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帝凉风录》祝灵

65、六十二

　　久别重逢的儿子，再见却更显得陌生。
　　凤辞华心中郁结，念南珠的指责虽然失礼，但他自己的选择又岂是无可指摘。
　　但若要重来一次，他仍会这样选，而且在选择之时，更不会有任何的犹疑，因为三子依然会有很长的人生，而阿香什么也不会有了。
　　很奇怪，这么听起来，阿香似乎很可怜，而荒帝却是享尽快乐，所以凤辞华希望珠儿可以好好地做他的荒帝，至于双亲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不需要他卷入进来的。
　　可是珠然不仅来了，而且对他们生起气来……可凤辞华在遗憾之时，并没有想要辩解的心思。幽居惯了，很多事也看淡了，比起烦恼二人不睦的关系，他想得更多的是念南珠翻山越岭，看来又累又饿……
　　只是当念南珠吼完了，也气急败坏完，他对生父的不敬，也无法表现得再甚。穿上凤辞华拿来的干衣，念南珠神情淡漠地走到妹妹身边。悠然……居然还想要让这受了伤害的孩子悠然一生，真是讽刺。
　　凤辞华必然不曾看穿了他的心思，可却也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她叫悠然，也就是你父皇认为她能快乐地过一生。惜然应该还是像当初我离开时那么精神罢……沛然长大了，也不知是否还是那么喜欢爬上爬下。”虽说早已淡了，但提到这两个名字，凤辞华仍是忽然流泪不止。
　　念南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凤辞华，一声没吭。父皇和母后起名字的风格一脉相承，惜然最受疼惜，沛然活泼好动。只可惜悠然，又哪能享受一生悠然呢？
　　其实替妹妹不平，何尝不是同病相怜，都是因为父母的一己私欲，自己和悠然变成现在这样。念南珠将妹妹抱在怀里，悠然虽然不说话，但并非对人毫无反应，也不知她是不怕生，还是不怕念南珠，自己玩的很开心。
　　本也没什么，但被念悠然贴在身上，念南珠突然感到自己腰间的七窍玲珑匣一窜一窜地在跳。
　　这跳动简直可比拟他方才站在茅草屋边时感到的。茅草屋里是父皇的冰棺，宝匣震动也属正常，可是悠然为何也？
　　念南珠将妹妹举起来，看了又看。
　　“母后。”他回头道：“你说父皇没死，指的就是他夺舍一个小小孩童，然后在这冰冻幽谷里与你厮守？”
　　凤辞华的情绪终于起了波动。“放肆，不许这样污蔑你的父皇！”
　　“这个词也是你随便用的？更何况用在你父皇身上？你可知道他若不是为你，也不会短命……”
　　凤辞华声线剧颤，若不是念南珠故意敲打，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说这些事。
　　念南珠出生时本该死的，荒帝违反天命救活他。虽说阿香死的原因是不是为这一项还很难说，因为伤天害理的事他一辈子做的不少。但是为了救念南珠，荒帝使用自己的命魂是十分慷慨的，怎可能对女儿就反过来呢？
　　悠然的问题，是念乾笙与凤辞华一同决定的，虽说十月怀胎苦，毕竟婴儿还未降生，必要有个取舍，凤辞华自是要一搏。他不想自己的愧疚心成为累赘。
　　该施的术施了，荒帝也终于醒过来。然而这次并非是他与念南珠易魄的情形，那时他的魂魄强健，如今却比婴孩还不如，他花了点时间交代凤辞华不要伤心难过，剩下一点灵识附着在悠然身上以免她魂飞魄散。
　　这便是七窍玲珑匣会对悠然有回响的原因。这并非夺舍，也难怪凤辞华会觉得屈辱，荒帝在这一点上，都可称作是只有付出不谈回报了，怎会被这孩子误会呢！
　　而念南珠，在那一刻，却似醍醐灌顶。多年来，自己多方追寻的答案，谢横波避而不提的蛛丝马迹，还有这一刻母后的辩白，综合成一个可以厘清的原委了。
　　原来自己，并非是什么不受宠爱，转手送人的礼物，而是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这条命并不是自己的，有什么资格抱怨？大概很少有人像他这样，骨肉还母，魂魄归父，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想通这一点，念南珠对于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迷茫，找到了答案。
　　他对凤辞华说：“我终于想到一件事，可以帮到你，也可以帮助我自己。”
　　凤辞华微微诧异：“什么事？”他又看了一眼念悠然，心道：若是珠然肯照顾悠然，倒是很好的。只是谁知道珠儿是怎么下来的，他又将怎么回去？
　　念南珠微微动了动嘴唇，笑道：“你会知道的。不过谷底这么贫凉，我能向你要吃的么？我饿了。”
　　“当然有。”凤辞华思索这件事也有半天了，赶忙回屋将鱼收拾了下锅，谷底也没别的菜，这算是很鲜的了，只是不知道念南珠爱不爱吃。
　　谷里的白鱼肉鲜刺少，念南珠饿了一整天，吃相略微有些狼狈。凤辞华在一旁看着，试探问道：“珠儿，你怎么爬下来的，又怎么回去？”
　　念南珠抬头，瞄了他一眼。
　　“若不急着走，在谷里多住两天吧。”凤辞华说。“谷里有鱼，是别处没有的。吃了强身健体，你留下来，天天都可以吃鱼。”
　　念南珠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生父。他当这谷底是什么？度假的地方？他当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跟他自己一样……念南珠扒完了最后两口饭，擦了擦嘴，说：“我去看看父皇。”
　　他走向雪地中间的茅屋。
　　凤辞华收拾完了碗筷，方才出去看儿子，但是在空旷的平地并没看见他。凤辞华以为念南珠去谷内别的地方转了，只是这地方也没什么。正这么想的时候，看见悠然小小的一个身影蹲着。“悠然，不能碰那种会伤人的东西。”悠然手里，匕首光刃如雪，老远就能看到。
　　凤辞华喊完，眼角瞥见地上翻着一个盒子，心中突然一惊。
　　珠然……他扑过去，觉察到冰棺异动。
　　冰棺若不解冻，人就是活的也要死了，幸好念乾笙他们帮助凿了这么个地方，专为等待荒帝复活。
　　只是建造这么个地方难，荒帝复活更难；他本就命数该绝，还有一部分魂体织在念南珠的身体里，这是就连念乾笙也不会轻举妄动的地方。
　　念南珠本来自由自在地活着，然后找上门来了，再然后就不见了。然后荒帝的冰棺蠢蠢欲动。凤辞华释开机关，让冰棺驶向温泉眼之中，半刻之后，雪融，荒帝摸着脸从水中坐起来，不过马上，就屁滚尿流地跳出水面，向岸上冲去：“烫死我了！”
　　凤辞华满心木然，丝毫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虽然一直都知道起因，但没想到会变成这种结局。如果知道是这种结局，他早该在第一眼看到珠儿时就赶走他，而不是想要将他留下来！
　　念黼香赤身裸体跳了半天，一边骂骂咧咧道：“混球小子……”一边奔回住屋想找件衣服穿穿，又被冻得要死。
　　“爹，娘。”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是从来没有人听过的。荒帝忍不住看了一下，五年没有开口的念悠然，终于也会说话了。她仰头看着凤辞华和念黼香。
　　但是没有人搭理她。荒帝哆哆嗦嗦地又骂了一句；“混蛋小子！”终于找了件衣服，披了起来，一把揽过凤辞华的肩膀。“不怪你，不要自责了。”
　　“珠然……呢？”凤辞华抖得厉害，真是奇怪，荒帝死的时候，他没有这么虚弱过，可是珠然呢？久已远去的记忆在心底里复苏出来，他失去了他一次又一次，凤辞华拼命抓住念黼香的衣襟，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那笨蛋小子在我面前自裁了。”荒帝恨恨地说。“我看得见，然而阻止不了，唉……”想起自己浮在半空急得跳脚的情形，荒帝更是扼腕。
　　“为什么不叫我……”凤辞华语无伦次。“人呢？也许还有救……”
　　“哥哥不见了。”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插进来。“哥哥说，都还给你们，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