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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咖啡蜜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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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黑色的晚礼服款款摆摆,幽深的夜里发出缎子的闪闪光芒,我从来不缺衣服,似乎是叶铭给的特权。
“人靠衣服马靠鞍,这张楚楚动人的脸,没有衣服怎么行?”他抬着我的下巴,仿佛很宠爱地打量,我也不甘示弱地抬头,直视那双冷冷的双眸,我笑得花枝乱颤,“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不是哥哥养大的么?作为一个玩偶,一个工具,一枚棋子,难道我还有发言权?”
我背过身子,坐到软软的沙发上,一种被包围的陷落让我很有安全感。这个家尽管富丽堂皇,却不属于我。这个被我称为“哥哥”的人,其实只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
我三岁被他从孤儿院领回,悉心教导琴棋书画等诸多古典美人必备的素养,又悉心教导各国语言及金融贸易等现代技能,长到十四岁的我果然不负众望地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璨若星辰,面容姣好。十四岁的生日,我满心喜悦地站在他面前,满心期待地以为他会露出惊艳的神色,可是不,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嘴角蔓延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很好,素昧,很好。”信手拨通一个号码,“喂,是张总?今天是舍妹的生日,不知您……您一定光临?哈哈,好的好的,这小丫头就听您的话呢,真是~!”
有滚烫的东西在我眼圈里打转,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了——不哭,不哭,素昧,没有关系,哭什么?
温文尔雅满身书卷气的叶铭这时候在我眼里却满身的铜臭气!
“哎……”怜爱的叹气传来,温柔的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叶铭耐心地哄我,“怎么又随便发脾气?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老哭可就不漂亮咯。等会儿张总来了可不能不给面子,要有礼貌,笑着喊‘张总’,或者喊‘张哥哥’也行,他很喜欢你的。你也知道他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态度变得极其暧昧,我可不想出了岔错……”
心口汩汩地翻出了酸水来,那天晚上,我笑靥如花,百转千回,一句一声“哥哥”,一句一声“叔叔”,喊得那些西装革履的董事们个个面露喜色,有人来请我跳支舞,我欣然应允,媚眼如丝;有人邀我弹钢琴,我含羞带怯纤纤十指跳动中一曲《梦中的婚礼》轻盈悠扬。
可是,还是忍不住啊,我瞥了一眼端坐在宽大的牛皮沙发上的叶铭,意兴阑珊端着色彩缤纷的鸡尾酒,带了醉意的眼睛扫视着舞池里尽兴扭动的人群。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他,我想,他的大脑里一定又在想从谁谁谁身上可以得到商业利益吧?精明的商人,哈哈哈!原来在十一年前就打好了算盘,这一出美人计,他计划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回报吧。
指尖下弹错了一个音符,我一怔,谁会管?没人会听的,我苦笑。继续,go on,可是心绪已经乱了,越弹越错,错误百出。
——“素昧,去陪王总喝茶吧。”
——“素昧,去跟李总喝咖啡吧。”
——“素昧,去和张董事听一场音乐会好不好。”
我面无表情地完成一次又一次叶铭的命令,他再不是那个小时候对我百依百顺的哥哥了,他是我的主人,他下达命令,我就要尽力完成。
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年复一年,我已经成为叶铭的左右臂,喜欢娇媚的,我就变个娇媚美人作陪,喜欢温婉的,我就变个温婉淑女相伴,我因此荣获“百变千金”的“美誉”。我是个带着任务的戏子,逢场作戏而已。叶铭断定我还小,而且毕竟是他的妹妹,那些“总”们只敢对我垂涎却不敢真的下手,可不幸的是,他还是打错了算盘。
我应约和一个肥肠满脑的商人去看电影,拥挤的包厢里,昏暗的灯光,不堪入目的画面,使整个气氛都变得逼仄而暧昧。我努力别开头不看那些让我欲呕的画面,可是不行,身边那人的粗重喘息让我出离了愤怒。“王总,我想上个洗手间。”转身要走,一双手把我拽住,不由分说就把我往怀里搂,“素昧,素昧……我喜欢你……”脏手在我身上游移着,我惊恐地挣扎,只见一双眼睛是狼的眼睛啊!“嘶——”衣裳被撕裂,那嘴唇便拱下来,湿嗒嗒的口水粘了我一身——
“浑蛋!”我挥拳,大喊。
力量悬殊,我斗不过他。我拼尽浑身力气地大喊,又踢又打,可是那个恶心的男人匍匐在我身上上下其手,片刻不停,粗重的喘息让我更加想吐了。
尖利的指尖猛地划在那肥胖的裸露肚皮上,一道血印子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王总“啪”地扇下一个耳光来,“贱!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叶铭把你今天塞给这个,明天塞给这个,早就是残花败柳之身,还装清纯玉女?”
眼泪哗啦啦淌下来,这句,才是我的死穴。“你胡说,你胡说,我哥哥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哭泣越来越微弱,心疼得无以复加。自欺欺人果然是最没有用的,只因为我知道,这确实是事实。真的激怒了我,愤怒的我背水一战,抬起膝关节,猛地撞上去,那人“嗷——”地痛叫一声,软倒在了地下。我逃命一样夺路而逃,满身破衣烂衫,街上路上怪异的、鄙夷的目光,我不在乎了。我的眼泪,哗哗地迎风而落。
在宽大的牛皮沙发上喝得烂醉如泥,面前的人依稀是叶铭。
是真的醉了么?他眼里为什么是痛楚?
对呀,是我喝醉了。
“哥,”我恍惚地笑笑,“对不起,素昧这次没完成任务。王总和你的合同要泡汤了。”
叶铭表情晦涩,“素昧……”他忽然把我抱在怀里,咸涩的眼泪落到了我脸上。“人人都说我是天生的戏子,是‘百变千金’,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哥哥你也是个演戏的高手!看这眼泪多真,我差一点就要相信你有多后悔。可惜呀,我们都知道,素昧只是你培养了许多年的一个专门使美人计的三陪女……”
我爱在半夜的时候喝咖啡,那时候,夜深人静,没有人打扰的静谧,深入灵魂。
每一夜,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看楼上也是亮了一夜的灯火通明。我和叶铭再也不说一句话,我照旧去参加一场场约会,再不需要叶铭的指令,就算他阻拦,我也只是冷笑一声,依然换上高贵典雅的晚礼服,款款出门去。
我再不是“百变千金”,我成了“冷面美人”。
十八岁了,也有人不仅仅觊觎我的美色,而真的喜欢我,真的想要娶我。我冷眼看着他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动声色接下他们的礼物,态度模糊不明。
就像这个孙远这个冤大头,他是个珠宝商,三十出头,太太两年前过世。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也许会是个不错的归宿。他从来不逼我许什么承诺,只是不停地送我礼物,带我四处游玩,也没有半分越轨的行径,倒是个真君子。
今天,我们一起走在郊外开满野花的小径上,都只是沉默。风和日丽,真是个舒服的天气。
“叶小姐,”孙远开了口,我微微一笑,“孙总何必客气?叫我素昧就是了。”“那恭敬不如从命,素昧,我总觉得你的心从来没有打开,尽管你在笑,可这笑却不是心里的笑,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怒气上涌着,不动声色,可语气已经泄露心声,“孙总你管得太宽了吧,笑就是笑,还要人非要发自内心的笑,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远低下头,有点尴尬,“我知道我比你大很多,也不敢奢望什么,素昧能纡尊降贵地肯和我这个‘老头子’交朋友,能慷慨地陪我出来游玩赏景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素昧,我知道你骨子里并不是轻浮的人,为什么故意装作那副样子来糟蹋自己呢?”
我不说话了,隐隐感动。那些人,哪个不是觊觎我的美色?谁又会管我内心喜乐呢?可孙远的眼里,我却仿佛仙女似的,我是吗?我这个叶铭养大的棋子,有什么资格呢?
“素……素昧,你别哭呀,你别哭呀!”孙远忽然张皇失措,要拿纸巾,结果餐巾纸又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忙乱地抽出一张给我,那神情是真正的不知所措。
记忆中,好像也有这样一个人吧?是谁呢?是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每我落泪,叶铭也一样的手足无措,一样的张皇疼惜。可惜……我们竟是回不去了。叶铭喜欢过我吗?曾经喜欢过我吗?我执着于这个答案,不惜于用毁灭的方式去试探,结果却换来两败俱伤,小时候听过那个破茧而出的故事,是否到了时候,该作破茧而出的蝴蝶,放弃执念?也许这样,才对我对他最好。
一阵释然的轻松,破涕为笑。孙远也笑起来,“素昧你真有意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多大的人还像个小孩子。”
“孙远,”我低头,轻轻地喊,他微微惊诧,不乏惊喜,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称名道姓。
我心如擂鼓,“我活的很累,从十四岁开始周而复始地被囚禁在一间牢笼里,做同样的事情,我想要逃出这个笼子,我需要全新的生活,我想要自由。可是,没有人愿意将我带离那里,你……愿意吗?”
第一次对人表白,我有点紧张。意外地看见孙远皱起了眉头,神色复杂,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面对一个难题。
好吧,我错了,我又错了。男人啊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自不量力,自作多情表错了意。我居然还有点失望,抿抿嘴唇,“算了,不用为难,是我自作多情。”
“不不不,”孙远猛然抬头,声音低下去,“素昧,你不懂,我不配。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二岁,我结过婚,我要不起你。”
我展露笑颜,“没关系,如果我愿意呢?”
“真的?”孙远大喜过望,难以置信。“嗯,我不想谈恋爱,性格不合再分手,然后再谈恋爱,再分手……我不想付出太多精力,我很懒的。我只想找个对我足够好的男人,平平淡淡才是真么,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这样,就好了。”我认认真真地说。如果前十八年都是一场荒唐,这荒唐就让它结束在十八岁以前吧,从今后我只要安定平稳的生活。
这是个聪明的人,他短暂的失望,是懂得了我并非爱上了他,而后却也欢喜起来,那笑也很温润,很亲切,“我明白,此生此世不会辜负你。”
临别,他送给我一个水晶手链,我不懂珠宝,一眼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从前都收了那么多昂贵的首饰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现在再拒绝未免惺惺作态。便欣然接下道了谢。
深夜,我给自己冲了一壶速溶咖啡。应该是最后一次深夜里的失眠了吧?我答应过自己,从今以后允诺自己一个平稳安定的生活的。
在灯下打量今天孙远送的那串手链,灯光照耀下,隐隐闪着剔透的光芒。白天忽略了仔细看,现在一看,也许不是凡品。
我喝了一口咖啡,浓郁的味道满口留香。灯下,我余光扫见一个被拖长的身影。
“那是孙家的祖传之物。”
他终于和我说话了,我慢悠悠转过身,迎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睛,“是吗?”我的手抚了上去,微笑,“应该的。”
“还给他!”我心头跳了跳,很久很久,叶铭不用这样命令式的口吻对我说话了,上一次是多久前?只有在他真正以为我是他的妹妹的时候,才会命令我;而他有事相求的时候,是格外客气的。
他换了一种口吻,“素昧,乖,那个东西不能要,那是孙家儿媳妇才能戴的。”
我心里又酸又涩,却装得很高兴一样笑得花枝乱颤,“哥哥的消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情报团不灵了?算了,我自己告诉你也好。今天,我向孙大哥表白了,他答应等我到了法定年龄他就会娶我。你不用整天向别人推销我了,不用整天让我和各类人等约会了,我找到归宿了,哥哥,你高兴吧?”
我管不住我的嘴,自十六岁以后,我似乎习惯了用犀利藏刀的言语伤害他,到了如今,还是管不住啊。
他转身得太急,以至于我甚至无法捕捉那一眼遗憾是否是我的错觉。定睛去看时,他已经走了很远,颀长的背影那么冷漠,又那么孤单。“昧昧,做你想做的吧。”他丢下一句话。我愣了愣,是昧昧,还是妹妹?我忽然有追上去拉住他哭诉的冲动,对他说:我想做的,只是和你在一起而已。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啊!
十六岁那场噩梦却忽地袭上脑海,贱!对,我是太贱了。我甩给自己一个巴掌,我只是他的棋子,棋子,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镜子里那精致的脸上,眸子里的光芒缓缓熄灭。执念?就该面对它,解决它,放下它。
我戴上了那串水晶珠子,冰凉如水。天上一轮孤月也是清冷寒凉,月光如水水如天。好在,咖啡仍然温热,抱了咖啡壶在怀里,我还嫌不够,还嫌不够!神经质地把速溶咖啡塞满了口袋,嗯……这样才好。人生太苦,太苦,相较而言,咖啡都变成了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