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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满蓬壶灿烂灯1 ...

  •   腊月朔日,今上出孝期已然半月。伴随着嫔御等的蠢蠢欲动,张居澜亦察觉不善的气息。譬如他习惯和颜悦色地跟她闲叙,时而她谈起青州的往事亦不嫌她喋喋不休。该日她折了一枝素心腊梅回到紫宸,听钱瑜说林修容携陈媛来拜谒。她立刻刹住步调,钱瑜则笑说:“不碍事的。官家说你回殿即去复命,这梅要插瓶才相得益彰。内里有衹应,又非做些避人的事,张内人切莫多想。”避人的事?真叫人浮想联翩,她应声入殿,见今上赐林荇绣墩就近坐,跟来的陈媛便在侧陪侍。林荇满怀热络地引荐道:“陈姑娘是青州人氏,爹爹是衡阳府尊,妾听闻您在青州曾与她有数面之缘。”他对献女之事司空见惯,“是许久前的事了,朕业已淡忘。”陈媛略显焦急,立刻接口道:“常言道贵人多忘事。陛下朝乾夕惕、夙夜匪懈,自然不会挂碍女眷的琐碎小事。原您疾驰青州就是爹爹去迎候,奴家只在府邸为您做几碗汤茶罢了。而后赈灾奴家常去瞧官家,见您统管诸事,指点御理上下,真是丰神俊秀、龙章卓绝,奴家实对官家仰慕非常。”其实这番话在青州筵席她就曾照本宣科,如今没得叫他憎恶这趋贵的德行,而后林荇来补救寒暄,他提不起兴趣,只疏离而礼貌的偶尔颔首,见居澜反倒兴高采烈地摆摆手,“折一朵腊梅要这许久?”

      居澜忙矮膝回禀,“天寒雪重,都是奴手脚笨拙耽搁了时辰,还请官家恕罪。”他噙笑未曾怪罪,伸臂指茶案的定州白釉瓷瓶,“插到那儿即可。”说罢他将紫铜的檀香炉递给她,“确是我未曾顾忌。朔风严寒,瞧你脸都冻得通红。快拿去暖暖手罢。”她赧然接过低声谢恩,果真是冻得颤栗,此刻只觉从掌起见了暖意,他挥手命黄门,“再添制几个火盆。”他身刚体健,自是不惧严寒的,这特意加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居澜矣。林荇不禁抬首端量这赫赫有名的张内人,见她俏脸酡红,跟醉酒无异。云鬟翠鬓,饶是清雅装扮亦不落俗套、卓尔不群。见她的禀性想是颇有些手腕,在紫宸待得长久,想是要占得盛宠,赚个盆满钵满再往禁庭去了。她凑在火盆周遭,他示意她近前,“被火星子迸溅可要走水的,今后要留神些。”

      陈媛对今上的关照满腔愤懑,骤然窥她掩鬓便成竹在胸,他是循规蹈矩的贵人,御下宽厚但有原则,定是张居澜恃宠骄纵,竟擅戴这越例的发钗,故她以讽刺的语调开口,“官家容禀。禁庭份制森严,张居澜身为紫宸内人合该谨言慎行。而她鬓簪姚红花钗,岂非有觊觎中宫之嫌?”林荇瞋目怒视,不等她替陈媛告罪,张居澜已揽裙拜倒,“奴不察,罪该万死。”显然这簪钗渊源甚广,紫宸内人觊觎中宫,真是贻笑大方,“这掩鬓是朕赐给张内人的。逢年节国朝均会赏赐内外命妇牡丹,这是惯例。她戴两根姚红簪子便属觊觎,这是谁教授你的道理?林修容,她既是你教养的女史,这番话可是你的口传心授?”

      林荇亦软膝跪倒,“妾训诫内人不慎,她出言不逊,冲撞了官家的张女史,望陛下念她初犯,从轻发落。”今上却觑向张居澜,温和道:“你膝有旧疾,先起来。”她提裙站起,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侧,“圣人数年抱病,修容操持事务原应嘉奖。朕原想进秩你为昭容,但瞧着陈氏骄纵跋扈,甚至与姚氏并无差别。朕一贯憎恶颐指气使的德行,更见不得欺行霸市之举。陈氏杖二十,逐出禁庭。”陈媛始料未及,泫然若泣道:“奴有罪,但请官家不要将奴驱逐出去。”他则以目示意钱瑜,“张内人是紫宸殿的女官,陟罚臧否,皆该由朕来断定。”林荇遽然摆手,诃子裙被她攥出了褶皱,低声吩咐随身的宫娥,“将陈氏带走。”哭声遥远,许是塞入粗麻堵口,林荇抬眸从细端量张居澜,方意味深长道:“贤齐近日在描丹青。陛下技法精湛,若得空能否为鸣珂指点迷津?妾画技浅陋,对水墨只有些皮毛本领。”

      今上待人接物原就温和细腻,对女眷亦礼貌客套,“她的书数尚一知半解,怎地又变心要提笔挥毫?”林荇见势以袖面擦拭额头,“是妾愚昧无知。陛下曾教诲妾切忌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妾纵着贤齐学诸多本事,反倒容易一事无成。”今上觑钱瑜,将瑞鹤千秋的窑杯向她座处推了推,“火盆燃的太多,昼宁热了?”林荇笑意牵强,顿时敷衍道:“妾近日颇惧寒,穿了袄,此刻当真是大汗淋漓。”今上语调愈发温和,“你诞育显德后便体虚,医官院的刘荣最擅女科,朕命他给你调理,近日可好些?”林荇感恩戴德,一副承受不起的模样,“官家隆恩,妾铭感五内。妾已然痊愈,起居毋恙。”她脸颊微红,羞赧起来,遂凑近今上几寸,“只是颇想念陛下,还请陛下保重圣躬。”

      她推心置腹,立意剖白玉壶丹心,今上亦噙笑道:“数日不曾见你与贤齐,朕今夜去金蟠阁瞧你们。”林荇遂喜出望外,原经陈媛事她忧惧激怒今上,如今却歪打正着,将他邀去金蟠阁了,她千恩万谢,“妾定豫备妥善,便在金蟠阁恭迎陛下驾临。”今上颔首,含笑示意钱瑜送她出殿。侧首见居澜业已回避到槅扇前,对这番掏心挖肺置若罔闻,“你瞧林修容如何?”居澜目不斜视,有问必答,“林娘子对陛下真心可鉴,是禁庭的楷模,是奴等的典范。”他起身,半眯着眸打量着她,“楷模、典范,张内人素来会阿谀逢迎。你对朕又怎样?”

      张居澜的口气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她狠命压抑猛跳的心,察觉到不善和威胁,“奴侍陛下至诚,绝无半点掺假。”他踱回御座,穷原竟委地追问:“朕听献春说你积攒银钱,并不购头面珠翠。梅见说你等待满岁出禁庭,你的确有此想法?”她俯仰无愧,这最规矩而严谨的念头他竟要质疑?攀附和觊觎权贵就是好的?“奴自问鄙薄粗陋,这五载若能顺遂侍奉御前、增长见识,已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倘或不打算出禁庭,是陛下有意将奴赐给官僚做妻?奴静听圣意,不敢违拗。”

      今上幡然醒悟,她还无盘算,口气倒阴恻恻起来,“朕瞧过名册,各地着实都敬献了贵女。我不曾见过,或曾擦肩而过,或曾受人举荐,然而概不记得。朕的心意你当真不清楚?”隐晦的暧昧,恍惚的调笑,最终揭穿成为缱绻的证据。她只察觉到脸颊滚烫,或是新妆的粉黛不够彰显惠质,如今俨然有了羞臊的感觉,“居澜一介奴婢,实在不能自作多情。陛下万金之躯,奴不敢攀附。”今上近前,原想摩挲她的脸颊,手掌却在寸前停,攥成一个圆鼓的拳头,“还剩下五载。”对帝王、高门贵爵而言,许多事不言自喻。或转瞬的瞩目,翌日就有心腹将人进献到榻间去伺候枕席。居澜感激于他的温润品德,不曾胁迫、不曾逼勒,甚至不曾与她提及。

      翌日禁中多谈资,献春与梅见道:“陛下果真疼惜林娘子。孝期将将过去便率先命林娘子侍寝,昨日还宿在金蟠阁。”梅见则指着房内刻意低声道:“官家清晨赏赐张内人玛瑙,从前他恩赐都有名头,如今无端赏赐张内人宝器珠翠数次,怎地你还察觉不出?”献春叹息道:“官家对居澜有意不假,可居澜真只拿他当陛下。主仆情谊罢了,她只想去寻常人家执掌中馈,不想趟禁庭浑水。历姚贵人劫后更笃定主意要顺遂出宫,她心意已决。”梅见则怔愣半晌,“不成想她犯癔症啊。这是禁中御侍等不来的洪福。官家能等她多久?寻常人家妯娌婆媳的腌臜不知多少,郎君品行不端者无数,她对陛下知根知底,怎地就不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半年后。论起敬慎肃恭、恪勤匪懈,张居澜称职非常。今上将她升迁到押班,掌管紫宸平日起居事宜。正像她初来乍到时懵懂无知,月中惶恐不安,如今得心应手、熟能生巧。紫宸殿的女史和黄门都心悦诚服,且逐渐知她坦诚直率、光明磊落,素日惯爱攀谈闲事。然而谏官与御侍对皇嗣的渴望甚至逾越了他本人,迫于前朝的戮力同心,这期间禁庭添了两位嫔御,一位是延寿郡君宋氏,一位是平原县君俞氏,均原为御侍,蒙林修容举荐而受到临幸,如今才得封嫔御的。是日延寿郡君正提着食盒来谒御前,正逢今上与御史台议盐务,张居澜便只能将人拦截,“宋娘子恕罪。您来的不凑巧,陛下有国事要议。正值晌午暑气重,娘子可去偏殿稍歇。”

      宋昭静亦乃青州人氏,攀附太妃被收做养女,而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嫔御。然而颇费了段辛勤。她从前与陈媛要好,盖因同在青州,与张居澜原就相熟,却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已蒙受宸恩,还硬赖在紫宸终日蛊惑君王。她耳根子软,极易遭受挑唆。听得些无端的谣言便轻易褒贬,“张氏,别打量我不知,你蛮缠陛下,如今还拿国事来诓骗!”居澜矮膝回禀,“奴不敢诳瞒娘子。殿内是御史台官僚,半时辰前请求陛下赐对。”宋昭静讥嘲的觑她,劈手掴在她侧颊,“贱婢!多了不得的事议这许久!谣言四起,说你已进御,却因触怒陛下而未曾获封,你一狐媚胚子胆敢拦我的道,真是掂量不出斤两!”御史台服紫官僚前出、服绯后出,亲眼目睹这副惨状,钱瑜瞧居澜尚不落忍,只好进殿禀报道:“陛下,宋娘子在殿外掌掴了张女史,指责她狐媚惑主、歪缠圣驾。”

      今上颦首蹙额,简直是难以置信,“将人带进来。”宋昭静进殿哭啼不停,“陛下一定要为妾做主。张内人出言不逊,一味地羞辱妾,妾羞愤难当才掌掴了她。”钱瑜替居澜回禀,“陛下容禀,周遭女官与臣皆可作证。张女史辞令严谨,合乎礼数,丝毫不曾逾矩。宋娘子反倒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谩骂。”他抬首凝视争端的核心人物,“居澜,实情可如绍琅所言?你怎地半句也不曾解释?”她低着螓首,竹篾帘子的微光渗透进来,凑巧照亮她左颊的指痕,因嫔御蓄甲染蔻丹,她的面颊多了道血痕。“钱都知禀奏句句属实。奴自问清白,请陛下明鉴。”宋昭静忙攀扯他的衣摆,“陛下要信妾!他们沆瀣一气,分明就是筹划好要暗害妾。妾遭人构陷,实在是投湖亦洗不清了!”

      今上怫然作色,“沆瀣一气?紫宸殿俱听朕命,你是在指责谁?又在怀疑谁?居澜是朕亲封的押班,纵她有罪愆你要禀给钱瑜,由他、由朕来断定。轮得到你越俎代庖?你当真是心浮气躁的紧。绍琅,即刻将宋氏送去惊洲寺苦修罢。”钱瑜会意,摆手命一干人等告退。待寂寥无人他扶她胳臂将她搀起,“总是任人宰割。”她莞尔苦笑道:“奴与娘子霄壤,就算她要了奴的性命我亦不能逃脱。红尘孽海,尊卑即是天堑。奴不该僭越,不该觊觎本不属于奴的尊荣。”他凝睇她良久,终究泄气妥协道:“去歇着罢。记得向陈鼎讨药膏,姑娘家面皮薄,伤损了最不好。”期间他搀住她,“不必谢恩了。”

      张居澜还在天真地臆想着将来。回到桑梓,定能在青州麝山登顶一览广阔山河,与夫婿建筑一处房屋,买些雅致的器物摆设,养育孩子们,他踏实做地方官署,她愿跟随他外任奔走,只要他值得托付。她会肆无忌惮地为他吟唱歌谣,在枇杷树下婆娑起舞,倘或他通音律,必定要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她初习吹箫,还不甚娴熟。定要延请良师将箫研究透彻,今后教给他们的骨肉。

      隆冬严寒,高阶女官俱有火盆,但内人不曾有。她们总簇拥着心肠良善的张居澜周遭,她亦从不婉拒,携带她们一同去取暖。数日午膳后她去领该月份例,遽然有脸生的黄门拱手,“是张押班罢,姚娘子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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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满蓬壶灿烂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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