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拥抱你》兜影

3、第三章

　　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他呢？

　　苏洛桥轻轻转了一下脸，就和一身睡衣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时间，恍若穿过指缝的风，六年之久，倏而不见。

　　而少年人却已退去全部青涩，脱胎换骨，成了眼前深不见底的模样。

　　“还能遇见谁，就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嘛！你看看那腿都给撞成什么样了，还一整天到处瞎晃悠。这要不是实在疼得受不了，会跑我这里找什么创口贴么？”

　　老中医骂骂咧咧，想不管了吧，又过不去自己良心那一关，兀自别扭半天，又跑过来给苏洛桥的腿消毒、敷药。

　　时不时瞥一眼自己的外孙，嘟囔：“我是为你们这些家伙啊，操碎了心唉。小时候一个你，磕磕绊绊差点长不大，这些年终于消停了些，以为能退休了吧，哎，好了，对岸那些个学生娃又找上门来了！”

　　“找过来就找过来吧你说，讨厌的是怎么一开始都不重视，直到拖严重了才往我这跑呢？真是，我真是……这心梗的毛病呀，怕是永远好不了了喽！”

　　苏洛桥觉得自己要被那双深沉的眸子吞噬掉了。他只能一动不动干坐着，也再不敢与那人对视。

　　腿上不知道被摸了什么药膏，凉凉的黑乎乎的一片，效果却出奇地好，麻痒灼痛的伤口很快就不那么难受了。

　　但苏洛桥看着他动作，还是不由咬牙瑟缩了一下。

　　叶商言一定是认出自己了吧，不然怎么会那么盯着看一个陌生人？

　　苏洛桥默默垂下眼睫。

　　他想象过无数次和他再见面时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是这般，在一个小小的，有点昏暗的诊所里面。

　　还是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

　　他手里的那块面包，却是再也咽不下去一口。

　　面前这位老大夫是叶商言的外公？他真的从来不知道啊。

　　他和他交往过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也算逛遍了大半个渡城，但他真的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他有亲人在这里开诊所。

　　只是现在想想也是，叶商言每次都是被自己强拉着，胁迫着，不得已才出去的，又怎么会愿意跟自己聊他的家庭呢。

　　苏洛桥不受控制地，目光就落到了老人的脸上、身上。

　　还别说，两人眼角眉梢真有那么一点相似呢。

　　好容易等终于鼓捣完了，他才松一口气，匆匆放下裤管站起来，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地问：“多少钱？”

　　可老人却不回答他，而是瞅着自己的外孙，奇怪地问道：“干什么，商言，你认识这位同学啊，一直盯着人家看？”

　　就那一刻，苏洛桥的心脏莫名“扑通”一下，突然漏跳了好几拍，甚至扯动呼吸的时候，他都感觉到了微微痛意。

　　商言，商言，原来不管时隔多久，听到这个名字，还会是叫他苏洛桥悸动如初啊。

　　“啊，爷爷，是这样，我刚才咋一看呢，觉得他长得特别像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

　　就在他跑神时，忽听叶商言不紧不慢地说道。

　　苏洛桥还未作出反应，余光里叶商言嘴角轻轻扬起，又走过来两步，从侧面打量着他一会，轻哂道：“但那是错觉。我前男友六年前就不告而别去了国外，想必如今前程似锦，正飞黄腾达呢吧，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渡城。”

　　苏洛桥这一刻觉得自己是真腿疼，痛得连呼吸都要不能了。他想尽快回去家里休息。

　　叶商言是什么意思，是他听错了么，他话里话外那种怪怪的，有意针对自己的感觉。

　　那老中医闻言又向苏洛桥看过来，然而他并未亲眼见过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嫌弃地摇摇头说：“哦哟，你干啥又提你的那个小男朋友啊？人家都甩了你那么久了，你还念念不忘就过分了呀……”

　　“不过我这老叶家怎么回事，竟然代代都出情种呢……乖乖，着实也是造了孽哟！”

　　“六十八块！”

　　老人唏嘘完，终于重新转向苏洛桥，给他报了一个数字，又扔过来两包药：“要是不想你那腿废了，学着我刚才的样子，该抹抹，该贴贴，不出意料的话，十来天就能完好如初了。”

　　“啊……谢谢！”

　　苏洛桥付过钱，匆忙还给他鞠了一躬，才告别出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慌，他也不想做逃兵，但没办法，和叶商言共处一室，让他觉得格外呼吸困难。

　　明明是那么想见的人，在苏黎世的每一天每一晚，想起来都心痛地像要死掉一样，可等真正见了，却发现时过境迁，两人之间早已不复曾经纯真的模样。

　　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着急的。他瘸着腿迈下那仅有的三级台阶，来到依旧空荡的大街上。

　　深夜的风拉扯他的衣角，很快带走那层不适的黏腻感，可抬起的两只手里，除了药包，还有半拉干巴巴的面包，和一颗秃头头脑的茶叶蛋。

　　苏洛桥不禁苦笑，摇头。

　　跟叶商言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大大方方说一句“嘿，好久不见”的场景，他少说预先排练过几百遍的，可终究在对方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下化为了泡影。

　　老楼没有电梯，苏洛桥也不介意爬楼梯。可他这边关上门不到两分钟，门又被敲响了。

　　咚咚的声音，响了两下，又两下，节奏莫名挺匀称。

　　“谁啊？”

　　不会是衣衣吧，他如今住在这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可一看表，都过了十点半了，她这个时间找自己能做什么呢？

　　苏洛桥站在门边，握住门把手，却没第一时间打开。

　　“是我。”

　　大约十来秒之后，意料之外，门外的人居然开了尊口。

　　可苏洛桥的手明显颤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门把。

　　是叶商言。

　　他……他是尾随自己过来的么？为什么？

　　苏洛桥垂着头心念电转，不知道该不该替他开了这扇门。

　　可大脑没作出决定前，手却已经行动了。

　　他一把拽开了门，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人。

　　叶商言是又长高了一点么？仿佛肩膀也更宽阔了一些。他现在站在他的身边，都没法平视他的眼睛了。

　　“问清楚了是谁再给开门，这一点保持地挺好。谨慎一些总归没错。”

　　叶商言突然一本正经冒出来一句，然后手插着兜，不管苏洛桥愿不愿意，就挤开他走了进来。

　　可苏洛桥却被他那一句话击中，陷入突如其来的回忆之中。

　　大学时候的他大大咧咧，心无城府，跟叶商言交往后，倒被三不五时拎着“教育”一番。

　　“苏洛桥，那是试衣间，进去试衣服要关门的好不好！”

　　“你是怕人看不见，还是怕人看见啊，你给我全乎着进去，竟然光……光着出来！”

　　“没有一点羞耻心吗？虽然你干瘪地还不如猪排骨耐看，但没看到那些男人女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么！”

　　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想起当时俩人在那个商场笑闹的场景，苏洛桥还是忍不住想笑。
　　那是他整个青春里最甜蜜的糖分。

　　叶商言并不是很善言辞，虽然他的专业是法律，要靠着一张嘴赢天下，但他这个人就是不苟言笑废话很少。

　　所以苏洛桥知道，他那天之所以憋不住，也着实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难能可贵。

　　“这样看来，或许他也是喜欢过我的吧。”苏洛桥默默想着关好门，转过身，远远看着他的背影。

　　叶商言有意无意在这间屋子里扫视一圈后，在桌边坐了下来。

　　“商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苏洛桥总是那个害怕冷场的人，哪怕六年后的今天，他下意识又做了那个活络气氛的人。

　　“要不……我给你倒杯水？”他向叶商言那边快速挪了几步，可垂在两侧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暴露着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叶商言倒是姿势坦然地回望他，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一直盯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过来。

　　新买的烧水壶还没开封，苏洛桥只得先里里外外清洗过两遍，才让它进入工作状态。

　　等待的过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但空气并不沉闷。他站在厨房的玻璃门后，是背对着叶商言的，也不知道他的视线是否依旧落在自己身上。

　　以前的苏洛桥性格活泼明朗，特别跟叶商言在一起的时候，东拉西扯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要跟他怎么相处了。

　　他会回来这个地方，是因为心里始终不能安宁，但其实时至今日，并未对这个男人还报有什么期许。

　　他和他的那一段青涩恋情，早因为夏樱姿小姐的到来而彻底告终。

　　苏洛桥曾经看到过很多次他们相处的画面，一直到这位夏小姐站出来宣战，他才心灰意冷落荒而逃。

　　他把水杯放到叶商言面前的矮几上后，站到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便也不再说什么。

　　“你晚上就吃这个？”突然，叶商言问他。

　　苏洛桥怔了一下，注意到他正盯着桌上自己那颗茶叶蛋和半拉饼干，于是忙解释说：“哦，我下午找完房子有点累，回来就睡着了，等睡醒后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就……随便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然后叶商言的视线，自然而然又落到了这间房子，和那些才从超市采购回来还未开封的物品上。

　　看不出什么神情，或许什么表情也没有，反正也就那一片刻的功夫，他的目光又收了回来。

　　“啊，那你先坐会，我正好收拾收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苏洛桥觉得他还不如趁现在有空，把东西都整理一下。

　　然后就也不管叶商言了，自己跑过去拖着被褥进到卧室。

　　苏洛桥多多少少有点洁癖，他现在举目四望这屋子，觉得窗帘、衣柜、灯架这些恐怕都得仔细再打扫一遍。

　　如此这样吭哧吭哧干起来，果真就弄到了大半夜。

　　而他每次抬头，叶商言则屁股都不挪一下还翘着腿坐在那，有时掏出手机翻翻，有时端杯子喝口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突然没了人影，他走了。

　　苏洛桥从房间跑出来，见客厅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门紧闭着。

　　他手里还拿着块抹布，又跑到阳台窗户边，果然，楼底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只能看得见轮廓。

　　又几秒钟过去，叶商言大步流星迈出楼梯口，跨进车里发动走了。

　　苏洛桥遥遥望着，一直到车子驶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他这才默默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