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路望海》昭葟

6、第 6 章

　　第二天晚上周嘉兴果然来了，他推门的时候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风铃叮当，徐书贤把早就冲好的咖啡端到他面前时，有什么东西从周嘉兴的机车外套里钻了出来，稳稳当当地落在收银台前，徐书贤定睛一看，aroma的眼睛正看着她。
　　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来，她微微后退了几步摇头，周嘉兴看出她的抗拒让她别怕。
　　但是徐书贤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人，于是她还是不愿意，aroma轻轻叫了一声，琥珀般的眼睛看着徐书贤，周嘉兴摸摸它的毛，低头有些温柔地看着猫说：“aroma喜欢你。”
　　“喜欢也未必要靠近。”徐书贤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猫之于她，也是她之于某某某。
　　一瞬间的心酸，让她把自己带入了和猫一样的处境，怜悯渐生，最后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周嘉兴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丝毫不知自己嘴角带笑。

　　她何必怕猫呢？她怕的不过是猫背后那些吃人的人影，怕的是人心叵测，但周嘉兴伸出一只手来救她，但又礼貌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心，她有时候想问问是不是英国人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绅士，所以从大英走一遭的周嘉兴也如此。
　　周嘉兴掏钱给aroma买了水和猫粮，放它在一边休息。
　　徐书贤不禁问：“aroma出来，你妹妹......还有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周嘉兴翘起二郎腿往桌边一靠说：“家里除了我就是保姆养，周蜜和我妈就是需要的时候拿来抱一抱，让他们养可不愿意。”

　　徐书贤听了说：“可我看他们的喜欢不假。”
　　“你知不知道，李敖和胡因梦离婚的原因？”周嘉兴慵懒地喝了一口咖啡说：“说是看到胡因梦那么好看的女人便秘受不了呀，打破想象了。”
　　周嘉兴笑起来，似乎也觉得离谱，待笑够了收敛笑容说：“叶公好龙者太多，爱屋及乌者太少。”

　　说完不知道想起什么，沉默了。
　　徐书贤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在思考什么，又害怕打断他会惹他不开心，于是平静了一会后她才缓缓开口说：“你......在想什么呢？”

　　周嘉兴收回散漫的视线，慢慢聚焦回徐书贤脸上，后者本以为他会避而不谈，结果他说的毫无保留：“想起我前女友，觉得也挺好笑的。”
　　“为什么？”徐书贤追问
　　“讨厌猫，她讨厌猫。”周嘉兴并未觉得她追问有什么不妥，回答也面不改色，但徐书贤能感受到他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我在英国交换的时候跟家里吵架，爸妈断了我的生活来源，当时跟你一样，我只能自己打工挣钱，那时候我第一次自己玩下腰去做工，太痛苦了，我接触的人和事都让我这辈子难忘。”
　　“然后她发现我突然一贫如洗，才告诉我她要分手。”
　　“我后来会想，贫穷的人真的会失去所有吗？如果我真的没什么钱，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我吗？”
　　周嘉兴缓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但我觉得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我从那段时间里学会了什么是同理心，什么是感情。”
　　“后来我毕业后留在英国工作了一年，没靠家里，最后是我哥把我叫回来的。”
　　“这个家里在我这说话唯一起作用的只有我大哥，我敬重他。”
　　周嘉兴说了许多，然后停下来问徐书贤：“我说了这么多，而且你也在媒体嘴里听过不少我，你呢？我都不知道你。”

　　徐书贤见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又习惯性地低头躲避，谁知道周嘉兴伸出一只手来抬她下巴，还说：“别老低头。“
　　徐书贤耳根瞬间通红，只能尽量垂下眼皮，在周嘉兴收回手时皮肤却越来越烫，说话也磕磕巴巴的了：“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信。”周嘉兴看着她说，此时此刻周嘉兴的神情让徐书贤只能想起一个英语短语：stare at
　　她以前在九龙城的小屋里背单词，看到了这句短语，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才算贴切，却在今天突然明白。
　　he staring at me
　　徐书贤想，原来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徐书贤的人生，在16岁那年画了一个清晰的分割线，小时候她觉得有爸爸和妈妈，生活就算一直这样也没关系。
　　徐宝珍是个很能干的人，她说话做事都带着利落的风，徐书贤的父亲是个温柔的人，他们两个结了婚却出奇互补，徐书贤小学的时候住在筒子楼里，厕所是公用的，但邻居家的姐姐人美心善，还经常带着她玩，虽不富裕但也不算穷苦，但美好的生活在父亲消失的那一年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跟着自己的母亲来香港的第一天，便被这里的豪华震撼到无以复加，但她是黑户，是偷渡客，教育也是问题，有专为他们这种人开的学校，但里面良莠不齐，没上一个月便草草了事，香港有许多像她这样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如果再来一场排山倒海般的大病，那么一切都会坠入深渊。

　　她十七岁从九龙步行去湾仔卖货，晚上给学生背货，母亲晚上八点下班，两人从南区一起回家，路上徐宝珍同她讲讲今天杂工做了什么，见了哪些艺人，说某某漂亮，某某靓仔。
　　她看电视机里港姐带着桂冠拿着手杖走的摇曳生姿，走的风姿绰约，一颦一笑都风华绝代，看他们嬉笑怒骂，好生羡慕。

　　还看什么？
　　徐书贤想了想，还看豪门恩怨，看赌王船王，看他们出国又归来，结婚生子，生活琐事，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感受到一点人情温暖，才能确认他们同处一个世界。

　　周嘉兴听到这里眼神暗下去，开玩笑般问：“我的名声一定不太好吧？”
　　徐书贤却觉得诧异，周嘉兴很少出现在电视上，他回香港的那天有记者要去堵他却扑了个空，跟自己外向示人的妹妹不同，他讨厌镜头和浮躁的人群，所以在徐书贤的印象里他又低调又神秘，正因如此才惹得众人好奇。
　　周嘉兴哑然失笑，他原来在华仁书院读书时港媒骂他顽劣，骂他不求上进，整日见他换女友出行，是周家嘴不成器的那个。
　　原来人的记忆真的会被时间篡改。

　　最后最不成器的自己，竟然落了个最好的名声。

　　徐书贤看着他，在静默的雨里凝视着他。
　　金庸写神雕侠侣里郭襄风陵渡口初遇杨过，一见误终身。
　　她不想做郭襄。

　　周嘉兴一只胳膊撑起脸，也看着她，时间不知道为何慢下来，对视中没有尴尬和好笑，他看着徐书贤黑黑的眼珠，里面带着高光，看人的时候好灵好纯，却习惯了躲避。
　　此时，当她不再避开眼睛的时候，周嘉兴发现，原来她有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睫毛和眼尾都上翘，双眼皮的褶皱细细的，间距相当。看人的时候如同黑曜石发光，那么透亮，注视着就让人更平和。
　　要如何，拥有这颗宝石呢？

　　周嘉兴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不应当喜欢徐书贤的，不论是从身份等级来看，还是人生阅历来看，他都不应当喜欢徐书贤的，人天生慕强，对弱小多半是怜悯吧。

　　他认为的喜欢，就是让他产生兴趣，想和对方上床。
　　但是徐书贤和他站在一起，他却总是会思考徐书贤怎样想问题，然后不自觉地站在她的角度说话。
　　好像......刻意讨好一样。
　　从前在男女关系里，他永远主导，推拉得游刃有余，基本每个人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他冷静客观地看着，适当时候抽身而去，礼貌地叫人说不出一点不好来。
　　他每一个都尽心尽力，所以每一个人在他这里都一样。

　　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变成例外，但他相信缘分，所欲倒不太在意了。
　　只不过刚刚听徐书贤说她还是黑户的时候周嘉兴就留意到了，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里找自己的父亲，陆港水客那么多，要找一个八年前失踪的人是何其不容易，他不敢说自己能做到，但替她和她的母亲解决户口问题应当还是可以的。
　　于是他说：“我可以帮你解决户口的问题。”
　　一个BNO护照而已，没有那么难拿，何况越发临近1997，他们内部也有些乱，此时想要做什么实在是容易。

　　徐书贤很难想象这件事怎么就落自己身上了，但她还是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到内地，所以拿了护照以后怎么办。
　　周嘉兴听了逗她：“回什么回，留香港嫁人生子做香港人啦！”
　　港人爱港，可徐书贤却没感觉，她看着眼里有星星的周嘉兴终究还是没说出来拒绝的话。
　　“嗯。”她答应道
　　嫁人生子做香港人。
　　嫁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