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雉笼》悬猫

4、罪与罚（四）

　　四

　　我感到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睁眼，然而却没有真正失去知觉。在似梦非梦的地方我走到一片鲜花盛开的森林，看见那里的时间似乎几分钟就是一年，树木疯长，又绿又黄，而后凋零，再迎来下一个春华；野花满地地开啊，迅速地死去又绽放，零落成泥，往后一遍遍地踏着自己腐烂的躯壳重生。脚下的土地起起伏伏地变化，而我抬起了头。我抬头看着密不透风的树荫和不属于这里的点滴阳光。

　　在那个毫无逻辑的世界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将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像电视剧里主角临终的镜头一样，陷入走马灯的回忆里。开始是惊愕与愤怒，惊的是他人，怒的是自己；惊的是怎么就不幸到恰巧碰到那么一个人，怒的是明明有多少次逃生机会都没有逃出去，有多少的时间脑子里想的还不是自己。然后是惋惜与不甘，好像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幸运过几天——之前是忙着遭人欺凌而不敢发声，之后是忙着复仇而不忍发声，最后倒是丑小鸭白天鹅地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再不能发声了。

　　真正要说起来……我也明白那段阴冷潮湿的记忆，过了再久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永久性的伤疤，也明白我做的那些自诩“复仇”的事情并不会让他们怎么样，不会叫我高兴，反而叫我难过；当然我也清楚自己平生最恨旁人投来的同情眼光，但仍然会为了这个世界的苦难而悲悯，又在暗地里渴望从聊笑谈说中寻找到分毫的怜爱曾经存在的痕迹……可是谁不明白！又有哪个人是苦了前半生痛了后半生，还笑着离开！其实如此想想，倒也没有那么不堪，没有那么痛苦了。命运好像给予每个人不同的选择，我没有活在对的地方，没有活在对的时间，当然也不会死在对的地方，不会死在对的时间；活着的时候是怜悯他人怜悯整个时代的不公，将死的时候也只好怜悯一下自己，才显得这一生没那么落寞。花开花落自有时，可以熬过冬天的飞雪，却走不出夏天的艳阳。

　　所以啊，那个男孩又在吼叫，伴着女生尖细的笑断断续续，伴着皮鞋踏在地板上，水声绵延。一切聒噪都是冲着我的，冲着那个坐在厕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孩子，恐惧又孤单。他们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地恨我，连我自己也恨我。我就一直在想，学校厕所真的好小好冷，那么高的砖墙，一点阳光也落不进来——我的家里也好小好冷，走出卧室是客厅，走出客厅又是卧室，天花板上的灯好像十几年没换了，就昏暗得不像话，可是太阳几十亿年都没有换过，怎么还是那么亮，那么温暖。好想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就不小也不冷了，好想到外面去，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学生时代的落幕，想到终于走到阳光下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也懵懂自己究竟该依靠什么人，才能把日子过下去，把路走下去——因为我似乎把他们都试过了。老师只是抱着教案走来走去，上课的时候说话，偶尔有些情绪波动，下课的时候目不斜视，看没看到我呢，我都只是一个有点伤心难受的学生；父母也是提着包走来走去，去公司又回家，去菜场，去百货商店，吃饭的时候说话，偶尔有些情绪波动，吃完了饭目不斜视，看没看到我身上的伤痕呢，我都只是在学校里受了点小委屈，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大家都恪守本分。对了，还有朋友，也是背着包走来走去，路过厕所的时候，大概会悄悄唏嘘。“所谓青春呢，并不是一条直路，会有各种分岔路，会有小路和近路，以及走不通的路。”我从前读的时候，只是觉得为自己惋惜，仿佛我青春岁月里那么多的路都是走不通的，无论走哪条都是灭亡的结局。但如今我却如明镜似的了，是我自己选了唯一走不通的一条，还不分天昏地暗地走下去。好吧，都是自己选的，都是我自己没有在任何一个分岔口回头，原也怨不得什么人。

　　我想起了自己的出生，想起了本不该记得的产房的样貌，想起了小时候在社区公园里玩，那时候还笑着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想起了今天来这里之前在路上遇见的大黄狗，想起它和蟋蟀演出的奏鸣曲，好像真没有那么难听，它的毛看起来又软又细，它的瞳孔水灵灵的；想起了在包厢里看了许久飞蛾扑火，想起了被窗户纸包起来的隐隐约约的月亮，还挺皎洁。其实那只飞蛾再怎么样也是飞不出去的，我明白，所以我仅仅无能地呐喊罢了，到底是酒醉恍惚了眼，也没能来得及最后看一眼这个给我带来无数疤痕的世界，没能和我唯有的那点留恋好好告别。

　　我说过，回忆是一个毫无逻辑的空心球，把我和那些或黑暗或明亮的雾气裹在一起，交织着慈悲与遗憾呼吸。所以在我间或听到远处的现实里传来货车哐当哐当的嘈杂声的时候，满脑子想着的只有留在这个不算瑰丽却弥足珍贵的梦里。

　　“你醒了吗？”

　　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我死了，是真的，我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