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青梅》晨亭

36、那个女孩

　　天光暗淡，阴雨霏霏。墓园里栽满的桂花结着果子.回来的这几年，纪云舒觉得南方的天气越来越怪。热的时候热极了，冷的时候冷极了。
　　顺着台阶下去不远，就能在山头找到洛小芙的墓碑。纪云舒打着伞，伞上滴滴答答的掉着水珠。
　　墓碑前坐着一个男人，这些年，纪云舒看着他越来越沧桑。小孩儿看到她走过来，甜甜的叫了一声“云舒阿姨”，她轻轻嗯了声。
　　宋修回头看了一眼她，眼里才有了一丝微亮。
　　“你也来看小芙了？”
　　纪云舒没搭话。
　　墓碑上的黑白照，彰显着墓里面的人走时尚还年轻；照片上的人微笑恬淡，温柔的看着照片外的人，温柔极了。
　　纪云舒放下手里的桂花，放在墓碑前。墓碑前面，早就摆好了一束带着雨水的栀子花束。
　　宋修等纪云舒把花束摆好，看着墓碑上的女孩微微一笑，说：“小芙真好，还有朋友记得她。”
　　他把手提袋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慢慢放到石板上。小男孩儿看见了，也跑过来靠在爸爸身上，呲着牙指着那盒彩虹棒棒糖一个劲的笑——“妈妈也是喜欢吃糖的小馋猫，以后我也要努力赚钱给妈妈买糖吃。”
　　宋修揉揉小男孩柔软的黑发：“好，云云要赶紧长大，好给妈妈买糖吃......”
　　纪云舒看着旁边还有一堆蓝色的薄荷糖，眼眶发热，把伞递给宋丞云，蹲下与他平时。看着那双和洛小芙相似的轮廓，她笑笑没说话，只是摇手道别。
　　她就着小雨慢慢走出墓园，等坐到车上，暖气在挡风玻璃上凝了层水雾。车子慢慢开过大门，洛小芙看见赵静淑一家人。赵静淑似乎察觉到什么，迟疑的往她这里看一眼，又麻木的转过头去。
　　七年不见，赵静淑老了很多，头发花白，可她现在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
　　纪云舒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泪意。车上虽然不算太冷，可纪云舒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暖起来了。洛小芙走了，还没等到她回来，就再也看不到了。
　　回家的路上依旧下着绵绵细雨，有的人撑着伞还在路上走。有形单影只的，有成双成对的，可没有一个人是洛小芙。
　　回到家，纪云舒脱下被雨打湿的外套，接杯水吃下药后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高二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的女孩，站在暴雨里哭着给她打电话。
　　女孩在暴雨中哭喊：“云舒，你现在出来陪陪我好不好。”只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她在公交车上提前下车，冲进大雨里拦了辆的士，兵荒马乱的回到那个从小生长的小镇。
　　街上没人，冲进雨里的前一秒，司机还在喊——“下这么大的雨，小妹妹注意安全啊！”
　　纪云舒躲在房檐下，电话那头的洛小芙接通过后只是一个劲的说着对不起。纪云舒气的不由得喊：“你现在在哪儿？”
　　等纪云舒找到洛小芙的时候，洛小芙浑身都湿淋淋的。看到洛小芙的那一刻，纪云舒心里天大的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天上雷鸣电闪，暴雨将洛小芙冲刷的浑身发冷。纪云舒带了身份证，雨伞对于这样的暴雨来说，实在是作用甚小。等到两人找到家网吧开了包间，纪云舒的裤子已经完全湿完了。
　　纪云舒点了两杯热咖啡，才问洛小芙发生什么事。
　　洛小芙喊着泪眼问：“云舒，你妈妈会骂你脏吗？”
　　纪云舒迟疑，看着洛小芙发愣。
　　洛小芙自嘲一笑，头歪在墙上：“是我愿意被堵在厕所里挨耳光的吗？可当初我只是路过，我真的没有勾引高老师......”
　　“你......”纪云舒突然生出许多恐慌。
　　洛小芙拉开袖子，上面遍布淤青。她哆嗦着嘴唇问：“云舒，她们还把我扒光了拍照......我该怎么办......”
　　云舒惊的说不出话。
　　她报紧浑身颤抖的洛小芙：“......报警吧，我们报警吧。好不好？”
　　只是因为一场考试里，刘萌给其他人的小抄掉到洛小芙的脚底下，刚好被监考老师捡到，刚好洛小芙不承认是她写的，刚好教室里有监控，又刚好拍到刘萌留下的证据。于是时候一大堆人为了“仗义”，开始指责洛小芙的“不仗义”；于是当有人听到厕所里传出不该出现的声音后只看见洛小芙出来，就传出她不检点；于是在看见她和高老师拿卷子走得很近后，就开始了谣言满天飞。
　　一个谣言怎么样变成真的了？只需要一点佐证的证据和证人，再加上“合理的”推断就行了。
　　可惜洛小芙没有在一开始就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只是试探地问：“听说学校里有女生在勾搭老师？”
　　洛岩的一句“能传出这种谣言肯定是那个女生自己行为不检点，和那个老师作风有问题”就封死了洛小芙的期待。
　　洛小芙万念俱灰的又问：“一定是那个女生的错吗？”
　　洛岩不经意的：“很多人都在传递的话，肯定就是那一个人的问题啊，你以后这种人远点。”
　　洛小芙那一刻不想活了。
　　后来纪云舒和洛小芙在网吧里报警，唐佩蕾的爸妈拿出一大堆现金来求着洛小芙的父母谅解，洛小芙的爸妈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里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唐佩蕾被记过处分，学校里再也没有任何洛小芙说上一句话。事情好像就这么消停下去了。
　　赵晓云曾经悄悄拉着纪云舒，让她和洛小芙走远点。毕竟谣言虽然是假的，可洛小芙的名声不好是真的。
　　纪云舒不肯。
　　洛小芙成了走读。纪云舒看着洛小芙渐渐的不爱笑了。
　　高三上学期的时候，本来是周末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的纪云舒突然接到了洛小芙的电话，没等纪云舒出声，电话一头的叫嚣就传过来，清清楚楚的传进纪云舒教室里每个人的耳朵。
　　纪云舒立马反应过来，按下静音和录音。电话那头的嚣张话语让人不寒而栗，吓得纪云舒班上的一个男生结巴的说要不要报警，纪云舒哭着喊快点报警。
　　等到警察到的时候，洛小芙被扒的□□，瑟缩在地上，那些混混跑了几个，剩下两个不到十四岁的没来的及跑的。
　　这次性质太过恶劣，班主任被停职，唐佩蕾和周少杰被开除，只剩下洛小芙死活不肯休学，在医院喃喃着要考大学。
　　这件事被压下来，可洛小芙好像真的变了一个人，惧怕任何人的接触。除了纪云舒，任何人碰都不能碰一下洛小芙。
　　纪云舒在洛小芙房间抱着洛小芙，劝她先休息一年。洛小芙哭着问她：“你不要我了吗？”
　　纪云舒低头亲着洛小芙的脸安慰她，洛岩推门的一瞬间，洛小芙转头，纪云舒就吻在了洛小芙的唇上......
　　于是，纪云舒在被洛岩推开后，被暴跳如雷的父亲一巴掌扇在脸上......
　　纪云舒有些头疼，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只是记得在家被关禁闭的时候，好像母亲面无表情的拿着洛小芙的照片来找她，说：“看，你这种变态喜欢的疯子。你看看她这种神经病，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还喜欢吗？”
　　纪云舒看着照片里凌乱的一切，痛的无法呼吸。她不明白，只是两个一样性别的人相互喜欢，怎么就这么不被周围接受呢？
　　等关了半个月，纪云舒听说洛小芙被送进了病院。她联系不到洛小芙，手机早就没没收了。她求着父母带她去看一眼洛小芙，却被赵晓云一个巴掌掀翻在地。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打在玻璃上惹人心烦。
　　纪云舒头痛欲裂，记忆断断续续，疼的人直冒冷汗。
　　好像后来有一天，洛小芙的父母跪在她家门口，求着她去让洛小芙死心，她原本以为，她不会答应的，但是直到她看到那个有些魔愣的女孩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她没有本事带着洛小芙远走高飞，不能让洛小芙继续开开心心。于是她就对洛小芙说：“小芙，乖啊。你要好好养病知不知道，你肯定能好的，也能遇到对你好的人.......”
　　纪云舒头痛欲裂，窗外风潇雨晦，窗子上的玻璃也在打颤。
　　后来又怎么样呢？洛小芙扭曲的脸在头痛中越发不真切，纪云舒甚至连她嘴里在讲些什么也回忆不起，只是最后，她走出病房时回头看了一眼，洛小芙了无生机的眼睛就这么深深的刻进她的骨血。
　　她希望洛小芙不要真的信了她说的那些话，再等等她，再等她几年，等她不再依赖父母，她一定带着洛小芙远走高飞。
　　可洛小芙单纯，她太单纯了。以前就是这样的，无论纪云舒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洛小芙信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她觉得自己成了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后来纪云舒她们匆匆搬了家，听说洛小芙后来也死活要回去继续读书。纪云舒心里悄悄舒了口气。等两个人都考上好大学，等以后，她一定要带洛小芙走。
　　可洛小芙高考失利了，考了个二本。
　　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洛小芙的消息了。
　　回忆渐渐褪色，大学的两年像走马观花色的一闪儿过，大二那年，她靠着勤工俭学和打工省下来钱，和师兄导师们一起创业，大四的时候开始赚些小钱回本。
　　这几年，她极少和家里人有联系，也极少回家。每次回家，都呆不了多久。因为在她父母妹妹的眼里，她就是个喜欢女人的变态。
　　大四毕业，她回了趟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洛小芙的信息。找过去的时候，才看见一个一个穿着巨型兔子玩偶的男人，摘了头套，举着超大的彩虹棒棒对着洛小芙笑得幸福。
　　那个男人给洛小芙带上蓝色兔耳朵发箍，两个风衣口袋里塞满了薄荷糖。
　　乘着夜色，她看见那个男人缓缓的吻上站在路灯下的洛小芙。
　　洛小芙就那么站着，不闪不躲，眼睛愣愣的盯着那个男人越来越近，她的衣服鼓鼓的，像是有六个月了。
　　那时候纪云舒想：她要是等等我就好了。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片凉意，伸手一摸，湿哒哒的，有点难受。
　　她转念又想：小芙那么笨，真的很听话，自己也只能怪自己罢了......
　　暖黄的路灯下，女孩安静的窝在男人怀里，却不知道不远的地方，有人默默的看着她。
　　再后来，纪云舒再次看见洛小芙，就是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上了，鲜活的人变成了灰白色。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洛小芙死于难产，她和宋修才结婚半年。
　　听说宋修爱惨了洛小芙。洛小芙没抢救回来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冲进婴儿房想要掐死刚出生宋丞云，撕心裂肺着要让他和洛小芙的儿子给洛小芙偿命。
　　众人好不容易劝他收手，他又死命的捶打着自己，说自己该死，要早知道洛小芙会这样离开，他打死也不会要孩子。
　　那时候纪云舒就想，她是真的输得很彻底，让洛小芙遭那么多罪，还没有宋修爱她。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枯萎。所到之处，再也没了爱人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