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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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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市的绿化工程做得不错,可此时满街的大树都只剩下寥寥几片枯叶。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白色。
郑垚坐在上次带漆起去的那家咖啡店里靠窗的位置,看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与人,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
跟指挥说了半天好话之后郑垚便彻底睡不着了,离下午的排练还有好几个小时,只好离开剧院,晃晃悠悠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的生活一直是这样,忙的时候可以焦头烂额,可不忙的时候简直成了全市最闲的人。这种清闲除了轻松,有时也会带来强烈的迷茫感。
郑垚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似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是因为职业特殊还是性格散漫,亦或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于何处。
咖啡店、剧院、赫尔墨的宿舍,甚至是漆起那跟垃圾场一样的破屋子,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客栈,结根归底于他无关。
郑垚曾经以为赫尔墨是自己可以归去的地方,这份愿望却在一年前支离破碎。
那是一次单人行动,在W市的沃德曼非法码头。在最后撤离的时候郑垚出现失误,身上连中三弹,还未送到汇合点就已经昏迷。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旧伤,以至于今后的每一次任务组织都派有一位搭档。
郑垚原以为身份已经暴露,会被赫尔墨开除,但他从未想到赫尔墨居然会把他哪里来送哪里去。当他醒来,看见是父母和兄长那三张可恨的脸,郑垚甚至希望当时能多中几枪,干脆死在码头,然后被丢进海里冲走最好。
伤势未完全恢复,郑垚便逃狱般逃出了那个家,他全当这是一次血的教训。
郑垚终于知道,自己只是赫尔墨的工具,是消耗品,是可用可弃的棋子。
眼眶莫名其妙出现了些许湿润感,郑垚吓了一跳,生怕被人看见般迅速揉了揉眼睛,刻意装出只是眼睛不舒服的样子,尽管咖啡店里只有他一人,和在前台埋头小憩的小妹。
这时,手机响起,是一串不熟悉的号码。这两天电话打得太多,郑垚看着闪动的红绿符号,半天才选择接通。
电话那头似乎是在吵架,但是听不太清,十分嘈杂。
“喂?”郑垚试探性问了声。
“郑垚。”是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郑垚立刻激起了想直接把电话挂掉的冲动。
“爷爷走了。”郑焱低声道,语气有些复杂。
“关我什么事。”郑垚丢了一句,抬指准备挂掉电话。
“别挂,听我说,爸妈去B市度假了,最早的飞机在明天下午,爷爷上午火化,我希望你能来。”
“我不去。”
“弟弟。”郑焱小声唤了声,像是在恳求。
“去不了!”郑垚一字一顿地大声道,惊醒了前台小妹。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郑垚毫不避讳地继续道:“我早就说过,爷爷死了跟我没关系,以后爸妈死了也跟我没关系。你们怎么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以后就是死也会滚远了死,绝对赖不到你们。”
“不要胡说!郑垚,爸妈是关心你的,他们只是……”
“放屁。”郑垚将手机摔在桌上,一些咖啡洒了出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郑焱再开口时,语气甚至显出一丝卑微。
“爷爷葬在艾娜公墓,来一下吧。”
“你们把爷爷弄F市来干什么……”没等郑垚说完,郑焱便抢先一步挂了电话。
郑垚气鼓鼓地将放凉了的咖啡仰头一饮而尽,惜于杯子好看没有摔在桌上。
他低头抹额,收起手机起身,将空杯子带到了前台递给小妹。
走出咖啡店,不知疲倦的寒风便迎了过来。大衣十分暖和,他却身心俱疲般长叹一口气。
心里憋了太多事,难受,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又咽不下去。想做些什么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又闲得发慌无事可做。
一个空瓶子被风吹得滚了过来,轻轻碰了碰郑垚的鞋,他却烦躁地飞起一脚将它踢到马路对面去了。
环卫工走过去捡起了瓶子,回头鄙夷地看了郑垚一眼。
随着指挥棒有力地下挥,铜管乐组迸发出饱满而强劲的终止和弦。
指挥来回翻看着谱夹,大声宣布道:“这两首曲子已经有框架了,大家辛苦了。”
排练厅瞬间变得乱哄哄的,讲话声和乐器声此起彼伏,还有的人带着琴就往外跑,空心木台阶踩得咚咚响。
漆起是仍在练习的乐手之一,一首曲子还未拉完,就被人拍了拍肩。
他回头一看,差点没认出这是郑垚。
郑垚不知上哪戴了个栗色的美瞳,头发也烫得略微带点卷,梳得跟当红明星一样精致。
“噗……你这是什么造型?”漆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平日的郑垚从未管理过自己的形象,一直都是黑发黑瞳,刘海随意搭在额前,有时乱糟糟的,根本不见打理。
“任务需要。”
“什么任务?参加化妆晚会吗?”
郑垚盯着漆起天生的浅棕色头发和深褐色如巧克力一般的眼眸,道:“真该跟你换一下身份。元旦有次任务,你得跟我去。”
意料之中,漆起丝毫不惊,只是点了点头。吴宇天天在他耳边强调“监视郑垚”,他耳根都快听烂了。
“我需要做什么?”
“押送秘密文件。”
漆起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押送任务听起来简单,但仍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如果文件的存在性和重要性被有心之人察觉,那么极有可能遭到有计划的“截胡”。
“时间地点?”
郑垚在大提琴后排的一把空椅上反着坐下,道:“具体安排会有通知。”
漆起看着郑垚外国人不像外国人,本地人不像本地人的造型,还是觉得滑稽可笑。
“你这样一点都不好看。”
“……没话找话。”
漆起耸耸肩,拧松琴弓开始收琴。
原本嘈杂的排练厅突然变得吵闹,几个小提琴手举着琴弓欢呼。漆起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嘴,原来是乐团老板在工作群里公布了下星期团建的事。
“要交钱吗?” 漆起傻兮兮地问。
“不会不会,当然是我们的大老板包场,你看这,市中心的KTV,整个二楼的厅都是我们的。”
“乐团难得大方一回。”胖乎乎的小提琴首席憨憨地笑着。
漆起退出讨论,背起低音提琴,觉得多了件值得期待的事。
翌日,F市因昨夜的一场雨起了雾,空气变得潮湿,人在其中会不自觉地感觉困倦。
郑垚戴着厚厚的大口罩,身着从脖子裹到小腿的黑色外套,双手插兜从公交车上晃悠了下来。
路边蓝色的指示牌上还挂着两滴晶莹的露水,其上写着“艾娜公墓”几个字。
公墓位于F市西边郊外,再走几十公里就到W市了。再向西有一座青山,那里曾是F市著名景点之一,公墓便在山下的几荡山坡上。
虽说正值寒冬,但绿色的地毯依旧盖住了所有的视野。在褐色和灰色的峭壁下,隐隐可见藏在绿色海洋里的几幢民宿。
郑垚踏着松软的泥土,一点点朝公墓走去。他摘去了口罩,雨后大地的清香便扑了过来,像是春天的预告。空气通畅清新,排解着郑垚内心的郁结之气。
仅仅走了几分钟,郑垚便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倚在树林里的石墩上。
郑垚停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小声嚷了句:“哥。”
“你来了。”郑焱的声音相比昨日电话里的有些沙哑,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在下葬之日,他却整整齐齐穿着一尘不染的蓝白色海军军服。
郑垚打量着郑焱,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的黑眼圈,估计是因为办爷爷的葬礼让他熬了一个通宵。还有,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赶来,还是刻意穿着?
“爷爷呢?”
“在路上,二叔那。”
郑垚点点头,没问你怎么来这么早的问题,只是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郑焱朝郑垚走去,“前段时间,实验楼爆炸那件事,你参与了吗?”
尽管背对郑垚看不见他的脸,但郑焱还是盯住他的发尾,被连绵不断的寒风吹起的发丝。
“没有。”对着郑焱,郑垚可以将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上个月,机场安检搜到炸弹那次,也跟你有关吗?”
“没有。”
“没有?行。”郑焱的语气里裹挟了一丝怒意,“那你们特工每天都干些什么?你别告诉我什么事都跟你无关。”
“你管不着。”郑垚道。
此话一出,郑焱瞬间捏紧了拳,但很快松了下来。
“转过来让我看看。”郑焱不容拒绝道,抬手按住了郑垚的肩膀。他在海军干了这么久,一言一行都含有强烈的威压感,换作别人,可能已经有些腿软了。
“一,松手,二,滚。”郑垚毫不客气道,转过身去注视郑焱,目光如风一般寒凉。
看着郑焱紧绷的脸色,一个想法蹦了出来,郑垚似有似无冷笑一声,故意道:“哼,要是让爸妈知道你碰了我,他们估计会说你吧?毕竟我就是个毒瘤,是个丧门星。妈不是总说‘你以后少跟他黏一块’吗?你就别离我这么近了,免得脏了你的……”
果然,这些话刺激到了郑焱,他咬紧牙槽,狠狠扇了郑垚一巴掌,打断了他的冷嘲热讽。这一声清脆响亮,惊起一旁大树的麻雀。郑焱的手有些颤抖。
“郑垚,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脸上火辣辣的,不用看都知道留下了手印。郑垚淡然拿出口罩戴上,道:“行,来也来了,打也打了,我可以走了。”郑垚冷冷道,转身欲走。
“还接着赌气是吧,好,你最好不要让我抓住你的把柄。”郑焱压住翻腾的火气,沉声道。
郑垚微微抬头,看着树梢上两只小鸟待在一块叽叽喳喳,四处张望。他迈开步子走开了。
上午,阳光明媚,驱散了浓雾,树叶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形状的影子。环绕树林中间的空地上静静立着几块石碑,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在其上。
郑垚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听着细细的哭声和窸窣碎语,屈屈身子跟着鞠躬。
主持人紧接着开始了长篇的哀悼词,一旁的乐队不停演奏着舒缓的音乐。
几分钟后是长号的独奏,郑垚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去,踮起脚朝主持人那望,却意外地发现一个棕色的脑袋藏在几个中年乐手最后面。
郑垚确认了一遍,转身便从树林里绕到了乐队后方。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漆起的肩。后者回头,惊讶地小声道:“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郑垚反问道。
“啧,”漆起甩了甩肩膀,把郑垚的手甩了下去,“走开走开,别打扰我。”说完便不理睬他,专注拉琴。
郑垚眉头一皱,伸手拎住漆起的后领,连人带琴拖到小树林里去了。
“喂,喂,你干什么!”漆起挣脱开来,一手护着琴,一手去整理自己的西服后领,不善地瞪着郑垚。
“又是伊洛斯的任务?”郑垚诘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个大问题,伊洛斯主意都打到郑家去了。
“什么啊,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任务?”漆起像看神经病般看着他,没好气道,“我没钱了,穷,出来做点兼职不行吗?”
见他不信,漆起三两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牌,摔在郑垚身上。当头即是“艾娜公墓管理所”几个大字。
气氛有些尴尬,漆起一把从郑垚手里抢走工作牌,正准备回去时,主持人已经结束了致辞,乐队停止演奏,人群围住了墓碑。
“都怪你。”漆起嚷嚷,走去跟年纪最大的圆号手道歉,然后把琴收进琴盒里背上了。
他扶着一棵树,看着那些人,从树上抠下来一小块树皮,随口问道:“你家……?”
“我爷爷。”郑垚站在漆起身后,也看着他们。
漆起又抠下来一块树皮:“他是一位伟大的海军呢。”
郑垚下意识附和:“……嗯。”
“欸,”漆起有了新的发现,“那个穿军装的,跟你长得很像,他是你哥哥吗?”
“是。你……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他要穿军服参加葬礼。”郑垚看向郑焱,此时他正站在墓碑的正前方,低头注视着碑上的字。他手里捧着一束花,跪下来放在了墓前。
“嗯……你哥哥继承了爷爷的意志,他把海军当作自己的荣耀,把军服穿到这里,也是为了告诉爷爷,他的孙子没有……诶,那为什么你不是海军?”
“海军……”郑垚看向郑焱的眼睛微眯,“我还不够资格。”
漆起回头瞄了一眼郑垚,却从他眼里隐隐捕捉到痛苦的神色。漆起又看看那些人们,肩膀一耸脱下背带将琴放在地上,抓起郑垚的手臂便调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郑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也不想就跟着漆起走了。
林子深处的大树排列更加紧密,树叶削弱了光线,让上午如同清晨一般。
再往前,光线突然变得耀眼起来。郑垚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发现前方是一个陡坡,视野十分开阔。他们正处于一个小山峰上,能看见两边无限延伸的山谷,和面前远处直冲云霄的一座大山。坡下是一排排阶梯向上的一座大山。
郑垚看向漆起,却发现他正俯视着那些坟墓,眸色很深。他伸手指向无数坟墓中的一个。
“你看,那是我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