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镜》静聆幽篁

21、第四章 坠梦

　　报道那天骄阳似火，远航者基地百年的古木苍翠秀丽，光线都像粘稠糖液里拉出来的细丝。时镜刚刚收整完宿舍打算摊在床上歇一会儿，明风就开始用消息狂轰乱炸催促她去办公室。

　　“领导，您能不能让我缓缓。”时镜热的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一样浑身是汗珠，一进门就看见明风在安了新风系统的凉爽办公室里美美享用精致的下午茶。

　　“别叫领导，哪来的官僚气。”明风嗔怪道，“你就直呼大名就行，我不在乎这些，在科技和知识面前，你我都是平等的。”

　　“好的，明风姐。”时镜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您急着找我什么事？”

　　“你吃！”明风把精致点心往前推了推，“这是我基地外的朋友给我送的丽思卡尔顿糕点！可贵了！”

　　明风当初招人的时候应该只注意了学历没注意背景,“富二代”时镜对这盘昂贵的糕点不为所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明风，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好吧，我就直说了。”明风有些尴尬地收回盘子，又迅速调整出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斯潘塞教授的在学校最新的那个项目，你是第一负责人，斯潘塞的所有数据你都有备份，但是据我所知这项技术并没有申请版权。你愿意把这个项目的数据运用于远航者最新的星舰驾驶技术上吗？当然，远航者会支付你一定的酬劳。”

　　“您指的是通过给动物神经中枢注射新型抗组胺类药物提高脑部精神活性的那项实验吗?”时镜有些奇怪，“这个项目直到我毕业都没有得出实际的研究成果，因为大部分哺乳动物都对这类药物产生了或多或少的不耐受反应，只有一些非恒温动物的精神阈值有明显提升，自然没办法申请专利，甚至换一种说法来讲，这项实验失败了。”

　　“我知道，你不用管这些，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否愿意。”

　　“如果您需要的话，当然。”时镜老老实实道。

　　“好！”明风长舒一口气，“你尽快把实验数据整理好发给我，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进实验室。”

　　三年后

　　“我说弗朗索瓦，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机械师的劳动啊！你这边提出一个设想，我们机械师哼哧哼哧按照你的设定去改动，最后调试不成功来找你要最初的设计思路，你告诉我最初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哲学？！”安德烈愤怒地大喊，时镜努力拦在二人中间不让他们打起来，就听到弗朗索瓦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给我光亮，他让我追寻。”

　　“啊啊啊！”暴起的安德烈看起来像要撕碎弗朗索瓦，时镜终于放弃阻拦，由着安德烈朝弗朗索瓦扑过去。

　　过去的三年中，时镜所在的实验室成功扩大了星舰总舰能所控制的运输仓数量，让驾驶员的感知从二十五艘成功扩大至七十五艘，并在向一百艘发起冲击。星际间的运输越来越便利的同时，物价也开始逐渐降低，但是因为技术的愈发成熟，驾驶员数量饱和，很多星舰驾驶员被迫下岗后无以为生，曾经高学历高收入的代表职业在短短三年内迅速贬值，被民众戏称为几百年前的“滴滴司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时镜半夜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无奈地想道，“我不是圣母，这是时代的浪潮，我们都应该向前走。”她默念了几遍，但是第二天就和明风提交申请，表示新技术在提升武器性能上价值更大，提出将下阶段的研发重点放在改造装备武器上，明风同意了。

　　然后就有了上一幕。

　　机甲需要两位以上的士兵共同操作，为了实现宛若一人的一致性，只能弃车保帅，在持续提升士兵精神阈值的同时，把那些原本花里胡哨的离子炮之类去掉，换上更高性能的核导弹。

　　“阈值。”时镜愤愤不平地低声念叨着，“每天都在研究这个阈值，如果人脑没有阈值该多好!”

　　“那还是人吗？”刚刚打完架的安德烈一脑门汗地经过，在时镜旁边坐下开始疯狂喝水，约莫一升水下肚他才停下，抹了抹嘴继续说道：“虽然我也愿意相信人脑有无限可能，但是就现阶段的文明来看，我们距离这个无限也还有无限之遥。”

　　安德烈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朝时镜说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上头不满我们的进度，最近要有所行动了。”

　　“还不满？”时镜有些不可置信，“联邦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没办法啊，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安德烈无奈地耸了耸肩，又继续开始喝水，看来刚刚的恶战让他体力不支。

　　“那上头打算怎么行动？”时镜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已经代表首都星科技的最高水平了，还能玩出花来不成吗？”

　　“具体的我也太清楚，只听说芯片仿生人技术好像要投产了。”

　　“？！！”时镜不可思议地抬头，几乎达到一种瞠目欲裂的程度，把对面的安德烈吓了一跳。

　　仿生人。仿生人这个词语已经三年没有出现在时镜的生活里了，这三年来，时镜和凯瑟琳一有时间到处寻找蓝星公司关于仿生人技术的相关资料，但是一无所获。凯瑟琳偷偷摸摸潜入设计院禁院数次企图偷偷查看一些被禁的设计图，每次不等翻阅到什么就被保安发现然后仓皇而逃。这个词语就这么轻描淡写从安德烈嘴中讲出来，时镜甚至不敢相信。

　　“不是，你是不是有点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一点啊。”安德烈被时镜吓得往后坐了一点，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前两天蓝星的负责人和国内最大的零件制造商时董来基地参观了啊，关于仿生人的小道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了。”

　　安德烈突然来了兴趣：“不过你和时董都姓时，这种纯中国姓氏在现在可不多见啊，你和时董没什么亲戚关系吗？”他还没八卦完，就看见时镜像一阵风一样跑远了。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随着明风“请进”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时镜就破门而入了。

　　“时镜？来来来。”明风倒是看起来很高兴，“你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和时董见面了。”时镜用的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哎呀!你知道啦！”明风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怪我，怪我，太不了解成员们的家庭背景了，一晃你都加入远航者三年了，那天时董向我问起你，我都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她亲亲热热地拉住时镜的胳膊要她坐下，被时镜轻轻甩开。

　　明风没有介意，但是她有些不解，“怎么了？”

　　“仿生人。”时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你们要把仿生人技术运用在机甲上，让仿生人代替士兵来操纵机甲，是这样吗？”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但是，是的。”明风表情很轻松但是眼神却坚定。“这次与蓝星和时董的会面，远航者正式确定了这项计划。”

　　“你们怎么能？你们…”

　　“我不明白，精神阈值作为你们实验室一直攻克不下的难题，如果运用了仿生人技术，困扰你们多年的问题即将破解，你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明风三年来第一次拿出上司的威严，用一种严厉的语气对时镜说道。

　　“如果你们问心无愧，为什么一直私下推进而不是光明正大招标？”

　　“招标？”明风觉得有些好笑，“联邦能拥有这项技术的唯有蓝星一家公司，何来招标？何况制造一个仿生人需要投入大笔金钱，泡沫经济后远航者经济受到重创，直到去年首都星军事要塞拨款，远航者才拥有大批量采购的经济实力。至于你所说的私下推进仅仅因为你目前的等级太低，这件事在管理层都是摊在明面上说的。”

　　时镜满脑子都是“大批量”这三个字，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但是还是强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仿生人不符合人权法，这个提案是怎么被通过的？”

　　明风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良好的教养让她用最后的耐心回答了时镜的问题“仿生人虽然名字是仿生人，但它严格来讲不能算是人，它是军用的，是战时特殊的，它是战争时期的展示，和人权有什么关系…”

　　时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千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陈述清晰：“或许您们还是不太了解蓝星和我爸爸，他们答应和远航者达成合作，绝不是只甘心将远航者适用于战时的。”

　　“仿生人因为联邦法的压制一直没办法投入生产，蓝星和我父亲应该为这件事情苦恼已久了，军用，只是让生产合理化的一种方式，蓝星获得了生产资格和大量资金，仿生人即将大规模投产，到时候整个首都星，整个联邦，路过你我身边的每一个行人，你都将无法确定，他是否拥有大脑。

　　“生产每一个仿生人战士都有严格的战士都有严格的审批手续，没人能将军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能！”时镜几乎是奔溃地大喊：“早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仿生人早就出现了。”

　　明风直到时镜不是随便失态的人，但她无能为力：“或许你真的知道些什么，但是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她安慰道：“就像白天总会到来，夜晚终将来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颠倒黑白。”

　　“他想造神。”时镜泪眼婆娑地抬头，“仿生人精神阈值高，能做人类做不到的一切，终有一天，仿生人会失控。”

　　“那个时候，到底是脱离人类掌控拥有情感却无法理解情感的仿生人可怜，还是创造了仿生人却无法掌控仿生人的人类更可怜？”

　　明风冷漠道：“这是联邦的事，这是未来不确定的事。”她强硬的态度让时镜哑口无言,“其实仿生人计划能得到推行，和你与斯潘塞教授的试剂关系很大。”

　　明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杀人诛心，企图用时镜最不愿听见的真相来刺醒她。“你和斯潘塞教授放弃的实验，远航者完成了。”

　　“我们发现，给类似非哺乳动物的仿生人中枢注射你们所研制的新型抗组胺类药物不仅不会产生严重的过敏不耐收反应，反而仿生人除了精神阈值以外的其他身体机能也能有很大的提升，可以说，这组实验数据是说服远航者和联邦高层下定决心开启仿生人计划的关键。”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像被利刃划破了心脏，时镜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仿佛一瞬间被海啸侵袭，乌压压的海水将她淹没，窒息；又仿佛在静谧无声的大海里窥探到了来自远古的生命真谛，有个像妈妈一样温柔的声音从心底滋长，一直蔓延到她的耳边：

　　“人总是因为抗争而变得痛苦，但也因抗争而能被称之为人。”

　　“这不是你的错。”

　　时镜胡乱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明风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从被击垮的样子迅速恢复，一瞬间有些懊悔刚刚的狠话。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为远航者做事了。”她摆摆手打断明风妄图的插话，“无法成为屠龙的少年，也至少不能再坠入深渊吧。”

　　“祝你们找到更优秀的研究员。”说罢，时镜将工作证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就转身离去了。

　　离开基地之前，时镜又去了一次练兵场。依旧是阳光耀眼的午后，依旧是努力训练的士兵，一如初见。

　　那时候她对明风说，要做为别人创造奇迹的人。

　　那时候明风对她说，希望可能性永远在我们这边。

　　可惜了，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