买点心，薪便支着侧脸靠在窗边往外瞧，但见一双小儿女在白石桥上牵着手嬉闹，粉雕玉琢的模样好不惹人怜爱。一身粉黛，绾了双髻的女娃儿，也不知听那青衫少年与她说了什么，笑得娇憨动人。两人相携而坐，远远地，好似画中人物。
薪看着看着，便有些痴了，遥遥地想到了些人事。
亦是那般春红点翠，娇黄嫩紫的朗日里，锦衣罗衫的少年公子牵着素裳的娃儿穿花曳柳，缓步而行。那少年公子甚是爱笑，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却偏偏因了一身宿疾落得形销骨立，叫人怜惜。
时轮不息，光阴之河涤荡过记忆，他快要想不起那人的眉眼，唯有那柔和的笑意，与那人素日里在耳畔吟诵的诗句，在心底深深镌刻。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薪无声地在心底念着，那些字句仿若昨日，却已遥不可及。人世易变，当时以为是一辈子，到如今，蓦然回首，才发现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瞬。
“大夫……大夫……”
抬起头时，薪看到辰清满是担忧的脸，轻轻扶上额头，叹了口气，摆手示意他无妨，末了，轻声开口说道——
“天色大亮，是时候该回去了。”
辰清也不追问，只看了薪一眼，便转过身去。（是默契，抑或，只是无法言说？）
薪闭起眼，又坐回原处，马车轱辘声催得他倦怠不已，半梦半醒间，临街的喧闹繁华传入梦境中，开出了满目的旧日情节。青石板的旧街上，杨柳里的碧水潋滟，谁牵著谁的手，漫步在那样的烟雨里。他只想远远看着这场旧梦，却不知不觉为之寂寥。
“大夫——”
梦境的断处，有人唤他，模糊的身影看不真切，想要追寻，却发现再也无法站起身，彻骨的寒意透过脊背，疼痛慢慢爬上来，像是不知名的妖，迫他醒来。
睁眼的瞬间，绣帘投进日光，他垂眸，压下满心的不安，语调平涩地开口，“何事？”
“胡将军和唐将军似在不远处的店铺中，我们要避一下么？”
“那便缓缓再走吧。”
胡烈儿和唐麟？薪微微蹙了眉。
左右监门卫虽是一家，然而唐麟却总与监门卫格格不入，别人敬他是上将军，当面自是礼让，背地里却少不了抱怨，偏生还有个慕慈摆在那儿作比较，唐麟的日子事实上也不怎么好过。好在唐麟这人这不怎么计较这些事，监门卫的日子便还是那么过，看似风平浪静两相安，却不知这平衡能维持到何日。
只是眼下这两人竟私下一同出游，这事却是出乎意料，薪想着，便挑了帘朝那店铺望去。
那是一家扇铺，乌瓦白墙，绛红窗棂上悬着竹帘，颇有引风而来的凉意。店中一名年少的伙计正挨着柜台招呼往来的客人。
唐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斜斜靠着红木柜，时不时瞥上两眼挑着扇子的胡烈儿，挖苦道——
“胡烈儿，你他娘磨蹭什么，又不是给哪家的小娘子挑定情信物！”
胡烈儿本就挑烦了心，被唐麟这一说，禁不住回了他一句。
“唐将军，你不帮忙出主意就算了，这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嘁！”
唐麟面色一冷，径直朝着门外走去，胡烈儿本能地拉住他，却被唐麟甩开，那人太不知轻重，竟把胡烈儿生生甩开了几步，直把身后的折扇落了一地。胡烈儿一惊，刚想再上前拦住唐麟，却被那看店的小伙计叫住，他脸色蓦地一红，不得不草草收拾了身后的那一片狼藉，才追着唐麟而去。
闹市上人影憧憧，不过几眼，就再也看不到人了。薪摇了摇头，道了声“我们走吧。”，便落下了帘子。
——素素喜欢小胡将军……
在心底想着那一日的情景，薪禁不住感叹，得罪谁也莫要得罪慕慈呐。可是一转念，天明前那人语义不明的话又将他的笑意止住。
——……唐麟实在不成气候，监门卫若不是靠慕慈斡旋其中，怕是撑不到现今的。
如英如玉的君子，怕才是最叫人看不透彻的那一个。
那日之后，暑气渐重。
慕慈走在医馆的回廊上，院落中落花满地，乏人问津，浓绿浅绿倒是次第地盈了眼。晌午的日光透过浮花翠叶落在衣上，郁郁葱葱的凉意沁进来。有零碎的琴声自暖风中缓缓而来，支离破碎的音节，不成曲调，更像是随手拨弄的无意为之，漫不经心地遗落了一地零丁。
很少有人知道薪大夫善音律，而他也从不在人前轻易露出这一面，只是，连慕慈都不知道，原来那个人还会奏出这样的调子。（是不是，也太任性了点？）
回廊转过，一幕锦绣便落入眼底，慕慈又往前踱了几步，便再也移不开步子。
薪犹是一袭素白，纱衣却更显轻薄，盘桓落了一地，半掩着琴上暗色的纹路，亦是攀上他的手，只是素纱的透白及不上那艳白色的肌肤半分。他闭着眼假寐，指尖顺着琴弦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泠泠之声漾了开来，犹若他嘴角的笑意一般模糊。
一旁，素素倚着薪酣睡，一身浅紫纱帩，犹若一朵小小的花，开在一片素白之间，楚楚可怜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在很久之后，慕慈仍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一日，那些无心的琴声便在心底长出了纠缠的藤蔓，花刺让记忆隐隐疼痛，浅褐色的花朵却依旧带着昔日宁谧的气息。
而当时，慕慈只是拾起一旁叠好的毯子轻步走到两人身边。未近身侧，薪便醒了过来，一双带着睡意的眸子瞪了慕慈一眼，却不知那艳冶的眸光有多惊心动魄，直教慕慈愣了须臾，才轻笑起来。
“虽然快要入夏，不过这么睡还是会着凉的。您要是病了可就麻烦了……”
薪本想说些什么，却顾及到身侧的女娃儿，才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说出口，慕慈笑着看他，识趣地将自家姑娘抱进怀里。看着素素在慕慈怀中蹭蹭挨挨，复又熟睡的样子，薪不知怎的生出一种挫败感来。
慕慈眼角掠过那人眼底一闪即过的情绪，勾了一抹笑，低下头顺了顺素素凌乱的发丝，指尖却在视线扫到小女孩胸前挂着的红线袋子时蓦地一怔。
“那是我家乡的习俗。说是把没有破损的鸡蛋用网袋装了挂在小孩脖子上，便能保佑她平平安安地度过酷暑。”
薪见慕慈把玩着那个红线袋子，轻声向他解释道。慕慈听罢，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问他道，“这小袋子莫不是大夫给编的吧？”
“呃……是啊，我年幼时学过一些……”毕竟是些女孩子家才弄的东西，薪虽应着慕慈，却又不自觉地低下头，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脸上薄红一片。
“呵呵……”慕慈低低笑着，看薪抬起头，似是又要剜他一眼时，忙扯开话题道，“哎呀，这都立夏了呢，我说这天怎么这么热……”
薪看着他轻轻扬袖引风的样子，不禁问道，“你不是折扇从不离身么？”
“呵，这折扇，上一回不是叫小胡和小唐毁了么？这不，还没给我赔来呢。”
慕慈言罢，看着薪垂下眼眸，若有所思的样子，摆了摆手，道，“早知道还不如自己去重新置一把呢。最近把小胡借给右监门卫了，本来是想让他帮着小唐把事情弄妥帖了，却没想倒是把我给忙坏了……”
“你把小胡将军借给唐麟了？”
“薪，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哪里做得了小胡的主啊，是他自告奋勇要去的。”
也不管薪那一副“你骗谁呢”的表情，慕慈自顾自笑得闲散。
到了最后，薪在心底轻叹，慕慈这个人总是这样，温文儒雅，举重若轻，那样的气度和魅力足以折服任何人，莫说监门卫上上下下，哪怕是整个十六卫，甚至是他常相处的那几位军医，对慕慈莫不是赞许有加。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他温和秀丽的笑意之下，那深埋在眼底的疏漠冷意？
“哎哎，偷了个闲才来你这边的，这会儿就得回去了。我家素素呀，还请大夫多替我照看着啊。”
薪伸手接过素素，小姑娘半梦半醒地看了他一眼，竟又睡过去，薪勾唇一笑，才一抬头，却被慕慈近在咫尺的眉眼给吓了一跳，那人看着他的眼，久久地才抬手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长发。
“慕将军……？”
“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么？”
薪被他这一问，一时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他看着慕慈秀丽的微笑，对他亦是一视同仁的温柔着，然而，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薪沉吟了片刻，终于轻轻笑起来。
“暑易入心，亦易伤气。将军要多多顾着身子，若是……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来我这儿吧，这小病小痛的，在下还是治得了的。”
“好，我记下了。”
慕慈起身，对着薪轻轻颔首，转过身的那一刻，薪看着那人一头柔顺的长发勾出了一条柔和的弧线，云中鹤的白衣胜雪耀得他睁不开眼。
然而，薪并没有想到，当他再一次见到慕慈时，那雪色羽衣上沾染的色泽竟是那般惊心动魄，令他全然无法直视。
秦岭之下，渭水之滨的长安城，不比水色旖旎的江南，每到夏天，多是酷暑难耐。
于薪而言，记忆中遥不可及的故乡，总会在炎炎夏日下，如同蜃楼一般时近时远地浮现。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藤萝花下的蒲扇与竹椅，小巷胡同里的吴歌与绿豆汤。
他闭着眼，在幻梦中徜徉，并无思念，仅是回想。故乡早已一夜苍老，人事皆非，与这千里之外的异乡无甚差别。他不喜长安，但也无厌倦，流离失所之人能够栖身之地便是家园，又哪来那么多爱憎？然而心底，却仍是想着，若有朝一日，还是要回到那个江南小城去看看故人，哪怕相逢不识，却依旧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大夫，出事了！”
辰清惊慌失措的模样，薪几乎已经快要不记得，自那一日之后，那人沉静得宛若一潭死水，了无生气。然而此刻跌跌撞撞跑来的人，却让他心头没来由的一紧。
“我将慕小姐送回上将军府后，回来的路上听说……听说，羽林卫和监门卫闹了起来，慕将军……慕将军他受了重伤……”
薪一惊，截断了他的话：“那他人呢？”
“慕将军……他们好像……正往这里来。”
“把伤药和布带都拿过来，还有我的银针，快！对了，把那天慕将军带给我的人参熬了！”
薪没有想到却是，他这一厢手忙脚乱的，那边慕慈却是由人扶着缓缓走进来的，逆了光，看不清脸色，只听到慕慈讶异地问他，“薪，你这里怎么乱成这样，咳咳……”那两声轻咳，终究是泄了底。
薪急忙伸手将人扶到榻上，但见那素日里不染片尘的白衣上晕开了艳丽的朱砂色，有些血渍已经干透，有些地方却还在渗血，深浅不一的红，触目惊心。然而最令薪担忧的却是慕慈胸前的半只断箭，那伤势只怕极是凶险。
“辰清，你去金吾卫把林大夫找来。”
看着辰清躬身退出去，薪又看了眼扶着慕慈进来的两个小将，胡烈儿不在慕慈身边，这些人又挡不了事，他草草说了句，“我这儿有些伤药，两位小将军先帮其他人稍稍处理一下，伤重的安排到一处，我稍后就去。”便把人打发了。
慕慈躺在榻上倒是很安静，一双璃色的眸子随着薪而动，微皱着眉，也不言语。
薪替慕慈把了脉，又迫着他喝了半碗参汤，待到那人脸色稍稍转圜一些，才小心地褪了他那染血的衣衫，用干净的丝巾拧了温水将血迹一处处擦净后上药包扎。
一反平日里的寡言少语，薪时不时和慕慈轻声说上几句，听到那人低声应了，才又继续，他平素不是话多的人，到了最后竟是胡乱地问了句，“上次那续弦的事，你还没想好么？”
久久地，却是没有回应，薪不安地抬头去看慕慈，才见到那人一脸的狡黠，却因着伤势牵痛表情颇为怪异。
“薪大夫，您今儿个说的话，比你我刚认识时，那一整年说得都多……”
薪张了张口，一时却接不下话头。他心底有些乱，这是身为医者的大忌，然而他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引得他如此方寸大失——是眼前这人身上的伤，还是他本身。
“薪，续弦一事，我还是当日那句话”慕慈笑得有些勉强，目光却不曾从薪身上移开，“……你，可愿下嫁于我？”
薪楞了一下，诚然是没有想到慕慈会在此时重提此事，而后他淡然一笑。
笑，而不答。
林以渐随辰清赶到时，正遇上唐麟揪着一个蓝衫青年挡在医馆门口，他提着拳吼道：“你们羽林卫不要欺人太甚！”
蓝衫青年也不示弱，仰头直视唐麟，冷声答他，“在下只是受戾将军之命前来帮忙照看伤患，唐将军这般拦我，是不是太不妥当了？”
“滚！监门卫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地装好人！！！”
辰清一眼便认出那青年正是不久前与徐大夫同来的现任羽林卫军医沈昱臣，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胡烈儿就站在唐麟身边，却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眼见着唐麟快要动手打人了，辰清刚想说话，林以渐却早他一步走上前去。
“唐将军可否暂时先留他一命？”林以渐低头一礼，抬起头时，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唐麟一怔，“在下是金吾卫军医林以渐，听薪大夫的意思，慕将军伤势不容乐观，多一个大夫多一线希望，您觉得呢？”
胡烈儿在听到“慕将军伤势不容乐观”时，脸色大变，疾步冲进医馆，唐麟楞了一下，丢下沈昱臣，追着胡烈儿而去。辰清一时没拦住两人，心想着这下要乱了，匆匆忙忙也跟了进去。
沈昱臣理了理自己狼狈的长衫，抬眼时正对上林以渐投来的目光，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道，“在下沈昱臣，刚才多谢林大夫了。”
“你就是接替徐大夫的沈家少爷？”
“正是在下。”沈昱臣温声答道，却不想对面那人清隽的眉眼微微一皱，低声嘀咕了一句“早知道就不救你了。”顿时让他哭笑不得起来。
林以渐见他眼神一变，撇了撇嘴，若无其事地催道，“沈大夫还愣着做什么，快些进去啊。”
然而，当两人绕过长廊转角时，看到的却是瓷器落下的弧线，伴着一声惊心的脆响，落了一地刺眼的白。
“你们都给我出去！”
林以渐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那个声音，很熟悉，也很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曾年少不懂事，处处与薪作对，改他的方子，撕他的医书，甚至是毁他最宝贝的药酒，然而无论他做了什么，那人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清冷的声线起不了半点涟漪。
然而此刻，那个闲散惯了的人为什么会用这么尖锐的声音赶人出门，是要多重要的人，才能让薪露出这样不淡定的一面？
心底的不安爬上了眼角与眉梢，林以渐只觉胸口一窒时，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
“林大夫，我们进去吧？”
他抿了抿嘴角，拍掉沈昱臣搭在他肩上的手，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不曾想迎头便撞上了退出门来的唐麟和胡烈儿，只觉一阵不稳，直直向后倒去，却有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一把扶住。待到他回过神来，沈昱臣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两位大夫，我们上将军就麻烦你们了。”
胡烈儿走过时，朝着两人认真地躬身一礼，而后满脸愁容地站到走廊一角。唐麟似是拉了他一下，却立刻被甩开，他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是靠到胡烈儿身后的廊柱上，默不作声，亦不知在注视什么。
跟着两人出门的辰清蹙紧了眉，低声向两个大夫说了眼下的情况，林以渐早就猜到如此伤势必是凶险，然而当他看到辰清话末轻轻摇了摇头时，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然而，当林以渐踏入房中，旋过那一屏锦绣时，他却再无法往前走一步。
满室的烛火映着白日光灼灼燃烧，那个人安静地坐在一片白光之间，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疲倦。
“他说，屋子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便点了灯。”
薪轻轻笑了笑，水一般的眸子中却淌着白莲般素净的光。
林以渐忍不住侧过头去，那一室静水般的宁谧，却无处不藏着令人沦陷的深流暗涌。
他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