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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鱼灯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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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的晨雾在宏村层层晕染,将白墙黛瓦氤氲成半透明的宣纸。胡谣的画架支在月沼边,笔洗里的清水映着天光,随晨风荡起细碎的金纹。
她第三次蘸取湖蓝,颜料却在接触纸面的瞬间凝住,对岸的观景亭里,杨珩正低头削着炭笔,木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晨光穿过飞檐的间隙,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连带着鼻梁上那颗淡褐色的痣都清晰可见。
“发什么呆?”董晨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冰凉的豆浆杯贴在她耳垂上,“你男朋友可比你专注多了。”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胡谣看见杨珩的笔尖已在纸上走出流畅的轨迹,马头墙的飞檐在他腕下如同展翅的鹤。
胡谣蹑手蹑脚绕到亭柱后,却见杨珩的速写本上赫然是熟睡的自己,客栈的木桌成了画框,她的侧脸陷在臂弯里,更过分的是,他居然连她嘴角的口水印都画得纤毫毕现。
“偷画要收费的。”胡谣用笔杆戳他脊梁骨,笔尾的金属箍在棉布上硌出细小的凹陷。杨珩突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带着炭灰的拇指在她鼻尖一抹:“模特费抵了。”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颜料传来,昨夜那个带着梅子酒味的吻突然在记忆里复苏。
董晨阳的起哄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胡谣正要反击,杨珩却将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个气鼓鼓的Q版小人,正举着画笔要往另一个男孩脸上画胡子。
画纸右下角,两枚并排的指印在晨光里渐渐干透,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
午后阳光将青石板晒得发烫,银匠铺里的老师傅正用矬子打磨着新制的凤冠。
胡谣指尖抚过畲族服饰上繁复的凤凰纹样,银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越的碰撞声,像是山涧跃动的溪流。
杨珩的藏青布衣腰带上绣着暗红色云纹,陶文故意用折扇挑起他下巴:“这位郎君,可要买下我们寨子最俊的姑娘?”
胡谣正要反驳,突然天旋地转,杨珩单手就将她拦腰抱起,银冠上的流苏扫过他鼻梁。
她下意识攥紧他衣领,指尖碰到锁骨处微热的皮肤。
“咔嚓”一声,董晨阳的镜头定格了这个瞬间:她惊慌瞪大的眼睛里映着杨珩的影子,而他低头看她的神情,像在端详一幅刚完成的工笔画。
雷雨来得猝不及防。他们逃进一座三进的老宅时,胡谣的银饰已经沾满雨珠。
杨珩脱下外衫裹住她,粗布摩擦过她裸露的肩颈,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陶文突然将相机屏幕转过来,画面上她正踮脚为杨珩整理项圈,他喉结在她指节旁滚动,而她的唇离他下颌只有寸许,像工笔画里欲说还休的留白。
“当时...”胡谣耳尖发烫地想解释,廊外突然劈下一道闪电。
雷声轰鸣中,杨珩的手掌覆上她后颈,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她耳垂:“现在不用忍了。”他的吻落在她唇上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疾雨敲响,叮叮当当盖过了董晨阳的起哄声。
雨幕模糊了老宅的雕花窗棂,胡谣在换气的间隙瞥见相机屏幕自动跳转到下一张,是杨珩清晨偷画她的素描。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骤雨初歇的夜晚,月光像被打翻的宣纸浆,在南湖水面缓缓铺开。
胡谣将叠成方胜的水彩画塞进杨珩掌心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群青色。
他展开泛着潮气的画纸,巷口的青石板上,两道依偎的人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仔细看能辨出女孩发间晃动的银饰,和男孩袖口沾着的炭粉。
杨珩的喉结动了动,从速写本上撕下珍藏多时的一页。
胡谣借着檐下的灯笼辨认: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漫过山坡,两个火柴人站在画纸中央,衣袂被春风掀起相同的弧度。
画框边缘题着瘦金体小字“我们去看更多的春天”,墨色里混着去年写生时收集的银杏汁液,经年累月已泛出暖黄。
董晨阳突然从背后探出头:“啧啧,这算私定终身?”
陶文默默举起相机,镜头里映着杨珩将银饰铺在画上,项圈圈住油菜花田,手镯框住月光小巷,像给两个时空盖下契约的印章。
夜风掠过月沼,吹散了胡谣鬓边的碎发。杨珩忽然单膝点地,用炭笔在她帆布鞋上画了朵小小的油菜花:“先预付定金。”
他仰头时,睫毛沾着的月光碎屑落进她掌心,痒得像那个未完成的吻。
晨光中的宏村像浸在清水里的徽墨,渐渐晕染开来。胡谣的速写本躺在青石板上,被晨露洇湿的纸页微微卷边,记录着十日来肆意泼洒的青春。
第三日那页还带着水渍,董晨阳蹲在溪石上涮笔时,陶文突然从背后偷袭。
画面上孔雀蓝的颜料在空中甩出一道抛物线,董晨阳张大的嘴里甚至能看见小舌,而陶文笑得后仰时,手肘碰翻了胡谣的调色盘。
那滩泼洒的赭石色,如今成了画中溪水的天然倒影。
第七页的折痕格外深。杨珩端坐月沼边当模特,却被穿蓝布衫的大爷当成了算命先生。
“小伙子面相好,给我看看手相?”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强行摊开杨珩的素描本,在他精心绘制的建筑速写上按了个清晰的拇指印。
胡谣偷偷在画角补了个Q版场景:杨珩满头黑线地捧着大爷的手,旁边气泡对话框里写着“您命里缺颜料”。
最滑稽的是第九页的陶文特写。
他偷吃枇杷的瞬间被胡谣用枯笔捕捉,酸得变形的五官挤作一团,连耳垂上的那枚银钉都跟着颤抖起来。
后来杨珩在这页空白处画了个等比例枇杷,旁边标注“酸度值:可腐蚀画纸”。
现在翻到这页,还能闻到淡淡的果酸味,和颜料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返程前夜,四个人并排躺在客栈的瓦顶上。董晨阳突然指着星空说:“看,像不像我们打翻的调色盘?”银河倾泻而下,将十天的记忆冲刷成永不褪色的水彩。
暮色像打翻的紫罗兰颜料,渐渐浸透了宏村的马头墙。客栈顶楼的天台晾着几十张水彩纸,在晚风中哗啦作响,宛如一群被夕阳点燃的纸鸢。
胡谣踮脚去够被吹歪的画架,忽然听见董晨阳爆发出一阵鹅叫,他正拎着她某张速写抖得像筛糠:“这棵歪脖子树成精了?怎么长着珩哥的眼睛!”
杨珩凑近才看清树洞位置被添了两笔:正是他每次被陶文讲冷笑话时特有的半月眼。
胡谣扑过去抢画架的动作太急,撞翻了陶文搁在栏杆边的调色盘。
靛蓝颜料顺着地砖缝隙流淌,把四个人的帆布鞋都染成星空模样,董晨阳的白袜更是变成了扎染艺术品。
“五一怎么安排?”陶文拎着滴水的衣角问。胡谣正用刮刀铲鞋底的颜料,抬头看见杨珩转着炭笔,笔尖悬在她空白的计划表上方晃悠。
他袖口沾着的靛蓝颜料已经干涸,像一小片凝固的夜空。
“黄山!”董晨阳突然从晾画绳下钻出来,“凌晨三点爬山等日出,我订到了光明顶的帐篷!”
他兴奋的样子让胡谣瞬间想起西递那夜,暴雨中这个路痴举着写生板当指南针,结果带他们在迷宫般的巷子里转了四小时。
杨珩的炭笔终于落下,在表格上勾勒出辆歪扭的小汽车:“千岛湖的鱼灯节。”
笔尖在“湖“字上顿了顿,他染着颜料的手指顺势按在纸角,晕开成指纹状的岛屿,“可以看夜渔的船火。”
胡谣突然跑回房间,翻出写生第一天的那幅画。
晨雾中的南湖拱桥上,杨珩的背影还保持着初见时的疏离感。她摩挲着画纸空白处那句“此间年少”,铅笔在五一计划表背面沙沙游走,
“明日天涯”四个字还没写完,晾画绳突然崩断。几十张画纸雪片般飞向暮色中的村落,董晨阳怪叫着去抓。
杨珩的炭笔停在句号位置,胡谣看见他速写本最新一页上,早已画好四个小人站在千岛湖畔,未干的群青色湖水里倒映着鱼灯,像许多游动的星星。
五月的千岛湖像一匹揉皱的绸缎,暮色在涟漪间铺开时,沿岸的鱼灯次第亮起。
胡谣踮着脚给杨珩系鱼灯腰带,青白相间的绸带缠过他腰间,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后腰的。杨珩突然转身,发梢带着松木香扫过她鼻尖:“绑这么紧...”他喉结在灯影里滚动,“怕我游进湖里变成你画本里的鱼?”
董晨阳的嚷嚷声破空而来。
他扛着三米长的锦鲤灯挤过人群,灯尾扫落一串火星:“陶文人呢?”话音未落,岸边爆发出潮水般的惊呼。
只见陶文攀在竹筏桅杆顶端,青布袍下摆浸在湖水里,正将一盏龙首鱼尾灯往桅尖上挂。那灯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龙须在晚风里飘摇如活物。
鱼灯巡游开始的刹那,整片湖水都燃烧起来。胡谣的镜头追着一尾琉璃鳜鱼灯,转身时后背撞进熟悉的怀抱。
杨珩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尾木雕小鱼,鳞片上的纹路竟与她速写本角落常画的样式分毫不差。
“摊主说...”他的呼吸混着灯影扑在她耳廓,“这鱼能驮着人游过所有暗流。”
子夜的湖心岛成了光的迷宫。董晨阳用针管笔给醉倒的陶文画胡须时,杨珩突然将胡谣拉进两盏交错的鱼灯间。
暖黄的光透过绸布,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网格阴影。
他指尖抚过她眉梢的金粉,那是傍晚画鱼灯时不小心沾上的:“现在像...”
“像你昨天偷画的那条鎏金鱼。”她抢先道,却听见身后传来拍立得的机械声响。
陶文不知何时醒了,相机吐出的相纸上,灯影交织成水下宫殿的模样,而杨珩的吻正落在她睫羽投下的阴翳里,像一尾鱼轻触水面荡开的涟漪。
归程的渡船划破镜面般的湖水。
胡谣摩挲着照片背面陶文的涂鸦:四条简笔小鱼首尾相衔。
千岛之水,不过你我眼中光。
杨珩的素描本摊在膝头,最新一页画着四条小鱼在灯影中游弋。
光中有渊。