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4 ...
-
没留意到《柳叶刀》还在手里确实有点不太严肃,不过这并不影响“巡山”的严肃。每天的大交接班,都是一场阎王叫人三更死,到底如何才能把陌生战友更完美地留到五更的窝里斗。早上七点四十开始,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今天自然也如此——院长要参与专业内的每日大查房,以及看到急诊室内那些拟送学科的留观病人,这是江令元恢复的老仁和传统,于是她也遵照传统地不做改动。夜班大夫要把这一晚上来了几个病人,什么原因收住院的,该不该收,收了以后有什么处理,现在情况如何,白班医生有哪些注意事项等,都一五一十说清楚。昨晚邪了门,急诊室像夜店一般热闹,楼上楼下看完一趟,已是将近十二点钟。田华英一路走,一路说话提问,低年资的医生自然不必说,连张妙吕继宏等几个戴着主任医师胸牌的大夫,同样一句不敢马虎,不时低头做记录。
重头戏在于夜班的病床和手术情况。那些急诊留观平稳的,还有指征明确需要入院的,一般都不是大问题,最怕的是一开始留观,结果情况突然恶化紧急调动病床,这种事是一定要拿出来掰扯的。这种掰扯让所有人胆战心惊,不论医学院没毕业的实习医生,还是三四线的高年资大夫,被问到时,无一例外有种梦回学位论文答辩现场的心惊肉跳。
“1床肿瘤5.4厘米,基本确定为恶性,接近气管,胸腔镜视野不好,考虑开胸。”
“英雄所见略同,”吕继宏笑着道。
“2床自发性气胸形成肺大疱,预备手术。”
“晚上已经穿刺引流,要不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张妙一口将桌上大半个包子全部塞进嘴里,调动着舌头问道。
“病人多次气胸入院记录,再破一个会很危险,挤时间尽快做吧。”
“小场面,好的,”张妙点点头,对吕继宏做个鬼脸,“只不过今天午饭某些人又得自己吃了。”
“抢救室3床,大咯血,急救接诊前六分钟发生窒息先兆,”田华英神色严肃起来,“并给矛头蝮蛇血凝酶……”
大交班室乌压压一地人,瞬间静得能听见掉下来一根针。
“院前处理用到处方药,王晰,你开的医嘱?”
听到点名昨晚的急诊跟车医生,众人齐刷刷向后望,却见小伙子茫然摇头,最后面一排实习大夫中慢慢举起了一只手。
“是我……”
那是个容貌极为秀美的青春女孩——这种姑娘,若出现在水木的学生舞蹈团或乐团里,或许谈不上特别出众,但置身于千军万马白袍的医院之中,即便田华英这般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哪种人没见过——也不由相当讶异了。本院的八年制学生到实习轮岗的年级,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龄,实际看起来却还要年少。只有那双黑亮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眼睛,与院长四目相对时,忽地闪烁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射人的光来。
“浦安同学,”田华英看着她,微微一笑,声调比想象中的柔和一点,“3床接诊情况怎么样?”
“患者男性,二十五岁,支气管扩张九年病史。出血量超过二百毫升,自行服用云南白药,一度缓解。”小实习大夫已从刚点到名的惊惶中回过神来,条理清晰地答道,“接诊前再次出血,发生窒息先兆,给予清理血块,疏通呼吸道。”
田华英转向管病房的副主任医师谭瑾,“以前做过检查吗?”
“老家省城医院评定,心功能三级,终末性良性肺疾病,功能严重受损,内科和一般手术治疗无效。建议转上级医院,并列入……移植名单。”
“建议移植?”沉默一下,仿佛在斟酌下面的措辞,“从接车到入院,中间隔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在医院门口干什么呢?”
这里就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没有上级可转。谭瑾吸了口气,浦安却手忙脚乱地翻开病历,似乎有话要说,身边紧挨的另一个小个子圆脸实习医生忙拉住了手。
“第二个,”田华英不理会小孩子之间的小动作,“抢救室病患密度这么高,这人情况又这么重,放着留观是……是预备感染吗?
“唉,我们确实时间把握得不好,”谭瑾叹口气,手指轻敲着病历,“不过,这个病人也是不得已为之。”
“愿闻其详。”
“宋团,第一个问题,”王晰解释道,“这人是河北香河转运来的,没有京师的码。您知道,这几年向来是宁滥勿缺,措施过度的只是有勘问的可能,不到位的可是得拉出去上这个月的加急名单。这么一来,谁还敢松半句口?下高速时,无论怎么说情况紧急,那岗位人员就说没码不能通行,这一掰扯,好不容易到医院门口,一看,病人在老家的48小时证明也过期了。没办法,只能现做,现出结果,这才等了几个小时。”
“这期间病人怎么样?有干预没有?”
“我……我接着就去管别人了,当时体征还平稳,那会儿忽然特别忙,送来几个后海酒吧斗殴的,我可能……”
“入院交接之前,病人就还是你的。我不是要求你紧盯某一个,也不是不能接诊其他人,但这一个的病历检查和生命体征,处理了是处理了,没处理就是没处理。明明不知道,还说平稳,往小里说,是掉以轻心;往大里说,其实不需要说了。”
王晰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田华英看他一眼,继续转向小实习生。
“既然王晰大夫说体征平稳,那矛头蝮蛇血凝酶是怎么回事,又是哪位上级医师指导使用的?浦安大夫,请你分析一下原因。”
这下完了,田华英看起来要发飙。本院实习生不必多说,王晰也是毕业前得罪了辅导员,发配去了昌平县城检验科,田华英恰好去下级医院出差,看到检验报告,这才亲自从回收站里捡回来的。对于这些刚出道的年轻医师,她平日都喊绰号或小名,稍微严肃一点,无非也喊“小王”或“小浦”。正经八百尊称一声“大夫”时,八成就要出事,据说这也是前任江院长的习惯,田华英学了个十足十。
“院长,我是孙榕,同年生。”大概是于心不忍,或者意识到同一趟夜班中的实习医生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跑不了,另一个也别想蹦跶,所以还是同舟共济的好;旁边那小个儿实习生犹豫一下,举手回答道:“院长您别问浦安了,都是小镇做题家,我来吧。”话虽这么说,一双眼睛仍不脱顾盼神飞,一望而知便不是小镇做题出身的女儿。那拖了长音的“你”字,那阳仄相间的平声和入声,便如同在腊月深冬的夜晚,令人无端向往着纬度另一边的艳阳风暖和明媚南国。
“昨天我俩一起跟长夜班,病人送来时我当班。但病人正在院外,又还没正式交接,我们只要去管,就是擅自离岗。这特么就不合理,可这岂是我们贩夫走卒能管得了的?我们俩在着急,浦安说,我在当班,她没有,她先去看着病人。没事,当然好,真有情况,马上报告二线。所以,我本来应该是首诊医师,我负责,您问我吧。”
“二线并没有矛头蝮蛇血凝酶的使用记录。”
第一个问题就答不上来,孙榕下意识摸了摸脸,浦安的面色有些苍白,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绺头发稍微遮住了秀美的面颜。
“浦安大夫,给你半分钟。没有上级医师的指导,给病人自作主张用药,说说当时怎么考虑的?”
“院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对此我有看法。”出人意料,不说半分钟,连半秒钟都没有,“刚才说,抢3床等待接诊时再次出血,这时口服药物无效,并有窒息先兆。在肺功能受损严重的情况下,一旦气管堵塞,这人还有命吗?我不知道这么年轻,怎么就拖成这样,但和家属沟通时,他爸爸只是摇头,说他们只是普通的进城务工,吃药打针能治就治,再多的,别说拿几十万来移植,就连普通的介入,恐怕都困难了。他在等结果等病床,大家在忙别的,我总不能让他等不到床位就过去了。其实对他们来说,如果一开始就有每天二百块的工作,百分之五十的报销,要比现在这一根针,这一切大动干戈的精妙手术更起效。”
谁也不知道浦安在这半秒钟之内想通了什么,或者说想不通了什么;只是发现,起初说话时还在低眉顺眼的面容,渐渐舒朗起来,拘谨的仪态也一点一点消失了。一字一句,很慢很轻,但吐字极为清楚,一看便是下定了决心。所有人之间,除了脑、心、肺还在参与呼吸和心跳,连眼珠都一动不动,整个交班室陷入了僵局。这行当最重要的就是见多识广,谁在临床的时间长,谁的经验就多,所以下级医生对上级从来无条件服从,而今天,最底层的小实习生,公然顶牛一院之长,这架势真是活久见了。
田华英没再追问,转向同坐桌边的雷佳和谭瑾。
“你俩昨天下去‘捞’病人的吧。”
“是的,”谭瑾点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王晰说得没错,昨天太热闹了,抢救室加床都加不下了。咱们科室只有最后一张空床了,必须把它留给最有希望的病人,院长您知道,抢救室随时都有各地转运来的重病号,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很多时候就取决于有没有床。这小伙子病情是重,但他结果没出来,不可能让床位等他,进来的人还有其他‘好’的,我们也别无选择。”
这个行当里,尤其在京师,习惯把还有救、经济条件过得去、住院时间预测不久、家属配合的病人,称为“好病人”。摸爬滚打几十年,田华英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是哪个?”
“8床,姓江,72岁男性,同样终末期良性肺病,列入移植名单。不同的是,他一直以来控制得较好,家属的配合愿望也非常强烈。”
“好了,好了,说回抢三。顺利吧?”吕继宏一边翻病历一边问,“这一晚上在抢救室怎么样,没有危险吧?”
“其实是费了点劲。血凝酶用后效果不佳——当然,我们那会儿也并不知道实习大夫用过药。病人窒息,我们叫了呼吸内科的值班大夫来帮忙,建立静脉通道,快速补液,气管插管,输入新鲜冰冻血浆。病人现在挺好,休克纠正,暂时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水电解质失衡。我用上了电解质溶液和胶□□,今早查了血常规和血气分析,目前还好。”雷佳说着对吕继宏感激地眨眨眼,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在打圆场和稀泥——反正人已经过来了,宋团您就别较劲难为人了,干了一晚上活儿没合过眼,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田华英不理吕继宏,“再怎么控制,72岁的基础情况,和25岁能一样吗?”
“宋老师,不是我们不愿尝试,”雷佳赶紧说,“是我们交代了后续可能的治疗措施和相关费用,还有移植的各种危险之后,小伙子家属表示听天由命了。反之,那老人家属的愿望十分强烈,也表示承担一切风险,坚决要求接受移植,包括异种移植。”
“那家属是……”张妙还算知趣,没顺嘴说出来。
“你们两个,也都干了十几年了,都是高年资大夫,为什么不从专业角度回答问题?”田华英打断了张妙,只管向谭瑾雷佳发问,“都拿家属说事儿,家属懂什么?还不是你们怎么引导,怎么谈话,病人就怎么选?真有三长两短,就说是尊重病人和家属的决定?大半夜的是不是都各自苦练甩锅呢?你们倒是给我讲讲,另一个家属愿望怎么强烈了。”
交班室忽然死一般寂静。
一个穿中山装的高大人影映上窗来,那身前别的徽章,红色朱旗看上去像一团火,黄色麦穗则像一粒金子。它们在一起,就如同小实习生一双未惹尘埃的眼睛,那么的清澈与明净——
“师妹,”谷平远伸出手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