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崩坍 ...

  •   拖着每天如一疲惫不堪的身躯,时镜终于从地铁拥挤的人潮中逃生。她知道地铁上千千万万的人也无一不如她一般以贩卖自己的魂艰难度日,每天如同机械般运作,如同傀儡般生活。这种感觉在挤公交的时候要来得更加猛烈。那么多的人或坐或站地拥挤在这狭窄的生存空间里,连一口新鲜空气都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人们像一群被剥去心脏吃掉脑子的丧尸,车前倾他们就随着前倾,车后仰他们就跟着后仰,拐弯时就随之侧倒,塞车时也跟着按下了暂停。每个人的方向盘似乎都不在自己手中,车去哪,他们就去哪,似乎命运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哪个人要做哪辆车,在哪站下。幸运的人一路绿灯,不幸的人或许在途中就遭遇了车难。每每想到这里,时镜就抑制不住地喘不上气,因为无论在任何意识条件下她都不由自主地将自己默认为后者。这样的悲观淹没了她的心,就像这里的人潮堵住了她的肺。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窒息都使她几乎快要晕厥,但她连昏厥也被剥夺了资格。她不敢想象她倒下后将被多少双脚踏过,一次的晕厥将会使过去苦苦堆积起来的多少个没日没夜的工作付诸东流,她将因此迟到,甚至因此失掉全勤从而丧失与其他同事竞争向上爬的资格,她是只能一鼓作气的人,一次的落后需要无数个未来填补。她更不敢想象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母亲没有了她的陪伴将怎样度日,母亲必定还会卑贱地逃到可怖的父亲那,倘若如此,从前好不容易逃脱的噩梦般的生活就注定将要重蹈覆辙。短暂的昏厥对她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安心休眠,生理机制的强制关机使她可以真正地什么也不想,仅作为自己,作为人本身而活着。她不敢停歇,像无足的圣马丁鸟,只能被迫地不住飞翔,因为飞翔的停止同时也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她迅速地溜进那熟悉、狭窄的小道,长长地呼出了像是一口郁积已久的气。两边低矮的灰色楼房像是这片充满高楼的城市里一块低洼下去的泥沼地,把人吞噬着越陷越深。但比起先前的处境,她却不由地感到轻松。她继续往前走着,瞥见拐角处又不出意外地堆着几堆垃圾,灰暗的岔道里失意的男人苦闷地抽着廉价香烟,两旁的矮楼里飘出呛人的油烟和夫妻间琐碎的争吵与叫骂。她摇摇头,一丝不知是无奈或□□的苦笑不禁爬上了脸,“或许我就适合这样的地方吧……”

      她回到家,一改疲惫的面容,脸上习惯性地堆出了惹人欢喜的笑容,这种笑不仅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心更是出于一种爱意。“妈,我回来了。”

      时镜温柔亲切的字句在这间小屋中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得到同样温柔亲切的应答,它们如同一颗沉入碗底的细沙,沉寂得没有声音的波澜。

      “妈?”时镜有些疑惑,语气中已显出几分急切。客厅里没有母亲的身影。厨房的案板上,一颗洋葱被对半切开,刀倒在一旁,握手楼窗外艰难穿进的一丝阳光洒在洋葱的切面。它们沉默地昭示着母亲也不在厨房。

      “妈!”时镜开始焦灼起来,倦意瞬间被这样的焦灼驱赶和占据。“妈!妈你在哪?”时镜边喊边推开母亲的那间卧房门,母亲正倚靠在床与柜门间。“妈…”时镜小声叫着,母亲此刻终于有了反应,双手搭着床沿,侧坐着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时镜,那双由于苍老而已经有些凹陷的眼窝里泛着点点细微的泪光。

      时镜的心在这时不由得猛地颤动了起来——这样的情景使她不知为何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时空的扭曲。母亲见她,一把环住了时镜的腿,脸也侧贴在那双僵直地粘着在地板上的腿旁。此刻她似乎突地有一种穿越时空抑或是灵异地被父亲上身之感。这一幕将她猛地拉回过去,恍惚间她手里似乎也握起了父亲那根熟悉的棒球棍,母亲一个劲地在地上求饶和哭噎,她不由地望向衣柜,那黑暗的角落里躲藏着她过去躲闪着的胆怯与灵魂。母亲的双臂环抱得越来越紧,直到时镜重新将拉回了现实。

      她呆愣地低头望向脚下的母亲,心里生起复杂的感情。她想到带母亲逃出家以来,为了不被父亲发现,母亲早已不能再去原来的单位正常上班,因此为了不让母亲跟自己再过苦日子,时镜不得不挑起了重担。她努力工作,努力社交,加班、打扫、跑腿只要是对工作有益的事情她都干,有精力的时候她也接私活,她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喝着一杯杯速溶咖啡维持工作时的清醒。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么多日日夜夜无休止的工作不仅没有让她们的生活宽裕多少,反而让她对母亲疏于陪伴,这更使得母亲的症状加重。她知道,此刻的母亲已把他当作了昔日的父亲……

      时镜久久地呆立着,母亲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膝头。母女两各怀心事地紧紧相贴,长久的接触使肌肤湿热得喘不过气。这样的湿热融化了她们的眼睛,融化了她们的喉头,一切都宛如初生,归于最本初的沉默。她们相依无言,太阳从她们肩头落下,月亮从她们臂旁升起,她们依旧哽咽,依旧木讷,但她知道白昼的落幕即是夜晚来临前的宣告。

      “妈,你饿吗?”

      “我给你做豆腐烧肉。”

      沉默总是这样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开始,又突然地、毫无理由地结束。一丝的声响都能如同一颗轻飘的石子,在平静的水面泛起一串串荡漾的涟漪,但也只得将适才的一方无言抛之脑后,从此远去,不复归来。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先前的缄默,各自择菜或翻炒,尽量像往常一样地准备共同的晚餐。

      豆腐混杂着肉香,在砂锅里咕嘟嘟地跳动,附在其上的青绿色的葱段偶地被鼓动出白色的土地,落入滚烫的熔岩。十几年前,父亲第一次操起酒瓶砸向母亲时,桌上似乎也是这样一锅豆腐烧肉。只是那时,没人在乎冷掉的豆腐,直到它发出酸沤的腐臭,才被原封不动地倒进黑灰色的垃圾袋。时镜用筷子找准一块,往母亲的碗里递去。可这软烂的豆腐却不顾及情面,在被夹起的一瞬间就妄图四分五裂,于是在被递往另一只碗的途中便匆匆一跃,软趴趴摔在桌面,水浆四溅。

      “妈......对不起”

      “傻孩子,没关系。”

      不知是为豆腐,还是为其他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今夜的月亮很弯,尖尖的月尾像一只银亮的鱼钩,伸进对面灰色的瓦房,挂住一只青灰的草鱼,任它挣扎着游向死亡。时镜和母亲背对背躺在木床上,倾斜盈满夜晚的月光在握手楼的穿梭间,仅剩下极微细的一束。那如同漏网之鱼般的皎洁只静静地照在床前,映在她眼里,那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的光亮。

      “下个月我一定......”

      “......一定将近期所有的工作做完。”

      “一定要多陪陪她”

      她如此坚定和决绝,心里断续的低语不禁在嘴上喃喃。

      夜深了,屋外的鸟雀也逐渐寂静无声。云拥簇着埋葬了月,那床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归入黑夜。屋子里,没有平日低微的鼾声和鼻息声,留下的只是同一堵墙两侧两个女人的各自而卧,两双藏匿于黑暗里睁开着的同样疲乏的眼睛。

      结束了一个月的高强度工作,时镜终于完成了手头这个项目的工作,得到了一笔奖金,她第一时间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

      “妈!我带你去外面吃饭……”“那妈给你做顿大餐……”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电磁波中被同频传到了两端,短暂的尴尬沉默被时镜打断。

      “既然是庆祝就不辛苦妈做饭了,咱们去外面吃顿好的。”

      “好,妈听你的。”

      时镜给自己和母亲都挑了相对体面的衣服,带着母亲走进一家装潢精致的餐厅,熟练地跟服务生交涉,然后被带到预订的座位上,从容地开始点单。这些是在她工作时为那些领导做过很多遍的事,今天终于为自己和家人做了一次。

      相比时镜的游刃有余,母亲在这种场合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环视着周围客人的端庄的举止,还有菜单上陌生的菜名,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无助。等服务生离开后,母亲扯住时镜的袖口,怯怯地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妈给你烧你爱吃的菜……”

      时镜安抚地握住了母亲的手:“妈,我挣钱了想带您过好日子,现在就这一顿饭您都要拒绝吗?”

      母亲无语凝噎,只好继续不安地端坐着,直到菜品呈上之后也没有缓解。穿着举止都优雅得体的女儿享用着摆盘精致的餐肴,这个画面并不能跟时镜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小女孩儿因为自己做了西红柿炒蛋就开心得拍手的样子重合。母亲的心里五味杂陈,只是低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米饭,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们时镜现在长大了……”

      “妈你这话说的,人都是要长大的啊。”

      “还记得你小时候,我跟你爸……”

      “不要提那个人!”

      时镜突然厉声打断了母亲,母亲怔住了,一点点垂下眼,继续扒拉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

      “你别生气,我不提就是了。”

      “妈,他都是怎么对我们的您忘了吗?我们这些年受的苦都是因为谁?您居然还惦记着他?是他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人。”

      “好了好了妈不说他,吃饭吧。”

      接下来的饭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让本就不习惯的母亲更坐立难安,于是她干脆起身去了洗手间。时镜正为自己过激的反应搞砸了今天的庆功宴而懊恼时,看到桌上母亲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她久久不能平静——是那个她想忘却忘不掉,纠缠她无数个噩梦的那个人,那个曾经称为“父亲”的人。

      时镜几乎是咬牙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兀自说着些闲话,在听到“咱们女儿最近怎么样?”的时候,时镜终于没忍住挂断了电话,攻心的怒火和深深的背叛感一时间冲上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的手点开微信聊天记录,果然,引入眼帘的是两人亲密的对话,日期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在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后再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虚伪得令人作呕的话?为什么母亲还要偷偷跟他联系?难道还想回去过那种暗无天日满身伤痕的生活吗?

      母亲从洗手间回来时正好看到时镜捏着自己的手机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快步上前夺下时镜手里的手机:“你听妈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这饭也别吃了,回家再说。”

      一路上的沉默比吃饭时更令人心悸,母亲好几次试图挑起话端,都被时镜冷漠的表情驳回,母亲抛出没有应答的对话就这么逐字掉落在地,把两人间无形的裂痕一下下砸得更深。

      回到狭小昏暗的出租屋,老旧的门被甩上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桌上简陋的剩菜油脂凝固成倒胃口的样子。时镜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在被眼里噙着的泪模糊的视线中,母亲的表情看不清楚,身形轮廓也变得扭曲。

      “你爸他挺关心你的,以前那段时间是他工作不顺加上酗酒才那样,不是他的本意。”

      “关心?不是本意?他拽着你的头发往地上摔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些?让我跪在酒瓶渣上的时候怎么不见关心我?他把我们母女逼到今天的地步您还要帮着他说话?这些年我那么努力想让您过上更好的生活在您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家暴犯吗?”

      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时镜的心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跳出来,太阳穴也因为愤怒在一突一突。而此时的母亲在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多年前的恐惧,噩梦般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就如即将被捕食的羊一般,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来自我保护。

      “镜啊你冷静一下,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生父亲。”

      “我没见过虐待妻女,让她们自生自灭整整几年不管不问的父亲!他不配这两个字!”

      时镜粗暴地抢过母亲的手机,删除拉黑了和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联系方式后还给母亲。

      “我看需要冷静的是您。”

      时镜回到自己的房间甩上房门,急促的呼吸才稍微缓和枕头不堪装满混乱思绪的头的重量可怜地凹陷下去,偏偏今晚窗外夜空挂着明亮的满月,如水的月光不留缝隙地填满了逼狭的房间,更添几分仿佛置身海底的窒息感。

      房间明明很安静,但方才的争执仍在耳边萦绕不散。看着墙上照片里那个在母亲怀里笑得一脸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时镜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从前母亲是自己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回到家里吃一顿母亲做的饭,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跟她撒撒娇,可现在的自己对母亲歇斯底里,还有冷暴力,刚才做这些的时候甚至有一丝解气的快感。时镜为自己的可怕心理感到惶恐,她害怕自己变成父亲那样被情绪奴役而伤害自己爱的人的暴徒,在凌晨三点给部长发了一条请假信息,打算久违地好好陪陪母亲,才浑浑噩噩地进入睡眠。

      母亲一起床就看见时镜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桌上是冒着热气的早餐。时镜看到母亲浮肿的双眼和疲倦的神态,内疚更深了,连忙上前拉着她在餐桌旁坐下。

      “妈,您看看这些都是爱吃的吧。”

      母亲迟疑地拿起碗筷,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妈的气了?”

      时镜负愧地低下头:“之前是我工作忙疏忽了您,我今后一定一有空就回家陪您。”

      母亲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松动,只是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吃完后任由时镜主动收拾桌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电视机前,机械地打开一个频道,木讷地看着。时镜洗碗出来后便亲昵地挤在母亲身边,还强迫自己兴奋地讨论节目内容,母亲只是僵硬着身子勉强扯出一个以前的慈爱微笑,眼神又空洞地飘向窗外。

      这二十四小时的相处时间,对于母亲来说,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看着女儿尽力地做着那些以前做过或没做过的事情来讨她欢心,却对引起争执的字眼避而不谈,母亲的心里并没有得到慰藉,反而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表露出任何一点自己对于丈夫和家的眷恋,只是配合时镜演好这出重归于好的戏。

      幸而这场剧幕的时间并不长,正在事业上升期的时镜无法把精力放在母亲身上太久,很快母女二人的生活又恢复到之前的节奏。时镜也放心地认为自己已经妥当地修缮好了和母亲关系的裂痕,重新全身心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殊不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就像用劣质胶水粗糙地修补后仍然留下了生硬的痕迹,而且极有可能会再度开裂。

      今天完成了手头项目的扫尾工作,终于可以久违地准点下班,时镜特地去买了爱吃的菜,打算再给母亲做一顿饭。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走出写字楼的墨浪般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地朝另一端逼近,把天空都压低了几寸,难怪今天莫名感到胸闷气短,时镜一遍想一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回到家里的时候时镜一身轻松,语调轻快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今天我来做饭。”

      出人意料的是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母亲惊喜的笑脸,而是从房间里传出的慌乱的窸窣声。时镜疑惑地打开房门,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却在看见眼前景象的时候应声掉落:母亲正慌张地试图把收拾好的行李藏起来。母亲的物什本就不多,被塞进一个大包里后整个房间几乎要没有了居住过的痕迹。

      “妈?您这是……要去哪?”空气中氤氲着暴风雨来临前的焦躁气息,也点燃了时镜心里的不安,那道狰狞的裂痕正蠢蠢欲动。

      “我……我就随便出去散散心。”母亲躲闪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这个答案的真实性。

      “散心需要收拾这么多行李吗?您是要回去找他吧?我不让您跟他联系,您就自己回去找那个人对不对?您回答我!”

      “你爸他真的改了,你就相信妈这一次好不好?”

      母亲握住时镜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卑微的哀求,这样的神情让时镜更恼火,母亲正在为了一个曾经虐待她们的人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一时间名为愤怒的火灼烧着她的神经,耳鸣和视障一齐袭来,肺内的空气也近乎稀薄,在几个深呼吸后,时镜的感官才勉强恢复正常运作,她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稳定。

      “妈,您病了。”

      时镜看上去冷静了许多,可母亲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光。母亲看见她拿出手机迅速查询着什么,紧接着拨出一通电话。自己的信息被尽数交代给了电话那头,“神情恍惚”“记忆紊乱”“受虐倾向”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的对自己的描述,她很快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身份,更加恳切地哀求着,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好的,请尽快过来。”

      如同机器人一般冰冷的声音给母亲判了刑,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失望、悲愤、不可置信交缠错杂的眼神像一根尖刺直直扎进时镜的心里,但她咬了咬牙忍住了最后的怜悯。

      “妈,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但我不能让你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救护车聒噪的警笛声,工作人员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行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没能冲破母女之间的沉默屏障,时镜看着母亲被安置上担架,打包好本来要回到故乡的行李被顺势丢上车,几欲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把安静扔给嘈杂的世界。

      一直陪护到精神病院把一切都安顿好,时镜来到母亲的病床前,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新鲜血液,却因值班护士在场而不敢大声议论。

      时镜突然有点后悔了,试探着去拉母亲的手以求原谅,却被母亲不着痕迹地避开。

      “妈……”

      母亲疲惫地阖上了望向装着铁护栏的正方形小窗的眼,面容和声音都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你走吧。”

      时镜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出租屋的,这个已经了无生气,不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在其中一个人的痕迹被全部抹去后,那些曾经可以苦中作乐的事情,如今变成了一个人的落魄不堪。时镜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崩溃大哭,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变成眼泪倾泻出来,她不用再压抑自己的哭声,因为不想被听到的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推远。时镜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母亲。

      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后,时镜时常陷入自责的情绪沼泽之中。她从未意识她对母亲单方面的救赎像是将搁浅的淡水鱼放入大海,本以为是一场拯救,最终淡水鱼因脱水而死,母亲因她的一意孤行而精神失常。时镜站在病房的门口望着那个忧郁的背影,杂乱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母亲一直将头扭向窗外,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时镜小心翼翼地踏入病房,轻轻呼唤着母亲,握住她无力的双手。母亲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写满了慈爱。温柔的目光好像一把刺刀扎进了时镜的心,时镜因猛然泛起的心酸而抿起了嘴,声音颤抖着说:“妈,过得怎么样,我最近工作忙,等我有空了带你出去走走。”母亲只是笑笑:“你先忙工作吧,我有的是时间散心。”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她们的关系已经产生了无法缝合的裂痕,时镜许下的承诺也许不会实现了。

      时镜向医生询问母亲的病情。医生说母亲情绪不稳定,狂躁易怒,还需要留在医院接受治疗。时镜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时镜从来都不喜欢黄昏,落日总将天空染得昏黄,逐渐暗淡的光线再也照不透云彩,白日里天空中纯白轻盈的云朵在黄昏时分变成厚重的蓝黑色,像是乌云密布天空。和早晨日出的景色不同,黄昏总是沉重的,偶尔天空会泛起紫红色,连那也让人讨厌,美丽的景色稍纵即逝,不一会儿天空就逐渐被黑色浸染,直到黑夜真正降临,那厚重的云彩才又变成薄纱,至少不再压抑。

      时镜踏进空无一人的出租屋,拿出路上买好的便当加热。放置在一旁的手机亮起了屏,朋友发来了消息:“小镜呀,明天有空吗,我们好久没见了。昨天小八回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小八是时镜高中时期的朋友,本科到英国学习,毕业后又顺利进入名校攻读研究生。高中毕业得知小八要去英国念书,时镜和小八打了一晚上的电话。一想到未来存在时差,时镜担心二人的友谊说散就散。然而没想到的是,最先疏远对方的反而是时镜。带着母亲离开后,时镜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补贴家用,同龄人的快乐于她而言是不曾体会过的,她心里的落差泛起自卑的涟漪,渐渐地和以前的朋友疏远。得知曾经的好友回国的消息,时镜是欣喜的,然而自卑情绪像是蔓延生长的枝条,渐渐笼罩住她欣喜的心情。“我最近工作太忙了,你们一起去吧,好好聚。”匆忙地敲下一连串文字便扣住了手机。时镜敏感自卑的心滋养着她的恐惧情绪,她害怕脆弱的一面被他人窥见,她害怕破碎的自己撞见生活在阳光下的朋友,她害怕别人的安慰与关心,这不仅不能消除她内心的焦虑和痛苦,对她而言是又一次撕开她的伤口,再抹上无用的药品:“没关系的,会好的。”只有她知道,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过,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隐隐作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