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以南三千里》一颗白榆

3、起始

　　像是冒险的后遗症，陆凌今晚破天荒地做了很多梦，可是不同以往的是，今天的是个好梦，或者说，算是个好梦。

　　他梦到了他刚到江州那天。

　　那是个阴天，明明是下午，却黑的像晚上。

　　刚下过雨，陆凌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一脚湿泥进了林之夏家。地板很干净，还是湿的，应该才拖过，现在满地都是他的脚印。

　　泛着黑的泥印，就像数十年来他深陷的那个泥沼。

　　林之夏就在那个时候从卧室出来了，她在门口停住脚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满和异样。

　　情绪在那一刻涌上来，自卑、难堪、羞辱或只是难过，陆凌进了卫生间。

　　从葬礼开始到葬礼结束，他都没掉一滴泪，因为他知道，死，就是陆心兰最好的活法。

　　但他把门关上那一瞬间，眼泪落下来了。

　　或许还是太难了。

　　一个人活着，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深陷，一个人挣扎。

　　还是太难了。

　　他过了很久才出来，然后他发现地板被重新拖过。

　　天也晴了，阳光透过窗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图案，他下意识朝窗户看去，外面天光大亮，乌云的边被染成暖色。

　　窗下站着一个人，他拿着拖把，身子有一半站在光里，因为逆着光，他的眉眼和轮廓并不是很清晰，但显得暖暖的。

　　林之夏抱着一盘西瓜坐在沙发上，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怎么那么慢？我们都要去捞你了。”她顿了一下，把手里的西瓜递出来，“嗯……我叫林之夏，他是许漾，从今天起，交个朋友吧！西瓜可以分你。”

　　梦里，她在天光下笑的天真又妖冶。

　　*** ***

　　九月中旬，附中开学。

　　因为台风，开学往后延了近半个月，高一高二也放弃了错峰，提前和高三一起开学。

　　学校里人挤人，像一罐塞满了果脯的罐头。

　　附中有一片枫树林，就在行政楼和宿舍楼之间，它的名字取自曹文轩的同名小说，叫枫林渡，这附近没有路灯，晚自习一下课，尽是小情侣卿卿我我，鬼影幢幢。其实叫阎王殿更合适点。

　　那是正是初秋，枫叶恰好染红，就像橘色颜料稀释过后泛出的暖色系光泽，洋洋洒洒。

　　许漾穿过那片林子，他把所有东西整理过后才往行政楼走，到教室的时候，他已经迟到了。

　　不出所料的，他被班主任堵在了门口，但意料之外的是堵他的不是何亮华，而是个女老师。

　　她穿着素色真丝旗袍，墨色长发用一支带白色流苏的簪子盘在脑后。

　　“四分五十二秒，你叫什么？”她靠在门框上问。

　　“许漾。”

　　教室里所有人都做得端端正正，目视黑板，虽然黑板上什么也没有。清北班的成绩众所周知的好，学生也是众所周知的野，占着成绩好为所欲为，恃宠而骄，目无师长，狗屁不是。

　　以上评论来自于教导主任灭绝师太。

　　现在看来是在这四分五十二秒里被治过了，至少只有高炀一个人像个大马猴似的探头探脑。

　　“我不会放过你的，但今天刚开学，就先不找你算账，回去吧。”

　　教室里只剩靠门那组最后一排剩两个位置，那个位置一直是许漾在坐，就算来晚了，也没有人占，当然，也不会有同桌。且先不说有没有人喜欢和年纪第一这种变态坐，就算有，这个位置也是教务处和德育处查课老师一眼就能逮到的地方，分分钟警告处分。

　　“好，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首先呢，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他在黑板上写下“杨茜”，“杨茜，后一个字读‘倩’，我是教——”她顿了一下，把粉笔放回纸盒里，就在这间隙里，以高炀为首的一群人叫起来“体育——体育——”接着是一阵哄笑。

　　“英语啊！”杨茜把那截粉笔又拿了出来，冲向高炀，高炀用英语课本一挡，结果挡到了斜后方的许漾桌上。

　　大佬解题的思路被无故打断，肉眼可见的不满起来。高炀连忙道歉。

　　杨茜没再追究，也没道歉，“我毕业于中山大学，这是我第三年任教，也是我第一年教清北班，以前呢，也从没有教过黄冈班。”

　　附中高三的班分三种：清北，实验和补习班，清北班招收全校前四十五名实行走班制，每次大考走一次，前四十五留着，第四十六滚蛋。实验班和补习班分别实行分班制，一年分一次，每个班平均分相同。补习班只有高三有，招收全省所有高中高考失误或者跟本没考上的学生复读，这些学生成绩大多偏下，所以单独分班。而清北班高一高二就叫黄冈班。

　　“所以说，天将降大任于我也，我干不了。校方把你们交给我，大概就是脑袋滑丝了。所以，我希望，接下来的一年里，咱们四十六个，可以专心搞学习，不要让我浪费时间去处理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事，好吧？”她看向许漾和高炀，高炀心虚地错开她的目光，至于许漾，全程都没抬过头。

　　“好，接下来宣读《江州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学生违纪处分管理规定》，第一大点，学生有以下行为之一的，记警告处分，一，学生午休晚休时间吵闹，打扰他人休息记警告处分；二，学生……”窗外长风环绕，枫叶翻起层层的浪，天晴了。

　　“五，学生携带烟酒，手机，MP3，MP4，管制刀具，打火机进校记记过处分；六，学生谈恋爱，男女生关系过密或发展不正当关系记记过处分；七，学生打架斗殴，聚众滋事，校园暴力欺凌记记过处分；八，学生……”她的声音成了许漾笔下一道道题的背景音乐。岁月悠悠远远，他笔下时光匆匆。

　　“以上行为如有触犯国家法律法规的，交由公安机关处置，并记劝退处分。”她的声音其实不算难听，但配上那种毫无起伏语气和傻B一样的内容就很容易让人想把她炸了，高炀已经跃跃欲试了，他手里拿着英语书想把它扔上讲台。

　　“最后再强调一句，上课迟到被德育处抓也是警告处分，对吧？四分五十二秒。”杨茜歪头看向许漾，班里又是一阵哄笑，到是许漾不知道是纯高冷还是嫌丢脸，连头都没抬。

　　“好，今天就这样吧，下面自主复习。”附中每次开学都有见面考，这次因为补习班提前开学，所以他们也要参加。附中进度一向很快，高二下学期就把高中全册上完了，这次，要考高中全册内容，也就是高考。

　　所有人都迅速进入状态，大家都半斤八两，假期恨不得上天，现在都还处于迷离状态，这其中属许漾同学最为典型，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次第一怕是要不保。

　　高炀抱着笔记背了大半节课，差点把自己背吐，心里躁得慌的他又开始东张西望，结果更吐了，许漾一本习题已经刷到五十六页了，他惊叹自己和变态的差距，又把头缩回去背书了。

　　许漾当然没有全做，每页只挑了几个典型的题，而大多数题只看了一遍题目，有思路了就直接跳过，碰到难度大的，才会停下来写。

　　理科科目把做题手感找回来了也稳了，既然是开学见面考，那肯定是想把学生吓他个脑血栓，把心收回来，所以难度一定不会小，而以附中的尿性，必定会考高考原题，所以今年高考的几个压轴题和附加题肯定必考，最后再找几个历年高考中综合性大的题刷一遍。

　　至于文科现在重背一遍也找不回来了，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

　　*** ***

　　晚自习结束后，已经入夜了，通校生不用上晚四，已经走了，学校里忽然空荡起来。

　　许漾下了楼梯往宿舍楼走，高炀冲下来，从背后搂住他：“老大，你怎么回事？走这么快？”

　　“回宿舍，洗澡。”老陈最近忙得很，今天行李都是陆雪梅帮着许漾一起搬的，累出了一身汗。

　　“哦……”这个点没什么人，阎王殿偶尔晃过几个鬼影，星河很远，晚风很凉。

　　高炀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你怎么去住混寝了？咱们班不是还有床位吗？”

　　换宿舍是应陆雪梅的要求，去“照顾”她那位从桐宁到江州复读的侄子陆凌，她说，陆凌的妈妈过世了，他高考也没考好，二本线都没过，不知道他未来该怎么办。

　　许漾没想说实话，沉默了很久才说“那边离楼梯近，味道小。”

　　他忽然毫无由来的有些难过，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陆雪梅话里的人，或许是他那一眼就看得到头的未来？
　　风已经有些冷了，吹起了少年人的衣角。

　　*** ***

　　高炀也没多想，毕竟许漾这少爷一向金贵得很，而且一到夏天，男生宿舍的味道确实销魂。

　　宿舍在六楼，学生不能乘电梯，少爷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喘了。

　　门是关着的，这个点还早应该没人，整栋楼都很静，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敲了敲门，然后直接开了门。

　　于是，刚洗完澡、浑身上下只围了一条浴巾的陆凌就这样尴尬地和他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