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番外-百年。 ...

  •   最近皇上宿在中宫的时候日多,自己的寝宫反而空置了。宫人感到寂寞,在圣上面前诽怨了几句,皇上便玩笑说:“上阳宫空虚又年岁久,据说常常闹鬼,故此朕不敢住啊。”
      这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用来逗新来小女官的胡言乱语,竟被人十分当真地传扬开去。
      不知怎么传到皇后耳里时,皇后正坐在床侧,手里拿着一本《妙法莲华经》,因而训斥道:“皇宫有不洁之物?这等鬼话,是谁人胡说的?”
      没人敢答话时,还好荒帝走过来听到后半句,于是笑呵呵地道:“朕可不是在胡说。”
      荒帝继续添油加醋:“百年宫宇,该徘徊多少冤魂,譬如逃跑的宫女,也有失道的昏君,还有错杀的良臣……黄瓦琉璃之下听闻鬼哭,红墙金殿里半夜生寒,朕岂敢一个人安睡呢?所以定要同皇后一起才能壮胆呵。”
      皇后白了他一眼,道:“皇上说话有口无心,可是天子之言重若九鼎,您说了这话,非但害得宫里人心惶惶,或许地下鬼魂听令,果真跑出来睡在陛下床侧,也是有的。”
      荒帝瑟缩了一下,啧啧道:“我不过吓吓她们,你居然吓我,真是好不厚道。”然后便掀起被角爬上床去。

      这一日荒帝白天宴赏全军,不留神吃撑了些,沾床就睡了。皇后拿着经书看了几页扔在一旁,本欲叫人来弄灭银灯,又怕动静太大惊醒身边人,所以从床尾悄悄下来,走到灯台前,刚举起袖子,突然一凛。

      他面前多出一个人,没有风,明黄的袍角微微的飘荡。皇后慢慢地向上看,那人也正盯着他,动了动唇,叫道:“澜舟……”

      皇后一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只觉随着那呼喊透骨澈心,似夹着一股阴冷扑面而来。那个穿着皇袍的鬼见他退去,面色变了,伸出一只手,急道:“别走,孤只说一句话。”皇后定了定神,回头瞥了一眼,见荒帝好端端抱着被子侧向里睡着,无知无觉。方壮起胆子,低声问道:“来者是何方鬼怪……或是先上皇?”

      鬼怪脸上的惶急化作微笑,道:“你也算好胆色。可惜月色一变,孤就要走,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匆匆从怀里拿出一只尺长的绿玉拐,递给凤辞华。“把这个交给你枕边人,他便会知道如何做,床上放着佛经,孤过不去。”月色光华散进来,在那人的衣袍上撒上一层磷粉。他发出一声叹息:“孤等待了好久……”这话接下来,应该还有什么要说,月光却如海浪一般轻轻地浮动,那整个不知是真还是虚妄的人影,便像水里的波纹一样消失不见了。

      心里一惊,像被什么绊了一步,冷汗从尾脊爬到背心。不知呆愣了多久,凤辞华匆匆回头去推醒床上的荒帝,再唤人来。
      “怎么?”荒帝惺忪地眯眯眼,顺手搭上他的腰,朦胧地问:“难道半夜睡不着,要我相陪……”
      凤辞华没好气地狠一捏他的爪子,道:“你的先祖托梦来了。”
      “谁……祖先?”荒帝仍旧很是朦胧。
      “自然,自称着孤,穿着皇袍,不是你祖先,难道是我的祖先?”
      荒帝打了个哈欠,总算睁开眼,道:“哪个祖先?你看清楚没?”
      凤辞华愣了一愣。“长得同你有些像……不过自然,同你像是应该的,”他慢慢地回想,道:“他没说自己名字,不过叫了一个名字,像是……‘澜舟’。”他一皱眉,道:“对了,凤澜舟,难道不是百年前那位西凤王的名讳么?”

      荒帝兴味全无地摸了摸鼻子。“我看你是白天无聊,看了太多小说,所以胡思乱想。看来我不应该太体贴,应该多给你找些事作,我们过我们的,管那些死鬼作甚,来罢来罢,睡觉。”他将凤辞华拉回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绿玉拐……奇怪,鬼怪交给我的绿玉拐,为何远远落在那边地下?”凤辞华喃喃道,又想下床去将那物拾起来。
      “别去!”荒帝伸手拉住他。“那种不吉之物,随便扔在那里就完了,碰它作甚。”
      “到底是什么?”凤辞华愈发存疑。
      荒帝叹了口气。“那玩意,是地宫的钥匙。”
      “寝陵的……钥匙?”凤辞华面色骇然。
      他还以为是传家宝,却原来真正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东西。仔细看来,被砂石磨秃的玉拐全无光泽,隐然还带着深重的泥土味,阴渗渗的。想起它是如何被毫无形质的鬼魂从深深的地底带来这方,凤辞华不免打了个寒噤。
      “黼香……”他推荒帝。“先祖有什么执念遗愿,为何不帮他完成?难道将来做鬼的时候,也要被儿孙这样对待么?”
      “不会有这种事啦。”荒帝推脱。
      “你不去,就是胆小怕鬼!”凤辞华开始要挟。
      “……喂!你知不知道那个冤魂,自我登基来,在我面前晃过多少次……”荒帝不满地道,“每次来还不死心地带些墓地里刨出来的小玩意,怕我不当真,害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们那茬事,麻烦又恶心,谁想管?”
      凤辞华大大讶然:“他以前便找过你?结果到底是要做什么?”
      荒帝皱皱眉头:“谁知道。朕是天子,嘿嘿,正气太重,鬼魂在我面前说不得几句话。不过他们那点子破事……这次连别人寝陵的钥匙都偷来了,难道不是逼着求我刨坟么?”

      他们还是去了皇室建墓的万寿山。山在城郊百余里,原本是野林空山,渐渐迁去许多农户,种田养树,看护陵墓。天气晴而且亮,日光照着发白的泥土,阡陌交通的黄土与田中油绿的小麦看起来与他处并无不同,然而脚下随便踢起一撮黄土,仔细看时,却是搬运途中落下的墓土。

      此位荒帝乃是现任荒帝的曾祖之父,寝陵名为桃陵,据传是现任荒帝之曾祖以“桃”通“逃”字,象征那位背叛夫君想要逃离,却惨遭活埋的皇后,永铭耻辱。或许是为应景名,其他陵园周植松柏,桃陵外满满的桃树却顺神道两侧一直围绕到明楼,洋洋洒洒,蔚然成景。荒帝手里玩着用巾帕包住的绿玉拐,远远倚站在桃陵的明楼外,看着一队士兵忙碌地搬土。
      “麻烦啊。”荒帝叹气,“动静又不能过大,不然有人要质问我为何挖祖坟!总不能告诉他们是撞鬼了罢?这种事谁想管?唉,谁知道这鬼十分执着,连我曾祖爷爷坟里的钥匙都要偷出来,生怕我不明白……我怕他下次就要去偷我爷爷坟里的宝物。”
      凤辞华疑到:“你如何知道这是哪个墓里的东西?”
      荒帝垂下眼,打量手里那只形状朴质的绿玉拐。“……当然,玉拐是为开启墓室之用,而桃陵是那鬼死后才建的,而且是帝后两个一起同寝再封坟,没有先后,工匠自然不会留开门的钥匙。那鬼怕我不知他的目的,所以将儿子坟里的东西偷过来……咳咳,必然是如此,因为他不至于敢拿取父,祖之物,我爷爷也是同葬,这玉拐就是祖爷爷的,嗯,你看,上头还刻有建固陵时的年份。不过以我估计,这玉拐八成也能开此墓的门,因为当年建桃陵的工匠,与建固陵时是一拨人……这些人如今早死了,墓室图纸形制都已失传,所以鬼才巴巴地给我们这个,怕我们挖开了洞也没本事进去。”

      如此说着,在烈日下劳作的兵士汗流浃背地搬运,还倒下了几个。一般寿宫的入口在建好后便深埋于地下,并不做标记,是以挖掘起来殊为不易,荒帝在宝城内外划了两道线,叫他们在此线范围内小心挖掘,数百名兵士马不停蹄,挖出宽丈余,深丈余的深坑,终于露出拱形的隧道门。

      荒帝摸着下巴,满意地命心腹的羽林军将军再调五百军士过来帮他看守入口,并务必在日落前将隧道口打开。凤辞华站在一边,却不知为何有些忧心忡忡。“墓室中不知有金银财宝还是毒烟瘴气……打开之后,谁人下去?”
      荒帝回眸望向他:“谁?自然是我们两人。”
      荒谬!凤辞华面色一变,险些说出口。且不说墓道中可能遍布暗器机关,更有未知的毒气陷阱,就只说两人入地下后,其上之人若是一抷黄土盖下,哪个知晓?
      荒帝却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这是天示。挖墓探险,多么紧张刺激,这样机会能有几回?你我一同前往。”

      荒帝与皇后下到隧道中时,已近深夜,不过等下到墓中,白天黑夜也无不同。荒帝左手握着松明火把,右手拉着凤辞华,一脚深一脚浅向下走去。

      “又踩到一条尸骸!”荒帝抱怨道,“这么多,难道进过盗墓贼?”他举着火把,往地上端详了一回,直抽凉气:“骷髅额上贴着的符箓……这是五鬼绝煞阵!”
      身后凤辞华握着他的手一紧:“我也觉得鬼气森森,但是这样凶险的阵法,怎会用在帝陵这样高贵清洁的地方?”
      荒帝一脚踢开拦路的尸首,道:“这阵法杀死活人做祭,聚集阴气,阻挡盗墓贼,只要敢进,定是有来无回的——然而我们怎么还在这里?简单,因为这阵的阵窍已经被破了。可是外头没进过人,谁人能破阵?……”说到这里,荒帝双肩一颤,垮下脸,回头看凤辞华:“不会是那只鬼自己破的罢!”

      下得越深,浸魂侵骨的阴寒也愈深,可是仿佛说了那句话,他们才一下踩入了另个世界,是阴间的世界。在这里生人才是异客,黑暗之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人影,倏忽擦着他们身侧穿行,或是静默地瞪视着他们。
      凤辞华的手心沁出一点薄汗。“便是那位先皇,他对我们也并无恶意,所以破掉此阵反倒是方便我等进入……还进不进?”
      “哈哈,你居然怕了?”
      “无聊!”凤辞华横眉道:“我不过看你拿什么都不当回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的起太后与国家?而且——”他顿了一顿,指着后头一地尸骨,道:“你一路下来,觉得这些尸骨有多少人?五个?五十?”
      荒帝终于也皱眉:“不止五十罢……再往下去,估计百余都不止。也是,弄个做陷阱的五鬼绝煞阵而已,犯得着杀这么多人献祭?除非……”
      “除非这墓里有什么邪,邪到超乎你的想象。”凤辞华望向他,肃色道。

      荒帝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苦着脸道:“喂,别这样说,说的我都有点怕了。”然而他又一扬眉,正色道:“走罢走罢,朕是天子,还有什么邪不能镇?”
      虽如此说,但若考虑先帝后的死法,若因恐惧他们死后化为厉鬼,以致不得不以极为阴狠的阵法镇压的情状,也有可能。那一任荒帝苦心求人来挖墓,究竟所为何事?

      终于来到玄宫入口前,火光在门前一摇,荒帝愣了一下,惊呼道:“三神器!”
      凤辞华循他的目光看去,也吃惊地瞪直双目。只见那两扇洁白如玉的巨大石门前,矗立着三座石台,正形成三角。而石台之上,赫然摆放着一柄剑,一面宝镜,以及一块玉石。
      荒帝走过去正要拿剑,被凤辞华捉住手:“墓室内的陈设,不许乱动!”于是才定睛瞧了一瞧,道:“果真没有看错,这柄短剑名为‘引颈断思匕’,太上忘情,慧剑断思——据说这剑能斩断夙世冤孽,忘却隔世迷思。但究竟是否有此神效,就算有人试得,被试剑的人也无从说得,所以这把宝剑只是传说,却没想到被移到此处。”
      “——那末那面镜?”
      荒帝凝思道:“自然也不是普通镜子。我未曾亲见,只是听说。镜是镇鬼的宝镜,名为‘白骨镜’,据说以此镜照厉鬼,厉鬼见白骨而骇散,忘却为何冤仇,为何不安,为何纠缠,为何停留,登时化作一抷灰土——只是传言,我却疑心并没那么厉害,否则有何厉鬼,拿这镜子一照既化,何须摆什么阵法?”

      这一镜一剑置于两边,呈夹逼之势,正对着中央那块墨翠玉。荒帝上前一步,低头瞧了瞧那玉上的字,喃喃念道:“凤澜舟……”他抬起头望向凤辞华,目中有几分诡异:“你瞧,玉中还有灌进的血丝,这是何等阴邪的诅咒。我明了了,这摆在地宫大门口的阵法,甚至那入口阴煞的五鬼阵,都是为了防止那位被活埋的皇后——或说是西凤王,死后阴魂作祟。啧啧,这也难怪,封活人下死人棺的手段,实在是毒;辞华,你那位祖先辈的死,也是在是惨!”

      荒帝一面说,一面举起火把向门上观看,那石门至少重达千斤,人力怎能推动?他回头向凤辞华道:“我摸左边门墙,你摸摸右边,看有无可以插钥匙的机关——不然那鬼将这东西交给我们作甚?”
      凤辞华正循着光亮向上观看,听到此言,点点头,放开手向左走去。没想到才只走了两步,身周骤然卷起一股阴冷的寒风,在这无风流动的地宫殿内,殊为诡异。他猛地回头,一瞥中看到荒帝的身影随着明亮的火光一亮,然后一起湮灭在黑暗里。凤辞华微惊,喊道:“皇上!”
      没有回音。
      反倒自己身周,森森鬼气贴着耳侧擦过,一切就好像是盘算好的。盘算好他们会依言进墓,盘算好他们会在此处停步……凤辞华急忙回身,向荒帝那边追去,却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在石台边。幸好他记得来时步伐,堪堪扶住台沿,想到自己若是撞翻镜台,也许顷刻就会放出厉鬼,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偌大的墓室内,只听闻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时重时浅的脚步,不像是荒帝,又说不清是什么。凤辞华终于惊慌,又喊一声:“皇上!”
      一双臂绕着他的身后箍上来,凤辞华浑身一僵,感到冰凉的吐息在脖颈间掠过,那本该是温柔的语气,却分外叫人毛骨悚然。

      “皇上在这里呢,你找什么?”鬼低低地笑。

      凤辞华一闭眼,身躯僵硬而发冷,额上也不自觉地沁出冷汗。然而他心中的估计却一刻未停:只要再前一步,就能触到那面白骨镜,若能翻转镜面,也许就能降了这只鬼——但这鬼非同一般,在地穴与皇宫中都来去自如,谁知这镜子是否真有传说中神力?不过倘再往左两步,就能拿到那柄宝剑,剑有肃杀之气,对付恶鬼,总比镜子好很多。

      他这样想着,鬼也故意一般,再不发一言,气氛一时僵持而冷然。凤辞华又想,鬼,竟邪不压正,他定是有忌惮,否则杀了我们便罢,何必这样大费周折,我又何必惧他?如此一想,他便不去理黏在身上那团鬼气,左跨一步,却听到身后的鬼低低地笑道:“哎呀呀……”
      凤辞华一咬牙,眼瞅就要够到那柄宝剑,没想到,凭空却碰到另一只手!他心中一惊,蓦地弹转来。
      然后便听到宝剑出鞘的兊匾簧J菩绯约赫獗呖忱矗褂懈鋈艘а狼谐莸氐溃骸袄习腔夜芩腊眨盶r

      凤辞华一偏身子躲开剑风,觉察到自己身上的钳制飞快地向后退开了。拿剑追砍的荒帝自然是无事的,非但无事,而且在这黑暗中,似乎也毫无阻滞。凤辞华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火折,啵地刮燃。

      火光窜起,映入眼帘的景象叫他脸孔一白,险些连火折子也松手掉下去。他正对的方向,是几个僵然站立的,七零八碎的骨尸,身上还有腐烂破朽的衣物,瞪着空洞的眼眶呆呆看着自己。

      他猛地转头,却看见荒帝提着剑追着前头飘着的鬼魂跑:“站住!受死吧!”

      凤辞华默然无语,盯着这一人一鬼,身后那几具形状可怖的腐尸同这两只活宝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不值得注意。他不由想,那任荒帝死时也正值壮年,所以同皇上有些像也不足为奇。所谓像,也就是眉眼,堪当英俊二字;至于这一个跑得落花流水,一个追得青筋暴起的模样,也叫人感叹,这两人果然不愧是祖……曾曾祖孙。

      鬼魂一边绕着墓室打转,一边大喊:“不要砍了,多谢你!真一剑招呼上来可不好玩……我对你的人没心思!”
      荒帝大怒道:“没心思你还。”
      鬼魂道:“我有苦衷!”
      荒帝怒极:“苦衷……我爷爷!难道在自己老婆身上讨不到好,就好意思揩子孙后辈的油?”
      鬼魂正逃到凤辞华身边,一矮身,躲向凤辞华背后。荒帝顿住身形,鬼魂道:“曾曾孙子,你站住,爷爷真的是有苦衷。”

      不远处几个摇摇晃晃站着看热闹的骨头架子有些煞风景,荒帝瞥了一眼,嗤道:“苦衷?苦衷叫爷爷驱使这些烂尸围攻我?”

      鬼魂叹了一声,摆一摆手,那摊骨头架子噼里啪啦倒在地下。他满是无奈地道:“不过逗你玩玩……”看见荒帝脸色一变,赶忙又道:“不!不逗你们玩玩,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乖乖帮我打破这法阵?我哪里有余裕对你的人起心思,”他伸指朝玄宫石门入口一指:“也不看看什么人就在里头!”

      鬼魂心平气和地娓娓诉说:“你们奇怪为何我能到处跑,里面那个却出不来?这事说来话长了……话说我死了以后……不,是我一死,我唯一的儿子你的曾祖爷爷,那不肖子竟一翻脸将我的皇后也葬下来,那背德手段……毒辣刻薄,不知你们有否听过?”

      太子铲除杀父仇人,大节并不亏,然而所用手段,却实在耸人听闻。鬼魂叹气,道:“他做了这等事,却也自觉缺德,怕厉鬼报复……为绝后患,他竟然找来术士在殉葬时下了三层更狠毒的禁制,叫澜舟□□,跨不出墓穴一步,连托胎转世也不能,受尽折磨……”

      “我倒是没甚么阻碍,时不时还能去地上遛遛,但毕竟不是活人,对这些封印只能束手无策。”

      荒帝冷着脸道:“那么你逗弄我们,就是为了逼我们慌乱中碰乱法阵,好放出里头关着的那只厉鬼?”

      鬼魂不悦道:“什么厉鬼!他好好的,昨天还同我说话来着。并且纵使破掉这,也只是一层,里头还有一层封印,也是要活人才能打开。你们进去看看罢——就算我欠你们夫妻二人一个人情。”

      荒帝沉下脸,望向凤辞华。凤辞华凝眉,道:“这种东西,能随便乱信?若放出个修罗,涂炭生灵,是你负责,还是已故去的先皇陛下负责?”
      鬼魂一愣,道:“怎会?哎,你们不信我。”他回头左右望望,眉宇间露出急火之色。“唉,不早了。”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踌躇了片刻,走到石门前伸手拍:“澜舟,澜舟,你应一声罢,我找来了救你的人,里头还有你的子孙……”鬼魂拍门,这事看来有些可笑,然而门内也是毫无回响。鬼魂纠起眉,转回来踱了一圈,又拍门道:“澜舟……你只要应一声便好,我知道你好好的,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你在西凤的后人……”
      荒帝同凤辞华面面相觑了一刻,心中不约而同道:怎地连做鬼也做到这份上……

      鬼魂继续拍门哀求:“你不应声个,他们就不肯进门,他们不肯进门,我亦只能陪着,时间就快差不多,我……你……你看在西国来人的份上……”

      荒帝又同凤辞华相看了一眼。然后荒帝道:“看来他打定主意是推你作幌子了,怎么这么无聊!我是不会让里头那只鬼碰你一指头的,不管是何人。”
      凤辞华道:“嗯……这位先王,他是我曾曾祖的兄弟。先王被掳时曾有个公主,不过早年便夭折,至于后来……自然是没有子息的。所以我与他的血缘,不可谓不亲。”
      荒帝作惊讶道:“啊!连有妻有子的都抢,这不是强抢民男么?”
      凤辞华白了他一眼:“莫非将人家清白人家的男女掳来,便不算罪过?”
      荒帝知己理亏,却不肯松嘴:“这可不同。我又没拆散别人——不论过程,只要结果好,便不算罪过!”
      凤辞华简直无语,好气又好笑:“你——根本是两码事,说嘴自己作甚?”不过,虽仍在笑谈,但他想,荒帝就算说得好听,若真正偏巧的时候,管那民男有无家室,该抢,一样照抢不误!这种据为己有的贪婪,翻手为云的自大,正是荒帝家骨血相传,拔除不去的秉性。
      但抢来的爱情,终究是不甜的。

      鬼魂如何告求,都是无功。
      ——这是一桌困局,已走到山穷水复处。因一方生生不肯让,便永世盘桓无出路。
      荒帝本垂眼看着,默然无语,忽然袖子一动。凤辞华看见他拿起那支绿玉拐,低语般道:“罢了。难道我真能看着祖宗这般窝囊?”
      凤辞华蹙眉思虑,又看了鬼魂一眼,却并未阻拦。

      荒帝去摸墙边石板,顺便道:“爷爷,锁口藏在何处,你要知道不妨告诉我,也免得我们再费功……”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却正看到鬼魂的脸,不由呆怔。
      鬼魂面色一向有些阴灰气,但却不是现在这般,青白交加,颜色狰狞恐怖!荒帝凛神,握紧手中剑,回眸一望凤辞华:“辞华……”他想叫凤辞华防备恶鬼骤变,鬼魂却双肩抽动,扶着墙根,慢慢往地上坐。
      荒帝惊讶望去,才发觉鬼魂双手按着腹部,脸色凄惨而扭曲——眼棱尽赤,淌下血泪。哪里还能想见适才和煦浅笑的模样?
      凤辞华也已发现不好,一步上前,也看见地上鬼魂的惨状。
      鬼魂在地上挣扎扭动,却不发一声。

      “……我听说冤气重没法投胎的鬼,每到了阴气重的时候,便会把生前惨死的经历重演一遍。”荒帝摸着剑鞘小声道。
      “急促呕血,气厥,抽搐……大约要喝个一杯的砒霜,反应才会猛烈至此。不过这样也好,再痛不过刻余钟便去了,受得罪轻。”凤辞华道。
      鬼魂身躯震颤不已,却能听到他们二人对话,他声音嘶哑,还能发出笑声来:“你说的对,我死的时候……其实是痛快的。”

      荒帝道:“所以毒死你的,果真是里头那个,并非栽赃?”
      鬼魂目中微亮,道:“是。”
      荒帝回头向凤辞华道:“这样他们也能和好,奇了。”
      鬼魂哑声笑道:“人都死了,上世恩怨一笔勾销,有什么好计较?”
      凤辞华原本只是静默,听到此处,却突然道:“不计较……阁下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慈悲满怀,却孰知别人是不是一样看得开,一样不计较?”
      荒帝皱眉责怪他:“曾曾祖爷爷已经死得凄惨,你又何必这么说……”
      凤辞华面色冷然,只叹气道:“阴间阳世不同,子孙后代除了奉给一些供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要的是另外一句一笔勾销——只可惜,怕是不容易得到。”
      荒帝抚掌,愤然道:“是!里头那位怕是早知曾祖爷爷会这样,居然连声门也不应,好不狠心!”
      凤辞华伸手拿他手中绿玉拐,道:“既然从外叫不应,也只能开门了。”
      荒帝奇道:“你不怕了?”
      凤辞华道:“真正阻隔的是人心中的怨恨,而不是两扇石门。不过若不开门,我们又从何开释这怨恨?前辈引我们来,也就是为此罢。”

      依鬼魂指点,凤辞华沿石门往东十步,再自墙根向上比了六尺,敲出一块松砖。墙砖不止一层,砖空后只看见黑黝黝的洞。鬼魂也有些紧张地从地上半坐起来,盯着那黑洞,一边道:“其实我也没试过,也不知这套钥匙凑效与否……”玉拐插入洞中,两名活人都屏息静气,听得咔哒一声,不知触动墙内哪里的机关,然后轰隆一声,墙砖面上簌簌掉下些粉状的砂石。动了!万斤石门背后,似乎可以听到嗡嗡的门轴摩擦声,还有巨大的声响折射上墙壁的回音,伴随石门推动扑腾起的雾气,在幽暗的墓道里轰鸣地炸响。似千军万马,狂风过境,黑暗之中回荡缭绕的震响,伴随着腾起的砂石灰幕,将二人包裹在一片迷雾尘埃里。

      在那渐渐归于平静的巨响的尾音中,透过沉落于地面的迷雾,荒帝与凤辞华望见一个身影,那人的明蓝衣着,在尘埃里熠熠生光。
      荒帝瞪着看了半刻,突然一把拽过凤辞华箍进怀里,一面大声说:“我觉得还是你较好看!”

      凤辞华猝不及防,甚是无奈。他甚至有些生气,气荒帝不识时务。他压低了声音向荒帝道:“这又有什么可比,先祖这是倾国的容姿……”
      荒帝闻言,手里还紧紧抱着凤辞华,却转看向不知何时已爬起来跌跌撞撞向那边去的曾曾祖爷爷的鬼魂。也是……他不由想,辞华虽则好看罢,但若光为看一眼他的脸,我也不至于做下祸国殃民的事,甚至劳心劳力若此。我同辞华,那是因为有感情——
      可是何谓倾国倾城之美貌,他今日才算看在眼里。

      百余年的时光就似夹着汹涌的来势逆行而上,冲破地宫中的灰雾迷尘一瞬间停步。
      可以想见那位西凤王在世时的样貌必然夺目胜过日光,即便在不见天日的阴世沉淀过千万的日夜,也仍然犹如皎洁月色。荒帝心中抗拒,目光却被钉住般,也不得不暗暗地想:难怪他轻易不肯屈服,也难怪他傲。若长相越美,处境越高的话,我们活该将大荒倾国给他,也不可惜!可惜的是,美的只有样貌,这是骄傲亦是屈辱。他该自责,因为西国终究是害在他手中——但,也多亏害在了他手中……若没有这二位祖宗受苦,我同辞华能否相识都尚存疑,更别提如今他对我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呀,哈哈!
      想到此处,他才突然发现那位先帝的皇后,好似自大门开启之后便一直望着这边,望着他自己的皇后。而凤辞华端然与那鬼对视,少顷,只略微欠了一欠身,却没更多表示。
      “这……”荒帝想了想,猛然发觉自己也不知该作何表示,而在凤辞华,虽没有谋杀先祖的仇恨,但对一个亡国的祖先,又如何恭敬得起来?
      好不尴尬。
      好在先皇的鬼魂打破沉默。他想是习惯了,毒药药效未过,眼眶犹自狰狞地淌血,却一手拉了他的皇后,一边向荒帝二人说:“我的棺椁之上还钉了六星封魔阵,是当年我那孽子使人做法将澜舟的魂魄封于地底,离不了尸骨十步,永世逃不脱这地底,更不能转生。我在这里呆了百多年,也小有能耐,却终究动不了活人设的阵法。要你们帮的忙实则简单——给我拆了这六星封魔阵,剩下一切好办。而后,祖爷爷会保佑你们一世无病无灾,多子多福,六畜兴旺……”他说着说着便又蹲倒在地,捧住胸腹重来一趟七窍流血的场景,配上周遭情致,可笑中又有些可怜。
      凤澜舟却瞟也未瞟一眼自己脚下,只盯着凤辞华,缓缓问道:“你就是现今西国的王?西凤如今这样,可还成其国?”声音冷冽,隐然在这地宫壁堂中引起回声,竟是质问。
      荒帝心里一个咯噔,慌忙想找些话狠狠反驳这挑拨离间的鬼魂,却一时语塞,不想凤辞华似并无惊讶,却平静答道:“托先王的庇荫,西凤政权与治权,也都完善。要说不成其国,小国在大国脚下求生本就不易,为求自保,自要舍弃。至于舍弃,则比起年年金帛岁贡或兵马滋扰,和亲一策,实属便宜。不论如何,打不起仗来,这便是西国最大的利益。我也许无能让西国的城墙固若金汤,但亦在勉力履行自己职责。百年后现世早已同以往两样,先王请勿再问些于事无干,也令晚辈为难的问题了。”
      凤辞华话音落地,先西凤王被堵得哑口无言,荒帝却也觉得气闷。“你……”他你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只好转而埋怨蹲在地上的鬼:“爷爷,怎么一百多年,你也没在地底把大荒跟西凤的友好关系滚近几分?实在好没用!”
      “无耻!他滋扰我百姓,强占我国家……这种仇恨,怎能轻易忘记,而你,根本提也不配提!”凤澜舟转而怒斥荒帝。
      荒帝愣了一愣,道:“喂,要计较起来我也有几分西凤血脉——当然,我西凤那一小半是卑族,不如你们高贵,所以不配提,是不是?”
      大荒民风素来开放,在出身等级,尤其是母系出身上并不太计较,不然当年的荒帝也无法力排众议将外族侍婢所生之子立为皇嗣,是以荒帝能振振有词谈论自己出身。但这话对凤澜舟而言,却又是叫他哑口无言的重击。
      他不由更憎恨那个男人——他不能责怪凤辞华,是因为提起他们的果就无法不追溯自己所种的因;然而他甚至无法责斥那加害者的后代——这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念磬宜并非大荒史上多么显赫的君主,甚至可以算是最无甚建树的那些中的一个。若非加上短命以及暴毙,他也许只有早年长驱直入西凤的那一场战功可提,但在那之后,他也并未像所被寄望的一般率领堪称可以与大秦相较的军队扫荡东方,反而将余生钻营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
      正是这些无聊小事,令凤澜舟气愤而且气苦——多么狠绝的招数,他娶了西凤的皇妃,诞下西凤的太子,让加害人摇身变成受害者。他甚至连憎恨的权力也不留给他,而他自己也正是死在自家血脉的继承者手中。
      百年前他就是败者,一败涂地,就算忍辱负重十数年得手,却仍败给他培植的人心。哪怕死后,他种下的心机生根发芽,如今百年,所见事事都顺他意图,自己连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难道这一场战争,他永远只可能是输?

      突然空旷幽静的地宫中响起轻微的一声“噗”,荒帝垂目,瞧见念磬宜已经开始专注地吐血,显是进入收工阶段。凤澜舟亦早就觉察到这变化,微提起腿,将靠在自己脚边的鬼撇在一边。荒帝叹了口气,回头向凤辞华说:“我日后可不要这样死。”
      凤辞华凝视前任荒帝,目光微起波澜,却打断荒帝道:“且不说死不死的话……你试想如果这墓穴中遭到诅咒,难道就只在先任陛下身上应验?”他目光一转,正对上面色冷厉如冰的凤澜舟:“先皇陛下口口声声说要释放阁下逃脱苦海,怕是这墓中真正的苦主阁下您,发作起来会比地上这位厉害数倍?”
      荒帝一惊,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跑?人鬼毕竟殊途,若是这位苦主真正发狂,我觉得我也没把握护着你!”
      凤辞华已习惯了,懒与他纠缠言语细节,只讽刺道:“起先胆大包天的不知是谁?”
      荒帝急忙辨白:“才不是!人也就罢了,鬼或者妖……美时越美,变成恶鬼时越令人发怵,这种道理你难道不懂?”
      凤辞华道:“无事。这位就算真的化为修罗,第一要吃的也轮不上你,而是地上同他有深仇大恨的那位。”
      荒帝想了一想,道:“也是。吃掉了曾祖爷爷,才能转来吃我,最末才轮到你,这其间你大可以逃回地面去。”

      他俩津津有味大谈凤澜舟吃人的顺序,却看也不看一口气未曾发作出来的苦主一眼,凤澜舟简直气怒,一伸手指向荒帝,咬了咬唇,又转而指向凤辞华:“你……我未想到百年后如今,本族后人变得恁地凉薄,你们究竟对祖宗先人有无一点尊重!”
      荒帝与凤辞华双双回眸望向他。沉默了一瞬,荒帝开口道:“平常。爷爷一心为你奔忙,你却踢他一脚,若论无心,谁比奶奶您更甚?”
      “你……”凤澜舟一惊怒,又强按捺下怒气,冷笑道:“他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只恨不得他死一千次才好,凭什么不踢?”
      “爱踢不踢,辞华,我们走,去把三神器摆摆好。爷爷反正死过很多次,再多死几回也不妨;至于奶奶,就让他关在这里每天陪爷爷死来死去……”荒帝说着,拉了凤辞华便往回转。

      凤澜舟骤然变色:“不准走!”话一出口,他又自觉失态,难掩面上尴尬神情。关了一百年,在这逼仄的地宫之中,他也渴望自由,哪怕出去后等着他的是森罗地狱。
      他并不想向仇人低首乞求,但一百年,实在太长了。
      若说是杀人的惩罚,难道他被那样地处死还不够吗?就算那样的死刑还嫌太轻,那么他也多判了一百年的监禁。老天到底是在对谁公平?
      憎恨,绝望,哀伤与厌恶的情绪一起涌上来,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让他眼前整个地昏暗了,让他的心整个地裂开了。他听见自己又挣扎着从喉间发出咯咯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在被残忍地撕作两半。“啊……”他狂叫了一声,感到自己身上喷出鲜血和恶臭的脓汁,身体无法控制地扭动抽搐,眼前被一片血雾迷住。

      身前的活人嫌恶并且恐惧一般急急地向后退却,而念磬宜伸手从背后勾住他,半是安慰半是发笑:“你瞧,不管人活着时是什么样,做鬼了都是一样地讨嫌。”

      荒帝却拉着凤辞华往回跑,“鬼都诈尸了,咱们还是先走为妙。”
      凤辞华却钉住脚步,一侧身从他手中抽过宝剑,直直向椁盖上劈去。
      “做什么!”荒帝一惊,慌忙去拉凤辞华的手,却仍晚了一步。“难道你想让我们两个都被恶鬼害死!”
      凤辞华一剑砍上那六星封魔阵,一面却道:“我只打赌我们二人都不会死。这不是纵魔,而是解脱。而且就算有什么,我一样会放他。难道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一个西凤王的魂魄被你们囚在此处?”
      棺椁震动,在静翳的黑暗中扑起烟雾。凤辞华流利收剑,还剑插回荒帝手中剑鞘,面色如常地道:“对不住。另万一我押宝有误,还麻烦你不计前嫌,带我一起跑路——因为宝剑仅有一把,就算我拿在手里,你也一样会抢了走。”
      “好啦,”荒帝转气为笑,果真不计前嫌地道:“看你这么了解我,逃命夫妻档,哪能撇下你一个?”
      念磬宜站起身来,拍一拍衣角,向打情骂俏中的两个活人道:“多谢。”
      荒帝与凤辞华一起望向地上暂时昏晕,但身体与表情渐渐恢复如常的凤澜舟,问:“地上的那只……这就算好了?还会不会魔化?封印还有甚么我们要帮忙?”
      念磬宜微微笑道:“实则那小子当年共下了三层禁制……不过无妨,不须多劳烦你们,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
      荒帝又微有些紧张地看了地上的凤澜舟一眼,转向凤辞华:“我看我们还是趁这个大的没醒过来先跑!他刚才的模样我绝对不要再看第二遍。”

      但在荒帝提步之前,凤澜舟已然睁开眼,先看到面前的念磬宜,鄙薄地转过眼去,却又看到盯着自己的两名活人。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得勉强欠一欠身,道:“多谢二位援手。”
      荒帝“哈”了一声,飞快地说:“不必不必。”凤澜舟又看见他挨过头去低声地向凤辞华说了些什么,不过想也是些无聊话语罢。
      眼前这位荒帝虽然亦有些西凤血统,但如当年念磬宜的儿子一般,依然是像念家人较多。
      他的皇后正是自己的血亲,两人贴鬓擦腮,与自己以往不同,亲密不是装的,亲爱也不是装的。
      看来自己毕竟是输了,念磬宜终其一生的目的已然达到,哪怕曾受过那样的屈辱,自己的子孙却连憎恨的权力都不再有。
      但反过来,也许不需要背负憎恨重担的他们才算是真正为自己活着。

      念磬宜从肩侧靠近来,笑问他:“开心与否?”
      他漠然扭过头去:“开心什么。”
      “我信守诺言,说到做到……果真将你放出来了。”他要牵他的手:“那末你,是不是也要开始兑现承诺?”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一边道:“……承诺?”
      “你不记得?”
      凤澜舟并不言语。不须回头看,他也能想见念磬宜失望的脸色。
      其实他不是不记得,不知是哪一次,也许有好几次,在自己痛苦发作以致昏聩到人事不省的时候,念磬宜设法抚慰说:“挺过这一次,我总会想法将你救出来,我们就永不愿受这种苦。到时候我带你去地上,外面有一百亩的桃林,虽然月光照在桃花上很美,但又会害人迷路。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认得路,我们两个人一起就好了。”
      那时候他太过绝望,也许是给过回应的。
      毕竟一百年太长,能够做的事又太多,憎恨,争吵,无奈,疲倦,他们都经历过了。
      可是如今——
      他在那两名活人面前停步:“希望你们二人之间能如同缔结过的誓约,永远忠诚并且坚固——但,”还不等人笑出来,他突然一个转折:“但若荒国再敢以强兵进犯西国一寸国土,我将诅咒你们二人及世代子孙如我们一般纠缠、相杀、痛苦。”
      荒帝的笑容凝挂在脸上,呸了一口:“老子白救了你,居然死了都不积口德!”
      凤澜舟只在心中哂笑。就让他们抛却吧,被所有人遗忘的东西总得有人来背负;他不介意做最坏的恶鬼,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做卑下的恶人,总好过人世一场守护的东西全被人抢夺。
      不论是生,是死,只要他一日仍名为凤澜舟,他都记得过去的荣光与屈辱。即使失败也不是逃避身为王的责任的借口,不论是在生或死的最后。他必须将仇恨背负在身上,包括与之同来的丑恶的复仇,因为他是王,不论英明或是无能也罢,坚强或是软弱也罢,别人讨厌、逃避、或是扔弃的东西,他必须接下来,全盘肩负。
      ——也曾有个时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人世的一切实在太不堪重负,但他没想到人死后依然有逃不脱的痛苦。
      念磬宜扳过他的肩头,问:“你仍恨我?”
      他弯起嘴角:“怎能不恨?”

      在地底对时日流逝比做人时来得不敏感,但这些年也已够他再活上三次;时光实在太久,记忆越忘越淡,又或是他曾以为这就是他永生永世超脱不破的结局了,所以不知是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也起过认命的心思。他们在宿世中不可能互相原谅,只能一起坠下地狱,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念磬宜问他是否还恨他,这着实可笑。他的国仇家恨何时曾得到过报偿?念磬宜还不死心地抓住他说话:“——就不说这个罢,那末你要老实地告诉我,我也是最后再问这最后一回:这么多年里头,你究竟有没有过一点喜欢我,哪怕一日?”

      凤澜舟又微微地勾起嘴角。他想,念磬宜确实太过自以为是,然而即使是他那种人,也总该读得出这其间的讽刺。爱他?用国仇家恨?用十数年的忍辱?

      他懒得再瞟他一眼,只直起肩头沿着墓道向外面的世界走去,他自由了。

      荒帝肚中暗自嘀咕:我以往还嫌辞华脾气硌人,如今才知道,如果那个澜舟是块石头,辞华就顶多只能算块烧饼,爷爷的命实在不如他好……

      他便说:“爷爷,看开点,啃吧,顶多硌掉几颗牙。”

      念磬宜却笑了:“算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啃不动了。”

      荒帝大惊:“什么?赶紧追出去啊,放下脸面多说点软话,不愁没有转机。”

      念磬宜掸一掸衣袍下摆。“追个头。”他面上还挂着笑容。“刚抢到手时多少还图个新鲜,这么些年,还能图什么?”他低头瞅了瞅,拣了稍干净的棺材板坐下来。

      荒帝啧啧道:“爷爷,你赌气做什么,若是不希图什么好处,你又何苦忍这么多年的委屈!”

      念磬宜苦笑道:“确实是白忍了这些年的委屈,你不要学我,打肿脸充胖子,想放的时候也放不了手。”

      刚走到地面的时候,还闻得到泥土的腥气,墓井的金刚墙外有些生人在候着,凤澜舟不太确定他们是否能看到自己的身形,于是倏地一下很快从人群间闪过去。

      那时天还凉,不到深夏,桃树早就褪花抽了绿芽。密密匝匝的几百亩树在夜风里轻轻呜咽,好像人在说话。可是一停下脚步,空旷寂静就扑面而来,心里一寒,只得又匆匆地向前走。为何如此胆怯?凤辞华责斥自己。一定是被关得太久,也被吓得太久,不习惯这才初得到的自由的缘故。

      而寿宫外的工匠随从这一夜个个也像把心揪出来挂在裤腰带上一般,也吓得够呛。夜露渗人,仿佛阴气化成实体,众人都知晓闹鬼的传说,替主上提心吊胆,又不敢僭越地派人下场,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变成风声鹤唳。

      他们等了又等,直等到嗒嗒地墓道里传来几声脚步的轻响,赶紧伸直了僵着的脖子翘头看。

      只见皇上一手提着衣裳下摆,一手拽着皇后,两人拉扯着从阶梯口现出身来,皇上口中还在埋怨:“又没有象牙伏藏金银珠玉,不过是一堆黄土几具枯骨,一直回头看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垂首,只瞥到微微低着头的凤辞华面上即是在夜中也清晰无比的两道泪痕。

      凤辞华也在心中苦笑,明知不必如此,却又不能自制,明明只是别人的痛苦,却仿佛施在他自己身上一般。荒帝看着他,撇了撇嘴角,似很不屑地又来了一句:“有什么好替他伤心的,爷爷不是说,其实他最多过了五年也就厌了,到后来还勉强做个样子,不过是怕凤澜舟无立锥之地而已!”

      念磬宜说的话,至少半是出于本心。就好比攀爬高山,征途上再美的风景,也会终于令人生疲。也许仍有爱意,所以一相对时就无法狠心遗弃,但那些浓情蜜语,恐怕连他自己也早分不清到底是例应公事还是真心实意。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不管如何求恳,凤澜舟怎可能应出一个“好”字?说是最后一回让他死心塌地,其实也未尝不是解脱的契机。放他自由,亦是给自己自由,这个道理一直模模糊糊在他心间缠了好久,今天他终于豁然明了。

      他放了他,亦是甩掉自己的累赘。一百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觉得像如今这般自由。

      他立起身来,也准备离开。“哦,还有,”走时他回过头来对荒帝说:“之后,记得把我的骨骸移出来,或是化成灰撒入江海,或是移葬别处……总之,”他皱了皱眉,像是不欲提起他不愿再与之纠葛的那个人一般,话锋一转:“总之先祖的交代好好处理,日后才有你好事!”

      荒帝诺了一声,就差没嫌他烦,两人虽不是善终,但总好过深埋地底永世受劫,如此这般难道还不够?人活着已经够烦,怎受得了你们做鬼都要白白纠缠。

      念磬宜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默默念道:“人死了变作鬼,那末鬼死了又变作什么呢?”

      荒帝还未来得及回应,忽然念磬宜袖子一扬,令他不由自主将握剑的手抬起,而就在那转瞬间鬼魂已迎面撞上。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快到荒帝就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只来得及感叹一声。

      那一柄辟邪的宝剑,斩妖除鬼端的厉害。

      被宝剑刺中,阴神从中央碎裂,本就浅淡的身影映出浅淡的辉色,再慢慢化为乌有。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转瞬之后又过许久,凤辞华方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没了。”

      荒帝不满地道:“没了就没了!其实百多年前就死了,他老人家还不嫌烦地重退场一次!”

      隔了一会,二人决定还是遵循遗愿去开棺。棺椁大开,薰臭和毒烟扑面而来,凤辞华不由扭过脸捂嘴咳嗽。待到瘴烟散尽,方能忍着泪水往里看。

      两具尸骨,一副首足向内微微弯曲,骨上还有青黑色的毒迹。另一具侧身,头面向着旁边的尸骨,挨的极近。

      凤澜舟一直沿着桃林夹着的小道向前走,他走得极快,鬼魂本就走得快。可是不知走了多久,都还看不到头,他停了片刻,想起念磬宜说这片林子极大极易迷路,便又再向前走。

      他抬头望望天上,月亮却快要隐没了,只留一个淡淡的虚影。

      他便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前辈!”

      回过头,看见如今的荒帝和皇后。二人向他略施了礼,问:“前辈要向哪里去?”

      他端肃了神色,道:“地府,转生。”眼光却掠过二人肩头,向后瞟了一瞟。

      荒帝向前一步道:“前辈,这一片桃林是专为镇邪设的瘴,你一人走不出,还是让我二人带路。”

      凤澜舟怔然,再一望前前后后无尽的路,道:“原来如此。”

      送到尽头,荒帝笑道:“毕竟殊途,再去彼岸三途川,恕我等不能相陪了。若前辈不嫌弃,不妨留下印迹暗号,或许将来我等可作些接应。”

      凤澜舟心中叹一口气,想道:这话这人如何会说?必然又是他教他的。于是淡淡摇头道:“谢过,不必。”又想,他明知我走不出这桃花瘴,却先让我迷路打转,跟接着才叫人来接应,实在好不可气。不过,这也是他的一贯作风……

      他又礼貌谢了一遍二人,扬头向鬼界而去。

      凤辞华目送凤澜舟消失以后,方才问荒帝:“何不告诉他实情?”

      荒帝不以为意道:“自己爱骗自己,别人难道须得对他讲真话?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是为他好,免得他哭闹殉情兼上吊。”

      凤辞华瞥他一眼,再不语。

      凤澜舟下河岸的时候,渡鸦正扑棱起翅膀。他一脚踩下湍急的水流,一边眼望着飞起的片片黑羽,却莫名地觉得似很久都没有这般畅快过。

      他在棺中经历着世上最恐怖的痛苦而死去的那一次,曾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终结,然而那不是。

      如今才终于是。

      对岸的黑中开出鲜红艳烈的花,转瞬即逝。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番外-百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