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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那些逝去之人 ...

  •   才刚入夜没多久,路边的灯光已经亮到令人晃眼。便利店里出售着并不温暖的饭团,上班族们成群结队地涌入某家居酒屋,美其名曰:欢迎新人。

      霓虹灯也在亮着,人们说笑着经过,旁边的马路上则是一大片亮眼的车灯的光。

      很热闹。千岛鹤心想,这样的景象……完全没有任何凄冷危险的模样啊。但她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反而时刻调节着自己的身体状态,确保自己可以在可能的突发情况发生时,第一时间掌控战局——或者迅速离开。

      她被跟踪了。曾经救了她无数次的近乎本能一般的直觉这样告诉她说。

      只是无论来人究竟抱着何种目的,千岛鹤到底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和对方来一场“友善的切磋”。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脚步却已经自然地扭转了方向,朝拐角处那一个人流量少、且没有监控的老街走去。

      循序渐进一般地,千岛鹤的脚步逐渐加快。但她能够感觉得到那名跟踪者不仅没有跟丢,反而颇有一种懒得再继续伪装下去的破坛子罐摔之感,同她一起加快了步行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一些。不多时,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便被无限缩短了。

      这么嚣张啊。千岛鹤对此确实有些意外,微微勾起了唇角,看来……是不得不要迎战了啊。

      已经到地方了,四周无人,还是黑不溜秋的一片,就算在这里做出什么犯罪事实,也不会留下多少踪迹。千岛鹤心中的倒数归零,她终于不再向前,而是突然站定脚步——

      一个转身,便一拳向那人轰去!

      那人的反应倒是很快,迅速便一个侧身,转移了自己的重心,让千岛鹤的拳头从他肩膀的一侧滑了过去,打了个空。

      尽管只是一个防守的姿势,他的动作依旧显露出了不少拳击技巧的影子,还混杂了些警用格斗的身法。

      千岛鹤在那一瞬间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一头标志性的卷发……

      以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

      所以说,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的还要带墨镜啊……都舍不得摘的吗?总不会是因为,那是萩原送的吧。

      ——松田阵平。

      千岛鹤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的那一刹那,就想开口喊出他的名字,但最近总是心神不宁,连带着她的日常都过得比以往更加谨慎:这附近还没有确认过安全,还是不要暴露他们之间认识比较好。

      一时间涌上的思绪纷杂,千岛鹤看向某个面容依旧熟悉的卷毛同期,却始终没有开口。松田阵平同样沉默着,沉静的氛围弥漫在他们二人周遭的空气当中,落针可闻,勾勒出两个曾经的同期的无言对峙。

      但这沉默根本就不是松田阵平的原意,他很快便对此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哼笑一声,最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果然是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谨慎吗。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们这群人的小毛病,早就做好了这个小玩意……质量绝对过关。”

      说着,他便拿出了一个长方体状的东西。那上面没什么标识,一看就是自制。尽管如此,千岛鹤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个什么东西。

      信号屏蔽器!

      这个欠揍的声音倒确实是自己那个哈士奇同期没错……毕业后许久不见,这家伙在机械方面上的技能条果然又涨了啊。

      但看松田阵平这穿着便服、自由行动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在上班——他没事带着这玩意儿干什么?!

      沉默半晌,千岛鹤有些神色复杂的看向某个卷毛同期:“……所以哈士奇你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可疑啊!要是我刚才一个没收住、掏了枪,爆处组王牌惨死街头的新闻绝对能够登顶警界离谱事件榜首!”

      “离谱的事情多得是。”哪能轮得到他。松田阵平见千岛鹤收回攻势,也直接站定在原地。他对此有些懒得辩解,一副来催债的□□大佬的派头,双手插兜,气势上便胜人三分。

      他本想在警校毕业后第N次纠正千岛鹤给他取的离谱外号,但想了想,当初读警校时吐槽了那么多次,她还不是一样笑嘻嘻地喊他“哈士奇”,从来就没有任何效果。基于此,他直接改变了策略,带着些恶趣味地看向千岛鹤,哼笑起来。

      “——学妹。”

      千岛鹤:“……”

      这家伙还没忘了警校里的那些梗啊。

      不过也是,警校里的那些时光……真的会像梦一样美好呢。

      命运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明明分开还没有几年,在当初那六个意气风发的警校生里,便已经有三人走入了黑暗,更有一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萩原啊。

      千岛鹤看着松田阵平欠揍的笑容,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来找我究竟是干什么的?先说好,我身份不太方便,你的忙我不一定帮得上。”

      说着,她又用一种带着些威胁感的眼神传递了自己的潜台词:以后别再随便接近我,真的很危险!

      松田阵平却只是满不在乎地一挑眉,眼神当中反倒更多了些桀骜的笑意。

      “真是令人不爽啊……所以在毕业以后,我在学妹的心里就只会求人帮忙了吗?”

      特意加重了“学妹”二字的读音,松田阵平对自己那堪称幼稚的举动竟然还颇有几分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得意。他毫不加以示弱地用眼神挑衅了回去:危险?我连炸弹都不怕,你跟我谈什么危险?

      “那你还能来干什么。”对某个卷毛同期的欠扁哈士奇形态接受良好,千岛鹤同样一点也不加以留情地进行回怼。

      “来告诉你不许轻易死掉啊。”松田阵平立即懒洋洋地开口,嘴角噙着些笑意,“不要给我跑去买录音机然后循环骂你‘混蛋’的机会啊。”

      “你赶天国报道了我都没死!”千岛鹤冷哼一声,“——有事快说,别打哑谜。”

      哈士奇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做事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这次他冒着这么大风险跑过来跟她密谈,要真的纯粹只为了闲聊的话,千岛鹤估计自己会忍不住给他一拳。

      空气突然安静了。千岛鹤看向面前那沉默着的爆处组王牌,暖金色的眼眸中泛映着光辉。

      灯光从隔壁街道中漏了几束过来,照亮了松田阵平的身影。千岛鹤依旧被淹没在黑暗当中,光明与黑暗的分割线再明显不过地把两名同期好友锁在了他们各自的领域。

      “……你,有见过萩吗?”

      “……什么?”千岛鹤在那一时刻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她根本没想到松田阵平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们几个人都是同期好友,这个问题当然不可能是问她警校时期有没有见过萩原研二。松田阵平没有这么无聊,他其实聪明得要命,如果不是因为兴趣使然、再加上在拆卸上独得天厚的天赋,他大概也会是搜查一课中的一名明星警察。

      他早就猜到他们三个是跑去卧底去了,说不定也顺着线索摸到有关组织的最浅一层的皮毛。

      所以,他是怀疑萩原研二还活着——甚至极有可能与她所卧底的组织相关?

      千岛鹤的呼吸突然就变得粗重了起来。好友可能还活着,这该是个巨大的喜讯,但其实也并不尽然,毕竟和组织相关的就没有多少好事情……何况这个消息还真假不明,其中的各种疑点反而更让千岛鹤感到紧张与警惕。

      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千岛鹤看向自己那个卷毛同期的眼睛,想要尽力去挖掘和分析每一分的蛛丝马迹。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

      萩原研二的事情还未取得什么进展,千岛鹤就彻底被另一件事打乱了节奏。

      ——拜托诸伏景光找的人找到了,但这并不是一件好消息。

      “寒川真介死了。”诸伏景光言简意骇。

      千岛鹤沉默了片刻:“自杀还是……?”

      “他举报了兰利有问题,却不小心惹恼了科研组的利口酒,在朗姆的默许下被灭口了。”

      组织应该很信任兰利,否则也不会因为这一次举报便如此大动干戈。但最令诸伏景光担心的是,寒川真介在被灭口之前,有没有对组织的人说些什么。

      “兰利?!”相比于因为寒川真介而担心自己,千岛鹤在听到兰利代号的那一刻,呼吸便乱了一瞬,“那他现在——”

      诸伏景光猜到她心中所想,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情报太少,营救行动根本就无从下手,估计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就已经被组织控制住了。”

      “说起来,你有给寒川发过什么特别的邮件吗?”诸伏景光突然问道,语气有些担忧,“比如调查兰利?”

      “怎么可能。”千岛鹤不假思索便回答道。寒川真介实质上不过是她埋在组织情报网里的一颗棋子,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关于公安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把兰利的情报泄露给他?

      “……但是根据从组织中获得的情报,寒川死前始终坚称是你让他去调查的。”诸伏景光早就知道千岛鹤会这样回答,如今不过是再确认一遍罢了。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了:“就连从寒川真介的手机上恢复的邮件记录也证实了这一点。”

      千岛鹤平时做组织任务用的邮箱地址极有可能已经泄露了。可是她一向都很谨慎,这个地址就连公安内部也不知道,如果不是精通黑客技术并且能使她完全不设防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拿到她的邮箱地址……

      等等。

      一个名字突然从千岛鹤的心中升起。她瞳孔微张,一种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出现在她的心中扎根。

      ——兰利。

      千岛鹤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保持冷静地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可是兰利至少是资历很老的代号成员,组织认为他是叛徒,也应该找到证据再说——”

      “已经找到了。”诸伏景光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干涩,“零那边刚刚才传来消息,组织在兰利的安全屋里,已经搜出了公安的证件和文书,以及他多次向公安传递情报的记录……每一项证据都在证明着,他是一名‘特招’的公安警察。”

      公安证件?!

      文书?!

      情报传递记录?!

      还“特招”的公安警察?!

      千岛鹤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褐发少年哪来的什么公安证件和文书?就连情报传递工作,也都是让他汇总到自己这里来,再由她统一传递给黑田兵卫,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兰利向公安传递情报的记录!

      ……栽赃陷害。

      诬陷,这是诬陷!这就是千岛鹤的第一想法。

      但是谁又能在兰利自己的安全屋里完成这样一个惊天布局呢。组织肯定是有查证过那些证件和文书的真实性的,普通的组织成员根本不可能这样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千岛鹤突然就泄了气。一个可怕而冰冷的猜想逐渐浮现上了她的脑海。

      ……是兰利吧。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兰利那个小天才趁着她对他的戒心减弱,想办法偷到了她的邮箱,再用她的名义把寒川真介骗去调查他自己——这样的话,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把千岛鹤和他分割开,减轻他对千岛鹤的影响了。

      甚至就连他自己的暴露都被包括在那个小兔崽子的计划当中。褐发少年当初在公安里工作时看来也有些任务之外的举动:虽然暂时还录不进公安的档案,但他大概是趁着那个时候给自己整了一堆假证。

      公安证件应该也就是其中之一。

      按照公安平时的文书习惯,模棱两可地仿造几份甚至连内容都有可能有一半是真实的公安文书,再用黑客技术给自己的电脑中留下一些联系公安交流情报的痕迹……

      这就是完美的证据了。

      全组织的人都会知道,兰利——那个从小就在组织里长大的黑苗苗,从污泥里爬出的恶鬼,成了“特招的公安警察”。

      可是为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千岛鹤下意识地就想要逃避去想到褐发少年之后的命运,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侥幸心理有多么严重。

      她轻声开口:“可是……兰利他分明很受组织信任……”

      万一组织依旧不认为他是公安呢。

      万一组织还是想要留他一命呢。

      这些可笑的侥幸心理是不该有的,千岛鹤对此一清二楚。可哪怕是为了那一点私心,她也不愿意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掐灭。

      但诸伏景光的话还是令她正视了现实:“据说朗姆一开始也不相信,甚至为此大发雷霆。但科研组那边却突然调过来了一份报告——好像是有关内比奥洛多次驳回某些申请的文件。”

      “然后,兰利就被彻底认定了叛徒的身份,并被带进了审讯室。”

      诸伏景光的语气同样也很沉重,那个褐发少年分明也是在他的面前被看着一点一点拉到光明的那一边的,但如今却……

      终归命运无常。

      荒谬。

      千岛鹤只觉得荒谬。

      少年亲手设计了自己的死局,而她甚至只能充当站在一旁拍手叫好的旁观者——或者更进一步的施害者。

      面前的一切景象都突然就变得怪诞了起来,黑色与红色来回切换。直到琴酒发来了新的信息,她依旧觉得自己脑海中的轰鸣声不断。

      “去审讯兰利。”琴酒的任务信息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短小精悍。

      千岛鹤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寒川真介对兰利的举报,她作为发号施令的上司,本该也是享有一份功劳的。但组织对她依旧不够信任,而迂回地让她自证清白的方式就是:参与针对兰利的刑讯。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下就坐上了琴酒的黑色保时捷,然后又十分顺畅地去到了组织的一个基地。基地里的长廊依旧是那种惨白色的灯光,黑色的墙面、乌鸦的浮雕,以及无处不在的压抑。

      距离审讯室的路似乎并不远,千岛鹤觉得她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便已经和琴酒一同站在了一扇黑色的大门前。

      ……就像是一个有病到极点的烂笑话。

      少年那天站在小溪旁、被萤火虫的光亮环绕着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她甚至感觉自己还能清晰听见褐发少年温柔的笑声。

      他在笑着,蜜糖色的眼中跃动着璀璨的光辉。他很认真地看向她:“姐姐,我想变成萤火虫。”

      他在说着:“姐姐,问心无愧,就算正确……对吧。”

      千岛鹤真的很想逃避这一切,她多想告诉自己现在的那些冰冷的现实全都是假的,她那么努力去拉住的少年一定会有一个光明未来的。

      ——但笼罩在黑暗之下的现实却永远不尽人意。

      只差一点。千岛鹤看向审讯室那扇纯黑色的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明明……就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她的最新一版公安协助人申请书就要写好了。

      就差一点,她就能说服上面那些老家伙们通过褐发少年的协助人身份了。

      就差一点,她就能彻底把褐发少年拉向阳光底下了。

      明明就差一点……他也能拥有一个光明未来了。

      黑色的门终于彻底打开了,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又如同一个从来都有去无回的黑洞,仿佛要将千岛鹤的灵魂彻底吸去。

      在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千岛鹤就被扑鼻的血腥味呛得皱起眉。非一般人能忍受得住的厚重铁锈味已经紧紧附着在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上,腐朽阴暗的气息粗暴地冲撞进了她的鼻腔,更如同一把突然就落下来的利刃,瞬间便插入了千岛鹤的心脏。

      不,不只是血腥味……这里甚至还充斥着皮肤腐烂的味道、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和苦涩的吊着命的伤药味道。审讯室里那些昏暗的影子通通都被印上了血色的气息,不分你我地纠缠在这一个狭小且阴暗的房间里。

      这是个并不大的审讯室,初始的全黑色设计大约是想掩饰血迹。但这早已彻底失效了。这间审讯室早已不知“接待”过了多少人,墙壁上似乎也永远糊着一层触目惊心的痂块。

      然而就连那暗色的墙壁上原有的痂块都掩饰不了其上新出现的喷溅出的血斑,人呼出的气体都仿佛被沾染上了斑驳的鲜红。

      千岛鹤的眼睛被血色映衬下那惨白的灯光刺得生疼。她努力睁大眼睛往室内看去,这间审讯室就连地上也有着暗色的早已结成块的血渍,空气中充盈着血雾带来的腥气,折磨着来人的心理与灵魂。

      千岛鹤是信任兰利的,却也是从未对兰利放下芥蒂的。悲惨的过去绝不是掩盖所犯下罪行的布料,父辈的牺牲更绝不是能理所当然忘却鲜血与罪恶的理由。很多罪孽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即使迷途知返,沾在手上的鲜血也是永远无法被抵消掉的——正如那些逝去的生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面容青涩的少年从未试图否认自己罪犯的身份,千岛鹤也不打算让他否认:那一条条逝去的生命,就是他们罪恶的凭证。她只是想要拼尽全力将他推向光明的那一边去,让那个本该温柔明亮的褐发少年能够站在阳光下,拥有更好的人生。

      但面对那些鲜血与亡魂,她依旧永远不会原谅,永远不会释然——

      正如她对待她自己那样。

      他们都在审判着自己,然后又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无期徒刑。

      千岛鹤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她真正看到少年此刻的模样时,一直以来如此坚信着的事情却又随着她情感的动摇——

      轰然倒塌。

      少年脸上满是还没干涸的血迹,透过那一层层血色的掩盖却能清晰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数不清的暗红落在他的身躯上尤为明显,他被迫仰起头,半睁着眼睛,一双原本清澈的蜜糖色眼瞳此刻没有焦距地望向前方。

      不公平的。

      千岛鹤的心好像突然被一把尖刀刺了个千疮百孔,这是不公平的。

      ……她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对兰利进行宣判。

      ……她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对兰利进行审判!

      她不过是一个幸运者,幸运地拥有了一个足以容纳她光明生长的环境,幸运地走上了一条足以让她坚定自己信仰的道路,幸运地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幸运地拥有一个曾浸泡在阳光下的人生。

      ——她凭什么审判他。

      凭、什、么。

      内心的对自己的愤怒和哀伤、以及更深一层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如同惊天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千岛鹤却依旧要始终不忘卧底的责任与重担,竭力征用着自己的演技,让自己不能露出半点不适合出现在“克洛”脸上的神情。

      琴酒直接上前一步,稍微挡住了一些那惨白的灯光,落下的阴影也终于让千岛鹤更清醒了一点。

      审讯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千岛鹤记得这个人:亚麻色的头发、纯黑色的眼睛,脸上有些许雀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性格乐观开朗的普通青年——如果没有他身上被溅洒到的那大片斑驳的血迹的话。

      而他的真实身份,是组织二把手朗姆的心腹——审讯专家,巴塞洛。

      “哈,是top killer先生?得知消息,特意把这个大功臣带来抢活干了?”巴塞洛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千岛鹤的到来,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朝琴酒挤眉弄眼,“不是我说哦,帕图斯也不算是你那边的人吧。”

      帕图斯确实已经被默认为了朗姆那派的成员,对琴酒而言,她并不是一个好用的门面。但与此同时,同帕图斯交集更多的终归却也是琴酒——派系斗争靠的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默认”。

      琴酒冷笑一声,相比于对方仿佛有些孩子气的行为,他可没有那么多好脾气进行掰扯。

      他直接掏出了自己的爱枪柏.莱塔便对准了巴塞洛,语气阴冷地开始威胁:“所以,你是不打算把这只老鼠让给我了?”

      “怎么可能……”巴塞洛就像是一个被同事批评的职场青年一样,有些羞涩地讪笑道,“他的嘴硬死了,我都审了好几天了,也没见他吐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呆在这里简直就是受罪。”他这样总结道,还为了那一点幽默气氛,有些夸张地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那种血腥气……无论习惯多少次,都终归是会令人不适的吧。

      “呵,竟然还能有人在巴塞洛的手下一个字也不说?”听到审讯专家的烦心话,冷酷无情的top killer直接开口阴阳怪气地嘲讽。

      “倒也不是一个字没说啦。他都骂了我好几句耶,真是令人火大啊。”巴塞洛嗤笑一声,“公安的意志嘛……哈,真是好奇,信仰啊。”

      “——那就让他信仰崩塌。”琴酒的语气冰冷且强硬。

      “这就是他最硬气的地方了——”巴塞洛好像被调起了兴趣一般,微微勾起唇角。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可偏偏却在兰利的身上吃了亏。

      明明年纪也不大啊,哪来那么多执拗。巴塞洛有些烦心地想。

      “他不在乎同伴的背叛。他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他不在乎现实世界的黑暗。就连那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信仰,也都仿佛不存在一样。”

      琴酒听到这个答案之后,更加把伯.莱塔的枪口往巴塞洛的方向逼近了一些,墨绿色的眼中燃烧起嗜血的亢奋,阴翳的表情显得他好像是一匹沉浸于鲜血游戏的狼。

      巴塞洛对此倒是完全不慌张,只是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作出一个投降的姿势,仰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好咯好咯,让给你!真是的,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可是还惦记着我的神户牛排呢……”

      “要我说,任务是任务,生活是生活——我可分得很开。谁跟你们一样,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啊。”

      十恶不赦的罪犯么……?琴酒扫视了一眼审讯室中那些暗红色的血迹、以及被束缚在刑椅上的褐发少年——那原本浅褐色的头发,甚至都已经完全被浸染成了暗红。

      呵,不愧是专精审讯的人,真是同朗姆一样虚伪到令人生厌。

      向来懒得对自己情绪加以掩饰的top killer直接面露讥讽地笑了一声。

      看到琴酒的讽笑,巴塞洛完全不以为意,只朝审讯室的门边努努嘴:“冲业绩罢啦。我和他本来就立场不同嘛,我身在组织,干点这个身份该干的事——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吧?”

      说完,他又把一个钥匙丢给了琴酒。钥匙倒是崭新干净到能够反光,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暗示着那一个个血红色的影子。

      ——审讯室的钥匙。

      交接流程其实十分简单,巴塞洛仿佛是一个被公司压榨的可怜打工人,在能够下班之后,便哼着歌谣时刻准备往外冲刺。他甚至敢在交接过程中偷工减料只为提早下班——比如忘记把之前的讯问记录一起交给琴酒。

      当然琴酒更加怀疑这是朗姆的指示。

      “哼,那个老家伙……真是生怕我知道哪怕一点有关他的秘密!”琴酒冷笑,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伯.莱塔。

      兰利的身上必然有着朗姆的秘密……就算兰利真的什么情报也没有说,从朗姆派的巴塞洛讯问兰利时问出的问题上,也能看出许多蛛丝马迹。

      但是无所谓,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会在一些心照不宣的位置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反正他这次也不是为了寻求情报,不过是为了把人抢回来后在朗姆面前扳回一城罢了。

      ……当然,或许也有些玩乐的念头。

      琴酒向来不屑于沉迷于玩乐和享受。组织里的愉悦犯很多,但总归不会把琴酒包含在内。然而终日在组织任务当中连轴转总是会有不小的压力的,而鲜血就是最好的释放途径。

      嗜血是人的原始本能。

      鲜血能够让他感到兴奋。

      只是身穿黑色风衣的银发杀手并不希望让鲜血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他阴狠地哼笑一声,转头便看向千岛鹤,指了指放在一旁那张小桌子上的带着倒刺的鞭子。

      “开始审讯吧。”

      他看向千岛鹤,墨绿色的眼中闪烁着因嗜血而逐渐兴奋起来的寒光。

      “……可是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要询问些什么问题!”

      凡是有过审讯经验的人都知道,每一场审讯都必须建立在对受审人足够了解、并且明确审讯主题的情况下。一场主要目的不够明确的审讯,往往是很难得到想要的情报的。

      ——这根本就不是为了讯问情报,而是为了发泄!为了他那些恶心的扭曲的嗜血欲望!

      “问题从来都很明确不是吗。”琴酒冷笑一声,抽出一根香烟,便点燃叼在了嘴上,“只要一直问他公安的情报就好了。”

      是的,他不在乎。

      这场审讯对琴酒而言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折磨而折磨。

      琴酒憎恨老鼠。他憎恨所有试图打破黑暗的叛徒。

      “……”

      千岛鹤竭尽全力才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冰冷和漠然,点了点头,同琴酒一起走进了那个黑暗的小房间。

      感知已经在多日的折磨当中变得迟钝了,就连感知到有人进入,对此时的兰利来说都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被束缚在刑讯椅上的少年微微呛咳了一声,头朝着门口方向歪斜。他额前的应该是褐色的缕缕头发纠缠在一起,却早已无法分辨出本来的颜色,只由近乎干涸的血液粘成几块,过深的血液让它们几乎被染成了深沉的紫黑色。

      千岛鹤突然想起来:他甚至还是个未成年。

      未、成、年。

      其它和兰利年纪相仿的孩子……此刻都在干些什么呢?

      应该都在读高中吧?……人生最大的障碍除了考试失利就是失恋,每天在为了上学不迟到不断地与被窝负隅顽抗,又因为几道数学题被拎到教师办公室骂个狗血淋头;春游、秋游时会见到数不清的美好景色,平日里时不时和同学们一起分享家人做的爱心便当,或许还会再参加一些他们喜欢的社团。

      ……可是、兰利呢?

      他早早地就被强硬地塞进了污泥里。他会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冷兵器,比如狙击枪,比如黑客技术……

      而如今,他在这个阴暗、潮湿且狭窄的审讯室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让他在阳光之下活下来。

      活得好好的。

      千岛鹤看着自己面前的几乎已经被染成血色的褐发少年,她在拷问着自己、在诅咒着自己——在打那一通电话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发现少年的异样?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对少年伸出援手?

      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把少年彻底拉出那个黑暗的漩涡?

      ……就算最后他的身份还是暴露了,至少她可以再赌一把啊。

      万一、万一来自公安的帮助,可以将这个少年彻底地带离那个绝望的深渊呢?

      可是现在——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孩子,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坏掉的人偶。他被破败地铐在那张满是血痂的刑讯椅上,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拉出沉重的喘息。

      那原本生机勃勃的蜜糖色瞳孔此时已经如同沾满灰尘的劣质玻璃珠,那个优秀到令所有人都望项其背的天才狙击手分明只是微微转一下头,却已因为这个动作而耗尽了力气。

      他试图挣扎了一下,引动锁链都发出了细微的轻响,却更加显露出那些可怕的刑具留在他身上的可怖的烙印。

      这副身躯早已残破不堪了吧……哪怕只是做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都得要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最终,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地,少年只能努力眯着眼,略有些空洞地对上面前的似乎有些熟悉的人影,想要看清些什么。

      ——可是那对他来说,依旧是一种奢望。

      千岛鹤对上了兰利的眼睛。她曾经想过,在这双蜜糖色的美丽的眼睛里,会出现火、会出现光、会出现烟花和星星、会出现漫天的萤火虫。

      可是现在,这双早已黯淡的双眼,正在淌着血。

      血红的颜色从少年的眼眶边上滑落,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却又如同水墨画一般优美,最后像泪水一样滴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融入进他那件早已变成血红色的衬衫中间。

      千岛鹤的手指微微回勾,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忘却她卧底的身份,拼命用上卧底以来磨练出的演技,好控制住自己那早已难以掩饰住的绝望与愤怒。

      她的手掌依旧在颤抖,频率变得更高了。指尖是冰凉的,那彻骨的严寒从她的指间一点点向上蔓延,直到心脏。

      好歹在组织摸爬滚打这么久,千岛鹤一眼就看出了少年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情况。

      ——可此时的她却宁愿自己没有这么敏锐。

      至少,还可以用自己“不知道”的这个理由,可耻地宽慰着自己这个懦弱的卑劣之徒。

      ——他的视网膜早就已经脱落了。

      眼前的一切……落在少年的眼睛当中,都终究化为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千岛鹤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按捺住心中试图让自己逃脱的疯嚣的声音。不能暴露身份,她想着,琴酒还在这里……

      她有些笨拙地走过去,拿起那条看起来便让人下意识想要退缩的可怕的鞭子——

      然后又站到兰利的面前。

      不,不是兰利。千岛鹤在心中纠正自己道。

      是清安。

      星守清安。

      在琴酒如同恶狼一般的注视中,她终于对着褐发少年,高高地扬起了鞭子——

      然后在空中绽出一朵再绚烂不过的血花。

      她自虐一般地强迫着自己看向星守清安的眼睛。

      在最开始,她曾以为那双眼睛早就被黑暗侵染得一点都不剩,宛如见不到任何光亮的夜幕,底下是尸山血海、万鬼索命,令人透不过气来。

      可在一点一点接触之后才发现,他也本该是太阳初升的天际,他也本该沐浴着他真正的光明。

      太阳本该照到他身上的。

      ——本该。

      可他如今却被困在了这一间狭小阴暗的审讯室里,直到他生命的最终尽头,都无法再照射到哪怕一丝的光亮。

      他将悄无声息地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死在这块肮脏的黑暗角落。

      千岛鹤甚至能够感觉到好像有一股巨力在撕扯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却也偏偏对此并不想加以抗拒——

      如果灵魂和身体分开的话,情绪上的波动才更不容易露出破绽吧。

      如果灵魂和身体分开的话,眼前的一切才能够让她催眠自己“这一切只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噩梦罢了”吧。

      但是这也不行。

      她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重责。

      把情感都埋葬了吧。

      把自我都埋葬了吧。

      把那些阳光下的眷恋、统统都埋葬了吧。

      而她……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耳朵去记住这一切。

      把那沾满了鲜血的一幕一幕全都深深地刻入她的脑海里。

      永远不能遗忘。

      千岛鹤如同自虐一般地控制着自己,将目光始终定格在满身凄惨的少年身上。

      记住清安身上的每一滩血迹,记住清安被敲碎的每一块骨头,记住清安噎下去的每一声惨叫。

      ——她不能救他。

      ——她也不会救他。

      甚至,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悲痛的情绪,她必须要保持冷静。

      如果有必要,她甚至还要站在他残破不堪的躯体上,露出满不在意甚至享受的神情。

      因为她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褐发少年真的很聪明。他的布局必然是有意义的。而她所要做的,就是用他的牺牲……换来更大的价值。

      原因无他,她是公安警察。

      ……她不能这么任性的。

      她的潜伏也好、她的任务也好……都是公安系统太多人的付出与牺牲、甚至搭上性命才拼死走到这一步。那些人同样有家庭也有朋友,那些人同样应该有一个光明未来。

      那些人同样有血有肉。

      那些人同样是普通人,是凡人,是会受伤会死的人。

      可他们依旧选择了在那些危险的时候奋不顾身——

      生死不问。

      他们的牺牲不该被白费。

      这些年来,身为卧底,千岛鹤的手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太多条人命。她从尸山血海中走来,因为直接或间接原因死在她手中的亡魂根本就不是一两条这么简单……

      她怎么能放弃目前所取得的成果?

      她怎么敢放弃褐发少年拼死为她争取来的机会?

      ……她不敢冒险。

      她不能那么自私的。

      星守清安的牺牲,是符合所有人希望的。

      星守清安的牺牲,会是有“价值”的。

      一种强烈的、难以遏制的愧疚和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猛地冲撞进了千岛鹤的头脑,她的心脏一瞬间被捏紧,犹如破碎了般疼痛难忍。

      带着倒刺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地落下,更加厚重的血腥味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入千岛鹤的鼻腔,就连空气当中也充斥着带着铁锈味的濡湿感。被锁着刑讯椅上的少年只是阖着眸,以一种安静到几乎乖巧的姿势靠在那椅子上,只有胸口的轻微起伏还象征着他此时勉强存活的状态。

      他似乎在走到公安这一边以后,便一直没有让谁操过心。“乖巧却又天赋极高的少年”——这几乎是所有人对他的共识。

      可如今——

      交错的锁链将少年纤细的身躯牢牢地禁锢在了这罪恶的刑讯椅上,斑驳的伤痕之下,已经不见一块好肉。

      少年的皮肤被电得焦黑翻开,翻开来的肉芽由于血液干涸已经褪为了粉色,森白的白骨被深深折断,从皮肉当中刺出,醒目而凄切。

      他那双修长的手被锁链铐着,让锁链上也糊上了厚厚一层鲜血。手臂上早已成血糊糊的一片,许多伤口已经腐烂发炎,手臂无力地垂在一旁,但只要还没有威胁到性命,就一律不给予救治。

      血液从他的指间一滴一滴的砸落地面,然后再从审讯室的地面下渗下去……

      甚至,没能再响起任何声音。

      千岛鹤甚至不敢确定上面的指甲还在不在——被翻开指甲本该是很容易就能确定的伤势,但无奈哪怕是少年的指甲处,也全都糊着一层厚厚的血痂。

      藏在血痂之下的是什么……?

      千岛鹤甚至不敢去细想。

      那双原本可以八百里外精确瞄准的天才狙击手的手,那双曾经灵活的敲击着键盘、飞速完成一个又一个网络信息安全维护任务的天才黑客的手。

      如今……仿佛也只是个血色的影子。

      面对那些残忍的刑讯,少年不断咳出大小不均的血块,却始终紧咬牙关,什么情报也没有说出来。发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胸前的领口被血液染得无比恐怖。斑驳的赤红凝成了块状,嚣张地扒在他的身上。而赤红底下,便是狰狞可怖、深可见骨的伤口。

      “说出你所知道的公安情报。”千岛鹤第无数次这样开口问道。心脏好像在那一瞬间也能够突然就变得麻木了,这是好事,她想着,至少能让她掩饰住自己了。

      少年却突然笑了:“哈、哈、哈……”

      “我不知道……你再怎么问……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太过虚浮,布满口腔的血液甚至让他连咬字都变得含糊不清。

      “何必呢?……你这样死守着公安的情报,背叛了组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少年哈哈笑起来,笑声却只有干哑,像是被刀片磨过千百遍的粗糙的沙砾,却突然就像冲破了什么致命的桎梏,“问心……无愧!”

      千岛鹤看着他。

      问心无愧……就算正确。

      他也努力眯起眼睛,仰起头,想要认清千岛鹤所站的位置。

      终于,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没有出声。反倒是唇角漏下大口但有黑色碎片的鲜血,偏偏还在笑。

      千岛鹤侧身挡住琴酒的视线片刻,终于看清了褐发少年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再做错了吧。”

      惨白的白炽灯尝试吞噬掉他蜜糖色的眼睛,而那只倔强的萤火虫选择了点燃了自己——

      耀眼的光辉穿过了那片蜜糖色的澄澈,漫无边际的黑暗终于不复存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那些逝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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