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横江图说 ...
-
青山叠翠,高邈入云。绝壁千仞如剑锋挺立,林木深秀。
锁溪桥凌空架于两座山峦之间,桥下河水奔流,岚雾冥迷,翻涌如浪。
锁溪桥上行来一路四人。打头一人身材魁梧,面色赤红,身姿却是轻盈,上得这木质的桥来,桥身竟是晃也不晃。第二人一身锦袍,面如白玉,目若朗星,剑眉斜飞入鬓,竟是一位翩翩公子。紧跟其后的是一名美貌女子,身材纤弱,白衣如雪。最后的那一个面容韶秀,竟是个仅有十三四岁的俊美少年。
这一行四人匆匆步上锁溪桥,脚程甚快,还未等那桥摇晃,便已倏然来到对岸的翠螺峰上了。
这四人便是奉了赵匡胤之命前来护送《横江图说》的太湖杨家的人。走在第二个的便是杨家公子杨钺。其余三人是号称杨家五骏中的三个,赤红脸的叫骅骝,美貌女子是纤丽,最后那个少年则是盗骊。杨家五骏在江湖上声名不弱,分别以周穆王所得五匹良驹的名字命名。此时五个当中来了三个,足见杨家对这件事的重视。
翻上翠螺峰,翠螺山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牛渚河从翠螺山西北面绕过,汇入奔涌不息的长江。南麓于丛林间隐约可见飞檐碧瓦,正是大诗人李白曾往来的谪仙楼。极目远眺,只见山的西麓有一群黄墙黑瓦的建筑,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古刹广济寺。再往西那巍然的绝壁,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声名赫赫的采石矶。
杨钺站在山巅,望着浩浩汤汤的大河曲径东流,翠峰笔立,直上千寻,佳木秀树葱茏可悦,不由心中畅快,只盼能够如此多行一些时日。只可惜眼下正有要事,不得不收拢的心思,正欲继续前行,却陡然间感到一道寒风刮过脊背,登时遍体生寒。他心中一凛,忙回身查看,却只见清风习习,浩然入林。其余三人也未见有何异样。杨钺摇摇头,只怪自己多疑,找到樊若水是要紧事,当下便领了三驹往广济寺直奔而去。
来到广济寺门口,只见寺院门口青松翠柏掩映,再往前走,竟是寺门紧闭,满地落叶堆积,却连个扫洒的小沙弥都没有。
杨钺剑眉紧锁,招了招手,骅骝走上前去,拍了拍院门。空空的敲门声在山林中回响,竟是半晌也无人应答。
难道寺院中的僧人都不在寺内?杨钺心下生疑,当下朗声道:“旅人行至贵寺,无处歇脚,请求借宿一宿。”他这一声长啸用上了内力,气势不小,直震得林木摇晃,群鸟惊飞。
不多时,寺中亦传来一声长啸,听声音似是一位老者,只听他道:“敝寺近日有要事,不便待客,众位檀越敬请见谅。若要歇脚,可行至翠螺山南谪仙楼。”这声音虽然苍老,却浑厚有力,直震得寺内大钟嗡嗡作响,竟是将杨钺方才那一声比了下去。
虽然杨钺适才不过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只使出五分气力,可是这老僧内力之高深,也不容小觑。杨钺四人互望一眼,心中都不免有些惊讶。
看这架势,寺院众僧决计不会开门迎接,若是硬闯,不说那老僧功力不浅,恐怕要耗费不少精力,单是惹得声势过大,令南唐知晓他们此行目的,便会使接下来的行程越发不易。
杨钺蹙眉凝思片刻,决定晚上潜入寺中寻人。他朗声回应道:“叨扰贵寺,深感不安,多谢大师指点。”说完望了三骏一眼,三骏便明白他心中所想,四人一行便往谪仙楼去了。
皓月如一轮白玉盘皎皎悬在天际。清风徐来,惹了繁柯翠枝婆娑起舞,搅乱山间沆瀣。
山林间露水浓重,特别到了夜间,杨钺一行人趁夜而行,被露水打湿了衣袂,便是孟夏也觉出些微的凉意。
来到广济寺墙外,四人身姿轻灵,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跃入高墙。他们落脚的地方似乎是僧人所居禅房的外边。盗骊摸进禅房内,不一会竟大摇大摆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见众人惊疑,摇头笑道:“里面是一个人也没有。”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杨钺指了指前方,道:“去前殿瞧瞧。”潜到前殿,果然见大雄宝殿灯火通明。透过窗棂间望去,只见一个老僧端坐在正中蒲团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合十,喃喃念动经文。他身后是高顶屋梁的佛祖塑像,供奉了一只高八寸口径一尺二寸,五彩斑斓的玉石香炉,乃是广济寺镇山之宝。老身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僧人,随着老僧念动佛经。每人面前都摆了一盏莲花灯烛,有一种出奇的安谧气氛。
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杨钺几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藏身于产房外墙根阴影处,静观其变。
不多时,突然听得一声长笑破空而来,声音相较先前那老僧更有过之,震得人耳膜生疼,在静谧的山林间显得特别突兀。那笑声传来,激得禅房内烛火不住摇动。禅房中僧人惊骇之下不禁大乱,杨钺几人互视一眼,便趁着此时混入大殿内。
那笑声越逼越近,不一会便来到寺内。大殿的门猛地被大力推开,昂首走进一个金光灿然的人来。此人身材高大,肌肉健硕,身披金甲,面目黝黑,满脸虬髯却是赤红如火。此人面相甚是粗豪,腰中所系锦带却是精美异常,金丝缭错,花样繁复,在腰中绕了三匝,末端垂了两只细巧的金铃。
那壮汉哈哈笑着步入门来,满室烛光映照他周身金甲,令人目眩,仿若天降下凡。
大殿内僧人乱作一团,忽听得琅琅诵经之声,声音冲淡平和,却将那霸道无比的笑声压了下去。众人惊异,却原是正中那老僧。细看他白须长眉,面容枯瘦,却自有一种威仪。众僧见此情境,不由心中大定,纷纷重回原位,不再理会那金甲怪人,开始吟诵经文。
见此情景,杨钺等人都心中暗暗称奇,对那老僧更增一分敬畏之心。
那怪人眼见无人理睬,冷哼一声,大踏步上前,一把掀去最先前两名僧人。那两人毫无还手之力,被他随手一抛,便一人撞在殿内大柱上,一人摔在半人高的铜铸香炉上,俱是七窍流血,气息奄奄,眼见是活不久了。虽说出家人讲究戒嗔戒躁,然而寺内僧人平日情谊深厚,见那怪客无缘无故出手便伤人性命,登时大怒,纷纷站立起来将那怪人团团围住。
那怪客冷眼瞧见,哈哈笑着直冲上前,立时将面前几人撞到,那几人一倒下,后面几人便也随之倾倒,一下呼啦啦的倒下一片。广济寺僧人不比少林,素来少有人习武,成日里不过吃斋念佛,如何能抵挡得住。眼见那怪客要一脚将面前倒伏的僧人一脚踩成肉泥,忽听得一声风吟,什么东西猛然击在怪人胸前金甲之上,竟击得他踉跄倒退出两步。
那怪人悚然变色,怒吼一声,声音粗噶难闻。他愤愤地道:“贼秃驴,竟然暗算我!”口音奇异,竟不似中土之人。
大殿中那老僧一直凝坐不动,此时缓缓起身,手中佛珠竟已不知去向,仔细一看,原来方才袭击那金甲怪客的便是老僧手中的佛珠。
那怪人身着金甲,又内功精湛,外功强猛,小小的佛珠自然伤他不得,然而突遭奇袭,却令他大感愤然。
老僧呼了声佛号,淡然道:“檀越半个月前已来过本寺,应当知道本寺并没有檀越要找的人,为何今日又要前来,平白伤人性命。”
那怪客哇哇怪叫着嚷道:“半个月前我上了你们贼秃驴的当,查了寺内名册,还以为那个什么樊若水当真不在寺内,回禀了大祭司,被他一阵好骂,你们要是要藏个人,怎么会把樊若水名字和和尚的名字列在名册上?大祭司说在寺院内,便绝对是在寺院内!今日你们若是不将人交出来,我便将你们一个个杀个干净!”
杨钺等人藏在暗处,听闻此言不由心惊,原来这个怪客竟也是来找樊若水的,但不知是甚么来头。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曾经来寻过樊若水,却没有找到,今天再度前来,看这架势,竟是不找到樊若水便要屠寺了。若是任由这浑人胡来,只怕樊若水真在寺中,便要性命不保。骅骝性子冲动,一念及此,不禁要抢出身去,却被杨钺一把按住。杨钺朝那老僧处扬了扬首,示意静观其变。他年纪虽轻,却自小智谋过人,杨家众人对他颇为信服,当下也无人异议。
此时,听得老僧一声长叹:“檀越莫要无礼,敝寺并无樊若水此人,还望檀越速速离去,否则别怪老衲落手无情。”
那金甲怪客狂笑起来:“我贞金护法难道还怕你这么个半截入土的秃驴不成?”说罢双臂一抡,扫开前面挡路的僧人,一把便向老僧抓去。老僧默默念诵佛号,竟是避也不避,任由他蒲扇大的手掌抓落在自己胸口。贞金护法狞笑一声,便要将老僧提起,岂料老僧看似瘦骨嶙峋,在贞金护法大力推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贞金护法面色也是一惊,左手一伸,便朝着老僧的头顶天灵盖直拍而下。
他这一掌重愈千斤,自上而下直落,老僧胸口又被擒住,正是避无可避,若是被拍中,必然活命不得。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老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举点住贞金护法掌中大穴,手法迅捷无比,众人来不及看清,便只听得贞金护法一声哀嚎,撤了手,捂住自己手掌。他手掌酸麻,一时间不能伸展自如。
众人对这一奇变毫无准备,全部呆立在原地。
盗骊嘻嘻轻笑道:“这老和尚好生狡猾。”骅骝大是不解,杨钺笑着接道:“不错,这大金龟全身披着金甲,轻易伤他不得,若是击他面门,则会被他一眼看穿,这老和尚索性不闪不避,只待他得意之时出掌来击,这大肉掌上可没包什么金甲。”
正说着,只听那贞金护法一声怒号,一双巨拳虎虎生风,朝着老僧招呼而去。老僧虽是年事已高,身法却是轻捷,并不硬接,只以巧力将招式化开。那贞金护法生怕老僧又有奇袭,一时间也不敢靠得太近,两人打得难分难舍。趁着混乱的当口,杨钺招呼三骏道:“趁着现下形势难辨,寺内大乱,赶紧去找樊若水的下落。”三人领命,各自分头出了大殿。杨钺独自留在殿内,看樊若水是否混在僧侣之中。
杨钺四顾逡巡,忽见人群外一人独立,面容忧戚,虽只是个年轻僧侣,却有出尘之姿。那僧侣并不近前,只是远远观望。杨钺心中生疑,绕到他背后,悄声道:“小师父如何称呼?”
那年轻僧人大惊回顾,见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君,略略放宽了心,合十道:“小僧法号觉济。”
杨钺微笑道:“觉济师父为何不济这寺中僧侣。”
僧人垂目道:“觉济此生要济天下人。”
杨钺闻言,略一思忖,当即一把按向他肩头,笑问道:“你便是樊若水?”
觉济一惊之下方寸大乱,他动手拆解,然而他内力全无,外功也不过只懂得些皮毛,不过三两下,便被杨钺单手按住。杨钺凑近他道:“别动,我是宋朝官家派来护送你上汴京的。”觉济还要挣扎,忽听周围僧人一阵惊呼,原来那老僧毕竟年纪老迈,相斗时间一久不禁气力不济,身法也便缓慢下来,被贞金护法刚猛的拳法一打,渐渐乱了路子,破绽大露。贞金护法觅得一个空隙,一拳打出,正中老僧胸口,一股大力袭来,将他身子平平推出,直撞在大殿菩萨金色塑像上,登时筋骨折断,伤及内腑,一口血喷出数丈远,面色淡如金纸,只剩一口气在。
“妙理师父!”“方丈!”“师父!”殿内僧人惊叫起来,杨钺也不禁一愣,微微松手。觉济趁机挣脱开,奔至妙理禅师身边,泪如雨下。
“妙理禅师,是我害了你!”他一扫方才淡然之色,面容沉痛不已。
妙理禅师微微摆手,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道:“觉济,你要济的,乃是天下人。”双目下垂,竟就此圆寂。
周围响起了一片哀泣之声。
贞金护法一击得手,大为得意,狂笑着迈步上前,大掌一翻,便向觉济拍去。
杨钺此时已从觉济和妙理之间的只言片语中判定觉济便是樊若水,此时见他情势危急,却又援救不及,心中忧急不已,却听见一声呼喝,窗外飞来一个黑魆魆的物什,来势不缓,直朝贞金护法砸来。贞金护法方才在妙理的手上吃了亏,当下不敢用手掌硬接,也顾不上击杀樊若水,向后跃开一步,避了开去。
杨钺趁这一瞬间飞速上前,抓住樊若水后颈衣领,将他拖佛像后头。
贞金护法见有人突袭,正左顾右盼,大声呼喝,便听见一个少年清朗的笑声:“大金龟,笨金龟,你披了金龟壳,却连小爷我的鞋子也不敢接么?”随之抢进来一名秀丽少年,身手矫捷,与贞金护法纠缠起来。
众人仔细一看,方才袭击贞金护法的果真是只黑色布鞋,再看刚金护法一身金甲,倒还真与金甲的乌龟有几分相似,尽皆哑然失笑,因为妙理圆寂而生的悲戚之情也随之减弱了几分。
杨钺一听声音,便知道是盗骊。盗骊年纪在五骏中最为幼小,却颇为伶俐刁钻,武学进益非常迅速,在五骏中已可排在第三位,更在骅骝、纤丽之上。然而他对敌经验毕竟缺乏,杨钺心中暗暗担心。又见一道白影掠进来,手执两柄短剑,与盗骊并肩而立,却是纤丽。
原来盗骊和纤丽遍寻寺院,却没有见到旁人,重新回到大殿,盗骊眼见妙理被杀,深怕贞金护法发起狂来将混在其中的樊若水一块杀了,情急之下脱下鞋子当暗器掷出,只盼能扰乱对方心神。纤丽也便随他一起去了。趁着二人缠住刚金护法,骅骝不知何时已来到杨钺身后,他身材魁梧,一把将樊若水放在背上,和杨钺一起跃出大殿。
杨钺打了个呼哨,示意盗骊二人速速离去。他二人不敢恋战,却又一时脱不得身,盗骊嬉笑着脱下另一只鞋子向刚金护法掷去,贞金护法生怕再被这黄口小儿嘲笑,当下一伸手,稳稳当当地把鞋子接在手中。岂料这次盗骊在鞋底安了独门暗器铁掌钉,便是铁掌也能钉穿了。这般飞去,去势并不迅疾,然而被贞金护法大力一握,便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贞金护法深怕暗器上有毒,连忙撒手,不敢运力。
盗骊见状哈哈笑着,拉着纤丽出了大殿,追杨钺他们去了。
杨钺一行人奔至谪仙楼厢房内,仔细勘察过后掩上房门。
樊若水静静地站着,一身青灰色直裰僧衣颜色有些旧了,却浆洗得笔挺,衬得他如出世烟云,面容清隽,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浓浓的书卷气,还有怀才不遇的淡淡忧愁。
烛火跃然,房门外竹影缭乱,入窗如墨。
盗骊指着樊若水奇道:“莫非这个和尚便是樊若水?”
樊若水冷然瞟了他一眼,并不作答。杨钺虽然告诉过他是宋朝来的人,可是也不知是真是假。眼下他身份已然暴露,然而如若他们对己不利,便要守着《横江图说》不让对方毁去。心下打定主意,在没有确认对方身份的时候,绝不开口多言。
他仔细打量这一行四人,只见杨钺紫袍玉带,面如冠玉,绛唇星目,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一旁的纤丽便是一个娇柔少女,盗骊年纪更幼,两人往旁边一站,竟像是杨钺的书童侍妾。只有骅骝像是江湖中人。这么一瞧来,樊若水心中更感不安,只是枯坐着不言语,不论杨钺询问什么,只是装聋作哑地不答话。
“公子,他不是个聋子,便是个哑巴,你没认错人吗?”盗骊摇了摇头,怀疑地望着樊若水。
骅骝心中不耐,嚷嚷道:“让我来打他几拳,保管他什么话都招了!”
杨钺扬手止住,微笑道:“不可对樊先生无理。”他察言观色,知道樊若水并不信任自己,令纤丽取来赵匡胤手谕,樊若水这才信了。
“不知先生的那《横江图说》现在何处?”
樊若水看了杨钺一眼,道:“至宝自然藏在至宝中。”
杨钺想了半刻,忽的念及大雄宝殿中那流光溢彩的香炉,“莫非在那五彩香炉中?”
樊若水点了点头,骅骝却大骂开了:“贼秃驴不早说,我们拼死拼活把你从大雄宝殿中救了出来,难道还要再回去?”樊若水冷冷觑他一眼,并不答话。
杨钺止住骅骝,对樊若水好言道:“既是如此,杨某便再去广济寺走一遭。”当下吩咐纤丽和盗骊留下照看樊若水,自己和骅骝前往广济寺寻找《横江图说》,提脚正欲出门,却被樊若水叫住了。
回头一看,只见樊若水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必了。《横江图说》在我身上。”
骅骝登时大怒,“你这贼秃驴!我们好心护你,你却这般不知好歹,把我们当猴儿戏耍!”
樊若水却是不理他,只望着杨钺,“请杨公子留下,其余众位暂且回避。”
骅骝听闻此言更是不忿,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气哼哼地望着杨钺。
杨钺心知兹事体大,便只得委屈了三人先行退至门外。纤丽素来性子平和,不以为意。盗骊是小孩子脾性,心中好奇,想要偷偷留下,又怕杨钺怪罪,只得别别扭扭地跟着出了门去,却又觉得樊若水神神叨叨的甚是有趣。只有骅骝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室内只余杨、樊二人。
“樊先生,现下只余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杨钺微笑道。
樊若水长揖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杨公子不要见怪。”
杨钺摇了摇头,“樊先生身处险境,凡事谨慎些也是应该。方才樊先生让我们去寻那五彩香炉,必是想探我们真心。若是我们知晓了《横江图说》的下落便将先生击毙,那便也得不到此图了。樊先生此举甚是高明,我也是到先生止住我的那一刻方才明白。樊先生敢舍身护宝,杨钺甚是钦服。”
樊若水见杨钺的分析一丝不差,心中也有些错愕,却不料这么一个清贵少年竟然能有如此见地,若他心存歹意,那便是大大不妙。这么一想,不禁心有余悸。
杨钺见他呆立不动,不由出声道:“不知这《横江图说》现在何处,还请樊先生示下。”
樊若水望着他,微微一笑,徐徐解开自己的衣带。青色长袍与雪白的中衣如蝉蜕般滑落在地,袒露出线条优美的上身,而那本该雪白细腻的胸膛腹部上,布满了青黑色的文身,赫然就是半幅《横江图说》!
这幅图乃是极为隐秘紧要之事,必不能假手他人,一笔笔一针针需得自己亲手刺绘。细看那图,端的是精细无匹,山崖涧水一目了然,不仅标示出了地名,各处所丈量得数据亦是标注清晰。这样一幅图生生纹刺在身上,必然苦痛万分,何况亲手施针于自身体肤之上。饶是杨钺这般自小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人,见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为了这一幅图,不惜身受具足戒成为僧人,委身寺庙之内,终日苦行,并以针刺文身绘图,对自己也狠得下此心,禁不住悚然动容。
樊若水似是看出了杨钺的惊骇之意,淡然一笑,也不重新将那衣带系上,扯开白色中衣,只见那如雪麻衣上以细笔勾勒,便是另半幅《横江图说》。他解下中衣,递到杨钺跟前,“身外之物,难免偷盗损毁,我将这图尽数纹刺于身上,只要樊某此身不毁,此图不灭,”他又顿了顿,“若是樊某不幸殒命,还劳烦杨公子将樊某身上的文身割下,献给宋主,了却樊某一世心愿。”
杨钺知晓他貌似文弱,实则心智坚韧刚强,如此说来,必是心意已决,便只点头应了,不多言语。
樊若水见他应允,踌躇片刻,方又道:“樊某尚有一不情之请。”
杨钺微微蹙眉。
樊若水笑了起来,“这余下半卷《横江图说》本来是要刺于我背上,可惜,”他眼眸一瞬,瞅着杨钺恍然的脸,仿佛看到面前这个华贵显赫的公子窘迫是一件十分值得玩味的事情,“只能有劳杨公子了。”
本来要在樊若水裸露的脊背上刺画,杨钺心中大窘,然而碍于兹事体大,不得已应承。可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心中却是难得的坦然。
烛光如红莲朵朵,在厢房各处幽幽绽放。铜镜中映出两人风姿秀逸的侧影。
樊若水半裸上身,背对杨钺而坐,典型的弱质书生的身形,线条纤丽柔和。杨钺单手执针,手侧是靛青色燃料和细密的图纸。檀香萦纡,令他不安的心渐渐平复。
银色的针倏然刺破肌肤,樊若水颤了一颤,一颗浑如珊瑚的血珠从伤口中渗了出来。不过第一针而已。杨钺有些无法想象那成千上万细密的针脚是如何纹刺在他胸膛之上的。针刺之后趁着伤口未结痂愈合,还要填涂染料,此时的疼痛更甚。杨钺行走江湖多年,又是出身显赫,自然备有不少有麻醉效用的良药,故而此次文身并不同受太多苦痛,而之前樊若水自己纹刺的时候,却是要忍着剧痛一点点刺上,这么一想,便又有些唏嘘。
这《横江图说》虽非杨钺亲手所绘,但他自幼除了修习剑术武功之类,也在祖母的敦促下研习翰墨丹青乃至济世之理、帝王之术,故而这图一路绘制下来,也是分毫不差。他纹刺时将剑术化入,下手飞快而精准,轻重恰当,更是极大地减轻了樊若水的痛苦。不多时,剩下的半幅《横江图说》也要绘制完毕。
正当杨钺深吸一口气,打算刺上最后一泾河川以及其上标注的数据的时候,左手边的灯焰辉映在铜镜中的影像竟倏地一晃,杨钺心中一紧,忙揽过樊若水侧身伏倒。正在此时,一枚短剑追击而至,堪堪掠过二人的鬓角,带起的寒风刮得颜面生疼。
杨家仆从虽不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能作杨钺的贴身侍从,武功必然不弱,特别是杨家五驹,武功实已臻一流高手之境,能已如此手段偷袭而不惊动杨家侍卫,相比不仅武功了得,暗杀之术必也出奇。
杨钺嘴角噙起一丝冷笑,长袖一拂,满室错落的莲花灯盏尽皆熄灭。
如此一来暗杀者自是一时无法辨别二人的方位,而没有了烛焰,亦很难根据风向判定暗器来处。樊若水心中暗暗苦笑,感觉伏在自己身上的杨钺很镇定,便也稍稍安下心来,左右自己毫无武术根基,便不如将性命全副交予这奇异少年之手,心中竟也大感安宁。
杨钺并不知这瞬息之间樊若水的心理变化,只是觉得这书生内心坚韧大异常人,此等危难之境竟也能声色不动,全无惧色,大感惊奇。然而他来不及细细思索各种关节,第二柄短剑已悄无声息划破黑暗,迅疾而来。
杨钺将樊若水整个人护在身下,运起龟息之功,竟连樊若水的气息一齐摒绝在内,仿佛与这厢房中的桌椅床榻化为一体。而那第二柄短剑本是为了迫使两人现身,是以并无准星,此时斜斜擦过杨钺衣角而去,钉入不远处的木柱内。
约有半柱香功夫,暗杀的人没有再有动静。若是往日,守夜的骅骝和绿耳必然已经听得响动前来相助,今次却无半分动静,杨钺心中隐隐不安。
夜月深沉,这寒山孤庙中阒静如坟茔。然而杨钺绝不会以为这样一个暗杀高手会因为遇到这么一星半点的挫折便放弃离去,是以依旧不敢怠慢,然而他的龟息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心中焦急起来,因为他知道,那不速之客便是在等待他龟息功露出破绽的一刹那,一击必杀。
敌在暗,我虽非可说在明,但只要龟息功一破,不异于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形势相当被动。杨钺略一沉吟,计上心头。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娇小身影伏在屋脊上,浮云荫蔽,月色惨淡,整个人仿若化作屋脊上石雕的鸱吻。那团身影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精光暴射,死死盯视着这厢房内的动静。
更漏一下一下打落,在暗夜中有雨打秋荷的萧索与肃杀。
那双眼睛中渐渐泛出了笑意,笑意越来越浓。
过不了半刻,杨钺的龟息功便会自动溃散,而那时,正是一举制胜的最佳时机。不,不是制胜,他的剑出手绝不为争个赢家,他的剑只杀人。
杨钺终于撑不住了。屋舍之内破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呼吸,那呼吸微不可闻,却被那伏击之人探知。终于等到这一刻了。短剑毫不犹豫地出手,如一道流星瞬间划入暗色。一声惨呼伴随着血腥之气传来,一击命中。
杀手满意地笑了。可没等他得意多久,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灿然的银光。漫天月芒凝结在一柄薄薄的窄剑上,幻化出万千清影,将他兜身罩住。那团银光背后,便是杨钺清俊秀逸的面容。他沉静地凝视杀手的眼睛,曈昽流光,如练的月华仿佛都被握在他一人之手,剑华与眸光流转,令人不能逼视,多看一眼便生出怯弱畏惧之心。
杀手被杀了个猝不及防,然而他毕竟是个顶级杀手,顷刻间回复镇定,矫捷地腾挪,一时也未让杨钺站得更大先机。他着了空隙,双臂一挥,七柄短剑同时出手,合围成天狗七星之阵,朝杨钺左肩倏然罩下。七柄短剑如彗星扫尾,紧咬杨钺而去。
原来刺客在躲闪之中也瞅准了杨钺左肩必然是方才诱他出手暴露藏身之地时,被他短剑所伤,是以此时便专攻他伤痛不便之处。
杨钺仿佛看出他心思,冷冷一笑,掌心剑芒涌动,万千光影瞬间收成一线,还原为一柄细薄的长剑,剑尖斜挑,直取天狗之阵光芒最盛处而去。这一刺恰恰破了天狗七星的阵枢,杨钺手中那一线寒光破空而出,去势不减,蓦然直抵刺客咽喉。
刺客只觉得喉头一星寒意弥漫全身,登时面如死灰。他没想到自己会败,而且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是他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杨钺竟然将气息逼到肩头,不惜用自己左肩承受致命一击,并由此发现自己藏身之处。他更没有想到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竟有如此高超的剑术,能够一举破除他最为得意的天狗七星剑阵。他能找到破解剑阵的方法,想必是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吧。不过这又如何,还有暗杀术更高强的同伴在等着他们呢,他们一定逃不过。何况,不想赵匡胤得到《横江图说》的人,并不只自己的主人一个。
刺客面上浮起诡异的笑容,面庞突然弥漫起浓郁的青灰色。
“他死了。”杨钺收剑,望着面前刺客迅速销蚀成枯骨的面庞,蹙眉道。
樊若水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站在屋檐下仰望上头的情景,坚毅冷静如他,也不禁一阵胆寒,“你,你知道他的来历吧。”
杨钺心知刺客面容已被毒药腐蚀,除下面罩已无用,伸手往尸身的衣物上一扯,竟露出女性窈窕的曲线。他剑眉一轩,将衣襟掩好,长叹道:“越王八剑之却邪,越王八剑是南唐王室的御用杀手组织,在吴国时便存在,李昪篡国时归附南唐。我年幼时曾见识过他们的暗杀之术。看来李煜很有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和意图了,事不宜迟,赶快离开这里。”
“公子!”还未等樊若水答应,两个人影飞掠而来,伏拜在杨钺面前,面容有一种诡异的痉挛般的扭曲,看到杨钺肩头的伤,显得十分慌乱,“属下救驾来迟,望公子恕罪!”正是骅骝、绿耳二人。
杨钺漠然望了他们一眼,扯下一片衣角自己包扎了起来,“来的不只却邪一个人。”
骅骝和绿耳忙点头,“属下在暗处守夜,却见头顶黑影一闪而过,刚想前去查看,不料传来一阵异香,登时神智便不太清明。索性有暗藏的惊魂针机关,将我二人刺醒。无奈那迷香药性太足,一时间尚不能完全恢复知觉,未能立时将刺客截杀,只得追将出去。可惜中了迷香手脚不太灵便,直追出数里地外才将来人斩杀,恍然想起公子和樊公子还在厢房内,匆匆赶回,属下护驾不周,万望恕罪!”
两人诉说时面部一直不由自主地抽搐,手脚也在微微发抖,想来是中了迷香之后一时未能完全恢复,尚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肌肉。为了防止有人用迷香偷袭,杨家的所有护卫都配备了惊魂针机窍,藏于官帽内,一旦陷入昏迷,机窍便会自动弹起,将针刺入脑颅中,配上针上沾染的醒神清露,能确保人神智清醒。而这次的迷香药力竟然霸道强猛至斯。杨钺不由深锁眉头。
骅骝绿耳二人以为杨钺怪罪,不由胆战心惊,惶惶然垂下头去。
樊若水不知此间缘由,听说还有刺客,便问道:“也是越王八剑?”
杨钺摇了摇头,“越王八剑素以剑术擅长,也对自己的剑术极为自负,绝不肯用迷香等手段。”
“是雪香社!”绿耳忽然接口道,“雪香社惯用迷香,属下当年在衙门当差的时候,曾在被雪香社杀害的尸身身上闻到过这种香气!”
“雪香社?”杨钺凤目半眯,“雪香社何来找我们的麻烦?”
樊若水虽在坊间,素不闻江湖事,但对于雪香社亦有耳闻,雪香社是今年来新兴起的杀手组织,发展势头极快,而且不论什么人的单子,不论要杀的是什么人,即使是权贵高官,一律照接不误,且从未失手,官府也相当头疼。原本雪香社只在蜀中一带活动,如今活动范围已逐渐扩大到大江南北。听说雪香社杀手居然被杨家两名中了迷香的护卫截杀,他心中啧啧称奇。
杨钺却似毫不意外,“雪香社行事向来谨慎,想来这次他们只是来勘探情况,以期做下一步打算,被你们发现行踪才下了迷香,应该属于社中负责搜集情报的人物,暗杀技巧未必高超,被你们击杀也在情理之中。雪香社必不会就此放弃,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后面派来的杀手必然不是泛泛之辈,不可等闲视之。”
骅骝绿耳忙点头称是。杨钺又道:“却邪在越王八剑中排名第七,尚属末流,但在江湖上已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此番我能杀他,不过是十余年前我曾见过上一任的却邪的天狗七星之阵,并一直在思索破解之法。那一次,我也只见过排第四和第五的悬翦、惊鲵,最末的真刚,和这次的却邪。如果他们已经受命出手……”杨钺收了声,略略有些忧虑,“通知绿耳和骐骥簌簌赶来。”
骅骝和绿耳领命离去,杨钺一人立于屋脊之上。此时云开雾散,孤光沐浴满身,使得这个平日散漫而尊贵的少年看上去如寒光烁烁的出鞘宝剑,不可直视。
樊若水念及他的家世气度,心中不免又涌上几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