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不在》一百字写一年

14、第 14 章

　　一行人一直玩到了下午，回到尹家时感觉那侧气氛安静了不少。漆百里走进尹府大门，发现赤红的大擂台六空了五，剩下的人爬杆的爬杆，站凳的站凳，里三层外三层地全都围着一个地方。

　　“小七！”柳真真正好坐在靠门口架灯笼的高架上叫他，身侧站着身形板正的四角亭师傅，他喊，“快上来呀。”

　　漆百里用眼神明示他：你觉得我上的去？

　　柳真真意会了，笑着蹦下来：“你回来啦。”

　　“嗯。”漆百里把给他带的糖糕递过去，“这里是怎么回事？”

　　擂台边人围得紧，隐隐可感觉到沉重的氛围，柳真真骄傲道：“那当然是我的好兄弟易良宇，以一穿五，风光无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了啊！”

　　“他说得不错，易公子的剑法精绝，出手稳健，目前在场的人里确实没有打得过他的。”扈师傅在架子上搭腔。

　　他刚说完，人堆里又传出了声：“易公子，我自知比不过你，但我此番是诚心请教，还请易公子拔剑与我一战。”

　　易良宇声音听着没什么波澜：“请。”

　　“易公子这是瞧不上我，觉得我们齐寰山庄的剑术不入眼吗？”

　　易良宇没说话了。

　　“啧啧啧，现在的小孩子就是一根筋，动不动就扯什么名啊尊严的。”扈师傅咋舌感叹，吊高声音喊，“齐珩小公子你想多了，这小子不是不拔剑，是他也拔不出来。”

　　漆百里着实看不见场内状况，回头找苏苑苑：“苑苑，我先去放东西，然后帮你们把这些拿回客栈。”

　　他们没走两步就听到围观群众一阵唏嘘，想来是哪边又败了。

　　“小七，我跟你们一起吧。”柳真真解决了看戏还是帮人的矛盾，追了上来，“这是今天最后一场了，剩下两场挪到明天了。”

　　“只剩两场了吗？大会不是要开三天？”漆百里问他。

　　“还不是因为这易公子，一剑一个，无一例外，硬生生把比武赛打成了车轮战，搞得不少人轮次都不顾了，一个接一个冲上去要找他打。”扈师傅从架子上蹦下来，“不过都没撑过一剑，弄得我到现在也没看出这小子剑法来路。”

　　“所以就没人了？”

　　“差不多吧。”柳真真热情地答，“然后尹小姐就出来管理状况了，说竞出四个明天打决赛和半决赛。”

　　漆百里在四散的人群里看到了眼熟的青衣老者，是昨晚同住偏院的何道人。扈师傅顺着看过去：“何一典啊，近两年也一直来，就是没能拿到魁首进剑阁。早些年还有可能，那时候还够和易小子过两招，可惜现在不行了，人还是要服老啊。”

　　“何道人来过近两年的大会？再之前来过吗？” 漆百里问。

　　“三年前那届也来了，他想找我们修兵器，我们尹家呢……在开放剑阁前是会给每届魁首铸一件新兵器，或是免费修旧兵器的，这两年才变成了进剑阁里选。”

　　“那他还来，是那场没赢，还是兵器一直没修好？”

　　“和那些都无关，他是想进剑阁看天界兵器。”扈师傅叹出一口气，“我们这辈人……恰好失了机会，上一辈常讲神怎么厉害，神仙在时世道怎么好，到我们这辈却完全见不到了，那些留下来的神也不会向我们展示这些，就会想见以前的，哪怕见不到也想见个兵器，总有个憧憬，总是想见见。”

　　扈师傅的话听着平淡，漆百里却觉得里面有些夹着惆怅的遗憾。这遗憾凉凉的，像午后的凉风，轻搔着人的脖颈，又像一个人站在圈里，周围人都绕过他远去。

　　然后漆百里发现，周围人是真的都绕着他走了。一个靛衣少年领着尹家侍卫走过，屏退旁人，独自来到他面前。

　　“漆百里公子？”少年眉眼深邃，看着像外域人，高了漆百里大半个头，漆百里要抬头看他，“你师兄在附近吗？”

　　漆百里记得他叫殷阙，自己扭着脖子看了周围一圈，没找到鸟：“我师兄不在，可能是先回客栈了。”

　　“这样，那你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吗？”殷阙递过来一个盒子，开盖后里面是枚赤色琥珀，光滑莹润却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昨天大先生问我吊坠的事，我想他可能喜欢，但刀上这枚是我姐姐的不好给他，今天便寻了枚相似的。”殷阙解释说。

　　“？”漆百里先疑惑了下大先生是谁，又歪头仔细端详了他剑上那枚，带着满脑子不解接过盒子，“好。”

　　“谢谢。”殷阙收回手，直接离开。

　　漆百里走回来时发现柳真真摸着下巴，似有感悟：“小七，这个殷阙好像对咕咕兄很感兴趣。”

　　“你不是也对师兄很感兴趣吗？”漆百里反问。

　　“我不一样，我那是诚心结交，而且我……”柳真真一时顿住，挥挥手，“晚点找个气氛佳的时间再跟你讲。”

　　“我也觉得有问题。”苏苑苑难得发表对别人的看法，“皓……时阳说殷阙在自家养了一院子珍奇鸟雀，他不会是想把咕咕师兄拐回去养吧。”

　　“啊？”漆百里脑海里有钟长鸣，重新看向盒子像在看什么潜在危险，“不会吧。”

　　这夜过得安稳，没什么半夜访客，也没什么吵闹声。早上漆百里洗漱完毕出了屋，觉得这空落落的庭院少了些什么。

　　广容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喝早茶，漆百里提起衣摆走上去：“广容叔早。”

　　“漆兄弟早。”广容放下茶杯，面露迟疑，“漆兄弟，其实我不比你长几岁，你可以叫我大哥。”

　　“哦。”漆百里没太在意，“何道人呢？昨天早上还看他在院子里舞剑。”

　　广容面色沉下去：“道人他，好像犯了癔症。昨晚尹府有下人在剑阁门口找见他，胡言乱语的，说自己拿到天界兵器了。”

　　“癔症？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人现在已经被送到医馆去了，尹家的人好像也不打算声张。”

　　漆百里路过某处花坛的时候，看到了前两天在尹家大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头两侧的茶花花瓣微微颤动，小小一只，蹲在地上。

　　“我好像做了坏事。”小姑娘大概是感应到漆百里靠近，没头没尾地说出这么一句，身边花坛里的花朵转了半圈，像有意识地转头看漆百里一样。

　　“你做了什么？”漆百里问她，没想到小姑娘安静片刻突然抬起头：“为什么要指责我？”

　　她问得直白，脸上表情天真，仿佛说的是别的事，漆百里被问愣住，停顿片刻：“我没有这个意思。”

　　小姑娘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问：“爱情是什么？”

　　这地离剑阁有点近，漆百里隐隐约约听到那边传来歌声：“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小姑娘发丝飘扬，身形单薄得也像一片易碎的琉璃，风一吹，她散了。

　　蓬莱居内，秦初午坐在房间里，捧着一手瓜子，错愕地问：“你要找我？”

　　“嗯。”漆百里点头，“我想请教你，尹家的剑阁里，有什么玄虚。”

　　“漆公子想问的不是剑阁，是天界兵器。”秦初午闻言微微一笑，姿态从容了些，“听说昨夜有位道人被尹家送去医馆，进去前一直说自己拿着天界兵器。”

　　“是，所以你知道什么吗？”

　　“别的不清楚，只是在朔原的这几日，听到了几个奇怪传闻，讲的是尹老家主住进剑阁，不单是为了剑，还是为了人……”

　　瓜子落回瓷盘，桌前的秦初午坐正起来，含笑看了眼桌旁边的说书小姐：“不知漆公子有没有听过，在朔原与《昆吾旧梦》齐名的另一则爱情故事，《再相见》？”

　　“《再相见》？”

　　“说的是尹家家主的亡妻早年离世，多年后重返人间的故事。其实尹家出现明府后人的传闻，也和这个故事有点关系。”秦初午从桌上的书册间抽出一张薄纸。
　　“尹老家主与他夫人相识于年少，初见时二人关系并不好。尹老家主少时桀骜不驯，还爱搞些小偷小摸，尹夫人却性情喜静，以娴雅出名，尹家长辈拉这门亲事，多少有点少爷不学好，就早点给他找个贤内助来管事的意思，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有先见之明，尹夫人嫁入尹家三年，尹老家主的父亲病故了。”

　　秦初午把薄纸递来，上面记录着一些尹家人殁去的时间。

　　“当家人去世，尹家上下震动，尹老家主是独子，早年丧母，这下算彻底失了怙恃。他不愿接受现实，开始沉溺于享乐，流连花丛，大小重担全都压到了尹夫人身上。尹夫人早年曾喜听曲，为了家务戒掉了这个爱好，她大概支撑了尹家五年，等到尹老家主终于接受现实，走出伤痛，准备好好回家继承家业时，尹老夫人积劳成疾，病去了。”

　　秦初午给自己斟了杯茶：“漆公子见过尹小姐，不知道你之前是否有过好奇，来往人员这么多的一场品剑大会，为什么只有一个小姐在主持大局？其实是因为尹家子嗣稀少。尹夫人死后，尹老家主幡然悔悟，追念亡妻，从此没有再娶，他的独子也延续了他的做法，只娶了一位妻子，养育三个孩子，尹小姐是长女。尹老家主成事多年后时常感伤，觉得自己愧对妻子，生时没有好好待她，还让她因自己受苦良多，常独自品茶到深夜，请来歌女吟唱，假装夫人在与自己共赏。但人死不能复生，想念也终究是想念，尹老家主念了夫人二十多年，直到三十年前，他带回天界兵器。”

　　“天界兵器让老夫人活了？”

　　茶盏一停：“天界兵器让老家主以为他夫人活了。老家主带回剑后，尹家人时常听到他独自低语，敞开门又只见得他一个人，家里人寻思他犯了癔症，但平日里他又显得很清醒，时间久了，有些送餐的下人仿佛也在剑阁看到了模糊人影，或清秀或艳丽，明明没再请歌女，却偶尔能听见剑阁里传出缥缈歌声。老家主明显开心了起来，言语间谈论夫人更多了，城中也多了传闻，说是天界兵器感怀老家主深情，破开地界明府大门让老夫人的魂魄重回人间，生死规则皆无物，跨越阴阳再相见，一段人间佳话由此写成。”

　　故事讲毕，秦初午静候漆百里回音。

　　漆百里沉默良久，问出一句：“你信吗？”

　　“世间故事，虽有杜撰，总有源头，一些涉及现实的东西，不会全是空穴来风。”

　　“生死伦常，自有定数，入了鬼府的魂魄，不可能重回人间。”

　　“这是鬼城出来的人信奉的规则？”秦初午问，略过漆百里“我搬出来很久了”的抗议，拿出一根签子拨动香炉里的香块，“其实所有的故事都真假相掺，经过他人转述的东西总会与实际发生的有所不同，我曾出于好奇调查过一些关于尹家剑阁的事，想要知道流传在这城中的各类传闻有几分真几分假，实际是确实有人在那看到人影，但也有人看到的是别的东西。说实话我觉得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尹老家主还是下仆看到的都不是真的老夫人，他们所看到的，其实是他们脑海中想象出的幻影。”

　　“那你查证出了什么，剑阁里有鬼吗？”

　　拨香的手停了：“剑阁里，没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