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缨垂碧玉妆》思渺然

3、宫闱深处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不要名节了？”不停地灌水以后，两个时辰过去，咖啡因中毒反应过去了，又起了兴奋剂作用。华昭坐在我房间里那张贵妃榻上，我哈欠连连，还是要舍命陪君子。

　　“名节？名节是什么东西。”我嗤笑，封建社会真可怕。

　　华昭笑，“这才是真的你，昧昧。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夺目得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子。十岁见你的时候，你也不怕，不晓得男女大防，大大方方牵了我的手就跑，又不知羞地和你爹爹说，‘不用抛绣球了，就挑中他了！’”

　　“去年我在碧云湖边等你，天上大雨瓢泼，我以为你不会来，却见你浑身泥水地奔来，说，‘答应了你的怎么能不来？我上官素昧是最讲信用的！’我给你那串莹粉琉璃珠，你说，一辈子都会戴在手上。”

　　华昭不停地说，一双甜蜜幸福的小儿女在我脑海中勾勒出来。真不知道我突然穿越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可是，以上官素昧那么任性的性子，怎么又会听从父母命令嫁给了心仪之人的哥哥？这个疑惑在我心头盘亘了片刻，便听得华昭说，“锦坤说你姐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我以为不然。”

　　锦坤？这名字多么熟悉！席卷而来的睡意中，我终于想起来了，华锦坤，就是我的“丈夫”。

　　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铜雀阁迎来一个美丽的贵客。半含幽怨的女子在我面前福了一福，“见过嫂嫂。”

　　嫂嫂？从未听说华府还有个小姐啊。“嫂嫂，我是婉商，是……”她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咬着嘴唇含羞说道，“是二少爷房里人。”

　　我怔住，恍然发笑，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上官素昧一怒之下嫁给心上人的哥哥了。上官素昧确实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满心以为全天下都会不费吹灰之力地送到她手上，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以为的呢……若我是上官素昧，一个姬妾算什么？华昭爱的是她，她还用忌惮一个姬妾么？何必赌气把一辈子的幸福都赔进去。

　　“嫂嫂？嫂嫂？”我在为古人担忧的时候，那叫婉商的女子轻唤我，我回神。“今天来找嫂嫂，实在是情非得已，只是有几句话关乎您，关乎昭郎，关乎于相府名誉，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你不都已经讲了么？我好笑地想。只可惜，你讲错了对象，我又不是上官小郡主。

　　“没猜错的话，你是想说我已经嫁给了华锦坤，就不该再惦记着旧情人，念念不忘别人的丈夫。你是想说我一个已嫁之妇不该和小叔子共处一室，对吧？”婉商没料到我会说得这么直白，脸上一红，讷讷道，“我……”

　　我想明白了，华昭就算有几分像叶铭毕竟不是叶铭，真的叶铭都没有和我终成眷属呢。我喜欢的是叶铭，华昭喜欢的是真正的上官素昧，我们自欺欺人地说彼此喜欢，对谁都不公平吧。

　　“商夫人多虑了呢，”我笑，“我和二少爷是故人，有几分投缘，仅此而已。我没有喜欢过二少爷，或者年幼时候蒙了眼睛迷住了心，以后年月久了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身后站着个人，我也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正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昧昧！”一双手扳过我的肩膀，惊痛地直视我。我平静地直视着他，当断则断，本来不是我的缘。“二弟以后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于礼不合。哦，对了，还有这串珠子，”我从手腕上褪下来，“早就不想要了的东西，还是还给你吧。”

　　他颤抖地接过，盯住我的眼睛三秒，用力一扯，粉莹莹的珠子噼噼啪啪散落一地。“嫂子的话我终是听懂了！”

　　华昭破门而出，商夫人急急跟在他身后，声音都带了哭腔。

　　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他的背影还是给我那是叶铭的错觉？明明是陌生人，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揪作一团地疼起来了呢？

　　上官素昧，很抱歉，我不想破坏你的姻缘，可我必须明哲保身。

　　满地散乱的水晶珠子，哎……暴殄天物总归不好。我蹲下身子，一粒一粒捡起来，东拼西凑还是少了一粒，“小夫人”，有人递给我那一粒，“谢谢！”我抬起头，有些面熟的婢女。

　　她倒善解人意，自我介绍说，“我是善臻，小夫人还记得么？去年您不认识碧云湖是奴婢领着您去的。”碧云湖？上官素昧和华昭的定情之地啊。善臻果然有下文，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小夫人实在冤枉了二少爷了！其实，商夫人她……她是夫人硬要二少爷收房的，二少爷一点也不喜欢她。”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善臻一愣。

　　“让我猜猜，你是喜欢华昭吧？”善臻的脸立即涨红，我轻笑几声，真是有意思。“我知道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帮你的。”

　　窗外雨落芭蕉，两个丫鬟倚着柱子闲聊，我缩在那儿，并不是我想偷听，而是现在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分外尴尬。不对，我是主人，大大方方走出去就是了，刚要抬腿往外走，却听到我的名字。

　　“小夫人其实也不错，不像从前听说那样飞扬跋扈，咱们以前是多虑了。”

　　“是啊是啊，以前把她想得跟母老虎一样呢，哎……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小心服侍她就是了。你说，大少爷为什么不喜欢她？”

　　诶？华锦坤不喜欢上官素昧？明明心不甘情不愿还偏偏要娶，古代的男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谁知道？少爷的事情我们胡乱猜也不算数。可在我看来，以后日子长了，大少爷总会喜欢她的。那一位毕竟是人家的了，高高在上，还惦记着也不怕掉脑袋？”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华昭，华锦坤，上官素昧，上官素兮，皇帝佬儿……这五个人还真是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华锦坤喜欢上官素兮，可人家当了皇后娘娘。华昭喜欢上官素昧，可素昧又成了他嫂子。

　　这可不是我的错！“和我无关，我是无辜的。”我耸着肩膀，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和你无关么？你的娘家、夫家如今存亡都在你一人手上，数百条人命都看你的表现，还是小嫂子天生铁石心肠，全不顾他人死活了呢？”华昭又变成那种冰冷生硬的语气，我本不想理他，往前走两步，忽的回头，“这是什么意思？”

　　逆着光线，早春的暖暖阳光把华昭年轻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轮廓，隐约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那微微的叹息。

　　“昧……”华昭艰难地抿住了嘴唇，错开视线，“我奉皇命来，带你进宫。”

　　一个弓着身子的太监垂头敛目，恭敬对我行礼，“小夫人随咱家来。”这是太监，一种现代已经不复存在的种类，那尖而细的声线，我背上立起了寒毛。前方是一条悠长的走廊，光线昏暗，我犹豫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昧昧！昧昧！”多么亲切的称呼啊，我回头，却是华昭头上微微冒了一层薄汗追上来，急慌慌看着我，似有许多话要对我说，那份担忧，那份关切，满满地从闪烁的眼眸里涌出来。白头翁的叫声若隐若现，相对无言，华昭终于抬起眼睛来，直直凝视我，“别怕！”

　　还有人挂念我，真好。“嗯，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是宰相的儿媳啊！”华昭的脸垮了下去，神色一黯，寸寸抬起手来，拂了一拂我额前的碎头发，眼睛里的怆然缓缓流淌出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不给我答话的机会，天性的自负和骄傲展露无疑，“上官素昧，你给我听着！真也罢，假也罢，你是必定要在我身边的！大哥回来了我也不怕，你是我的！什么伦理，什么道德，什么叔叔嫂子，我只知道是我先看见你先握住了你的手你是我的‘昧昧’！”

　　哎……多情不似无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我走到了长廊的尽头，那负手而立的人脸上依稀还有着肯定的自负神态。

　　沉重的大红色的大门“支呀——”一声推开，厚重的羊毛地毯在我面前延展到前方。熏香拂面，微微抬起了眼帘，面前是一袭明黄色的袍。

　　“民女拜见皇上。”

　　无言，安静，静到心慌。背影顺着一道悠悠光线缓慢转过了身子，当他的脸毫无悬念地呈现在我眼里的时候，我微晃过一丝诧异。

　　这真的是皇上吗？若不是那身证明了身份的龙袍，我定然以为他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从头到脚，周身是一派儒雅的气度，轮廓很柔和，冰寒的脸却不让人畏惧。

　　“郡主盯着朕看这么长时日可有什么心得？”这，才是九五之尊吧，语气森然、冰冷、疏离、淡漠。

　　微笑。“皇上贵为天子，民女方才瞻仰您仪容，面相甚为高贵。皇上这般面相，定是胸怀宽广的仁君！”

　　“呵，”皇上站起来，双手背负于身后，一声冷笑，三分苦涩，七分嘲弄，“阿谀奉承朕早就听烦了听腻了，收起这套来，对朕并不受用！”

　　“好！”我也站起来，赌一把就赌一把，这团扯乱的毛线今天就让我亲手解开！“姐夫想要推心置腹，咱们便敞开心扉地来谈一谈，姐夫既然不听阿谀奉承的假话，那么可不可以这么一小会儿暂且众生平等，不摆皇帝架子？无论素昧说了什么逾越的话，姐夫都不追究？”

　　淡漠的脸上是冰冷的微笑，孤单的身形在阴影映衬下唯有形影相吊能形容，我以为他微笑的脸上下一刻就要说出一句“好”来，可惜，我是错了……

　　“砰！”“咚！”飞起一脚，踢飞了暖炉，暖炉里的炭火骤然熄灭，滚落了一地。皇帝脸上安然的神情被撕碎了，咆哮，从胸腔里发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给你们上官家的女儿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两个都爬到了朕的头顶上来，朕的威严何在？天家尊严何在？你比你姐姐聪明，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我没有跪下来，没有浑身颤抖地请求饶恕，既然事已至此，我，挺直了背脊，皇上的眼睛里，燃烧的是熊熊烈火。

　　一封信劈头盖脸砸下来，棱角尖锐地擦向我面颊，一道血印子划下来，滴滴答答的全是鲜血流淌。“打开来念念！”一句圣旨，我拆开了信封，“素兮，见信如晤。锦坤身于苦寒之地，心中人不曾忘。遥望朔方佳人，妆楼翘首待佳期。恨不相逢寻常家，恨不携手天涯，恨不……”我嘴唇颤抖了起来，下面的表述更加不堪入耳了，我尴尬地停住，怪不得皇帝会大发雷霆。华锦坤是个疯子，这种情书能飞鸽传书寄到宫墙之内给皇后娘娘？他是真的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