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飞》阿吉席地而坐

11、黄昏

　　傍晚七点三十五分，按照胖子的想法一般，街道已经开始混乱了。
　　按照胖子的想法，在那几个一看就不普通的人被珂叔带出来之前，他们就该离开别院的；
　　按照胖子的想法，苟金总是喜欢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比如去偷听别人谈话——而假汉子又太总是听苟金的话；
　　按照胖子的想法，当珂叔指派任务给他们三人的时候，拥有基本常识和判断能力的人都应该立刻拒绝掉，毕竟帮会早已不如以前，不干坏事很多年了。
　　不过，既然最终决定了要干坏事，胖子还是提议抢点东西就算了，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抢了的东西过些时日可以还回去，打打杀杀的日后不知该如何找补。
　　假汉子又想了一出非礼民女，说既然是坏人就要逼真一点，而去她也是女的，摸了这些民女，过几日回头让她们摸回来便是，也不见得谁吃亏。
　　对于这个胖子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他之前问过，假汉子姓贾也不姓高，骨子里应该没有流淌着前朝衙内的血脉。
　　“胖子！”他正寻思着，假汉子穿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二世祖长袍，脏兮兮的袖子拖在空气中，用捏着嗓子不男不女的声音叫住他。
　　“这……这妞不错！帮我抓住她！”
　　而在她对面，两条马尾齐肩垂下的女子抱着双臂，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那俺也得有那手！”胖子嘟噜着，此时他正抱着一堆木盆木碗，从一家杂货铺招摇而出。按照胖子的想法，拿这些东西的目的也很简单：便宜，还有就是万一出现推搡打斗了摔不坏。
　　胖子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位姑娘，长得确实标致，虽然还比不上前会儿见到的白衣女侠，但这副相貌放到谁的梦里都绝对能让睡眠香沉。
　　她的眼睛也太大了！
　　“快走啦！”他摆了摆脑袋，想起了使命在身，连忙呼喝道还在戏里的假汉子。
　　盛安路藏在新城区最繁华的青石大街转角，整条街也不过百米，除了“高楼”这一标志性建筑外都是些寻常小店卖些日用杂货。两人从七点不到就来到这里，十几家店一路“血洗”，也算成果颇丰了。
　　街道上人头攒攒，车马喧喧：义愤的受害者拿着顺手的坚硬物件追来，却又不敢真正上前；有些个姑娘尖细的嗓音在晚风中摇摇，穿着好看的节日衣裳如落难般奔跑；周围层楼上有人探开窗户看个究竟，有人叫唤着要衙门的人来抓人，还有人干脆就是起哄，想要让这车尘步土飞舞的街道多一点自己的声音。
　　二位肇事者反而并肩慢行，有种置身聚光灯舞台外的错乱感。
　　肇事的过程其实并不算太顺利，临安还是承平日久，胖子心想道。在抢劫的最初很多朴实的店主都把他当成了无法生存的穷苦人，对于年纪大一点、经历过前朝之苦的人来说，一些骨子里的共情似乎被激发了：他们不但任由胖子把东西拿走，还有人主动拿出钱银或者干粮，希望再顺手多帮一把。
　　直到假汉子对着一位姑娘的屁股摸了下去。
　　“看见了吧！”假汉子极力做出她想象中的衙内的嘴脸，“不是乞讨，是打劫，劫财和劫色的劫。”
　　那位姑娘错愕的父亲——也就是手里还拿着一叠铜板的店家——在一瞬间被激怒，他有些干枯的手握拳、挥舞、击向正在扮演纨绔的假汉子，胖子尽管在心里默念了数百遍 “不要打架”，但还是本能地挥手挡了下来。
　　老人向后方倒去，姑娘开始尖叫，不多的两个店员开始慌乱或者抄家伙，总之混乱就是从这里开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现在离开，胖子还在心里默念着道歉的话语，他确认过，老人应该是没有大碍，但许多老人都会因为摔倒而出现意外，所以也不能完全放心。
　　“想不到你还挺像那么回事。”他对着假汉子说，后者立即又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小时候我家被人抢过。”她又说着，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在里面，“那几个人摸了我的屁股，所以我想大概做坏事就是这样的吧？”
　　“后来呢？”
　　“治安衙门的人来了，抓了坏人，但他们没钱赔我们的东西，那个捕快拿了点钱给我……我娘。”
　　胖子注意到这个停顿，看了过去。
　　还未看到她如何解释，一种出于传说中的“第六感”的东西出现了，仿佛芒刺在背，他感觉到被盯上了。
　　不止一道目光！
　　那些有意无意的打量和观察，一些看似无关事态的东西似乎更值得关注。
　　“你继续说，”胖子没有将发现告诉假汉子，女人总是太容易大惊小怪，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这边先不能慌乱。
　　好在假汉子似乎沉溺在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之中，胖子一边思考一边回顾着事情的始末：
　　奇怪的江湖人士突然出现，紧急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需要新城区出现一些混乱，最好能做点坏事，但又尽量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知道今晚新城区没有捕快和治安衙门的人。
　　听起来安全合理，即使这些江湖中人的信息错了，还有驻守的治安人员，他们这些小打小闹被抓了最多也就是关个几天，而且胖子作为本地帮会招牌式的成员，与好几个捕快都有些“交情”，说不定教育一下也就没事了。
　　但是为什么这么不安呢？
　　胖子表面上“嗯”、“啊”地回应着假汉子已经开始有些哭腔的诉说，余光却在对两人身旁的场景全方位扫视。一些围观的行人、拎着酒壶的过客、推车的贩夫甚至街角行乞的瘸腿，都好像在观察着他们的行踪。
　　情况确实不对了，不知道苟金那边怎么样了。
　　胖子看向不远处的青石大街，在临安新城建立之初，人工开凿的河渠贯穿全区，一条青石长桥似飞虹般从上跨越，随之延伸的长街成为整个新城最热闹的商业集市，再往过走又是凤鸣路，那里都是些富户豪奢才去得起的店，在胖子进入帮会之前，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去凤鸣路当一回“冤大头”。接到任务后的苟金自告奋勇，说要去最繁华的地方才能制造真正的混乱。
　　会不会他被抓了，然后供出了我们两位同伙？
　　快到盛安路的交叉口，一辆马车从侧方行出，这在新城区并不多见，车身的颜色装饰也不似临安，更偏古旧，类似前朝。
　　胖子也不知道前朝是什么样，他只是本能地产生了这种观感。马车路过二人正前方，暗红色的布帘掀起一个角，带着神秘笑容的男子看着他俩，食指与中指闭拢，轻轻指了一下自己的额角。
　　那马车缓缓停下，男子将整个身子探出车帘，穿着抓眼小牛皮制的皮靴随后跟出，从车上跳下，结实地踩在地上。胖子好像理清了一些思路，但还没完全理清，蹲在街角的乞丐突然起身，好像瘸了很多年的腿也在一瞬间康复了。
　　“快跑！”
　　他大喊一声，把手里的一堆东西扔在空中，拉着假汉子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
　　……
　　“跑快点！”
　　在三十分钟前已经封锁的苏堤上有喊声传来，没有旗号的小队正疯狂奔跑着。
　　小队约十二三人，有男有女，统一着暗红色镶金边样式的短袍，为首的一位女性三十来岁，膀阔腰圆，充满肌肉线条美感的双手露在外面。早春的傍晚寒气尚凛，但她的头上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火气冒出。
　　“跑快点！都是家里吃肉喝酒供出来的爷，别掉了队让俺这个娘们儿看不起了！”
　　舒震的事迹在临安是一段传奇。苏家向来重文，前朝的几位相公堪称文采盖世，写下的诗词文章天下传颂，按王女娘娘的口说，是“还要流行几千年”的。可到了这一代，奇怪的变化却悄然发生。
　　舒震原名苏晨，因为与新朝同岁，出生时正值世事变迁，家中长辈便以“晨曦”之“晨”给她命名。与大多数在那场浩荡变迁中及时转换立场的家族一样，苏家也将子女中的一员送入了教会，就像是表达诚意的人质，而作为同辈中的长女，苏晨很自然地成为了这个角色。但十余年后，当带有强烈情感的灵体回归到这个女孩体内时，苏家的人确实感受到了真正的“愤怒”。
　　愤怒，是苏晨的灵体，也是她对家族选择的回答。她自作主张改“日”为“雨”，改“苏”为“舒”，取名舒震，在临安老城区的宅院大闹一场之后，加入了霹雳，从此与家族两清。
　　“既然你们认为女儿早晚都要改姓，那不如我现在就改了。”
　　年轻时的舒震性子极烈，因为还很难控制灵体的影响，她的脾气总是难以收拾，执行公干从来都如疾风怒涛一般，霹雳组一年来收到的大小投诉一半以上都是因为她。后些年多亏了陈大人的指导，舒震慢慢变得成熟，也很顺利地成为了主攻队第二队的队长。
　　震者，全力而击之。
　　“头儿！”后面有人大喊道，声似洪钟，在空旷无人的苏堤上空回响。
　　这是她们队的一贯风格。
　　“讲！”舒震也大声地答道，语气似乎不因跑步而放缓。
　　“湖面上，有信号！”
　　队伍已经接近了湖面，除了正前方远离湖岸几十米燃着漂亮灯火的巨大游船“乳燕飞”号之外，三三两两的乌篷小船也在倒映着星空斑点的透明水面上摇曳着、漂浮着、晃荡着，但与那巨轮对比起来，又似乎是静止着、陆沉着、颤栗着。
　　考虑到陈汝能熟知霹雳的公干流程，害怕一些细节提前让事情败露，今天的霹雳取消了第一队的侦查行动，而是直接让第二队自行决定出击的时机。舒震与队里几位小头目商量了一下，便安排了眼线划船围在“乳燕飞”号周围，一旦确认没有异常，便给出信号。
　　“早看见啦！”舒震大声喊着，她的正前方，一艘普通的渔船蓬屋内，点点烛光闪烁，忽熄忽明。
　　“准备！”
　　跑动中的全体都安静了下来，除了队列最前的舒震和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以外，其余的人慢慢放缓了速度，让三人与后排的距离慢慢拉开。
　　天边尚有余光，浅黄色的月亮刚刚露头，有惊鸟从它的浅影中快速穿过。
　　舒震心有所感，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大踏步加速，在快要接近湖岸边缘的时候一声大喝，随即腾空而起，“飞”向了陈汝能的那艘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